于峰

人類造園，其實是在造天堂

“老門東”是近年來南京城南重新恢復(fù)的歷史文化街區(qū)，正逐漸成為南京的一張旅游新名片。

對于外地游客來說，“老門東”的知名度依然有限，以至于常有人將“老門東”錯念成“老東門”，并不知道其真實含義是指“中華門以東的老城區(qū)”。

一名學(xué)生在南京師范大學(xué)隨園校區(qū)內(nèi)觀賞銀杏

但如果提起老門東地區(qū)曾經(jīng)存在過的一座私家園林，卻幾乎家喻戶曉，它就是清代文學(xué)家李漁的芥子園。

近日，位于老門東三條營的芥子園，在消失了數(shù)百年后，進行了重建，已初露芳容。

愚園、芥子園、瞻園、煦園，南京城內(nèi)至今還留存四座古典園林。這一數(shù)字微不足道，但從六朝發(fā)端的南京造園傳統(tǒng)，卻得以賡續(xù)。

千年造園史

同濟大學(xué)阮儀三教授在《江南古典私家園林》中說，人類造園，其實是在造天堂，園林是人類眼中一切美化事物的化身，是寄托精神的寧靜家園，是自己心目中的天堂，身處園林，我們看到的不止亭臺樓閣山水花草，還有中國古人的所思、所想、所為。

學(xué)者們將園林分為皇家園林、私家園林、寺廟園林和邑郊風(fēng)景園林。

在南京最早出現(xiàn)的是皇家園林，距今將近1800年。公元229年，東吳定都建業(yè)（南京），隨即開始營建皇家苑囿。

首先建成的，是孫吳太初宮的西苑，占地面積極大，內(nèi)有池沼湖塘，專供太子游玩，位于如今南京大學(xué)鼓樓校區(qū)南園一帶。

值得一提的是，孫吳西苑也是江南山水園林的發(fā)端，是從以建筑為主的秦漢園林發(fā)展出來的重要分支。

孫吳西苑之后，六朝的皇室、貴族們營建園墅的熱情并未消退，他們縱情山水，盤游山居，構(gòu)筑園墅，相繼出現(xiàn)的皇家園林有孫吳華林園、東晉樂游苑、劉宋上林苑、劉宋南園、蕭齊芳林苑、蕭齊玄圃、蕭齊東田小苑、蕭齊芳樂苑、蕭梁建興苑等。在一些歷史時期，南京城內(nèi)城外的皇家苑囿，竟多達20多座。

世家豪門建造的私家園林也不遑多讓，有東晉王導(dǎo)西園、東晉紀(jì)瞻園、劉宋王氏園、劉宋劉宏園、蕭梁沈約園、南陳江總園等名園。

宋代以后，隨著南京城市的日益發(fā)展，致仕的政客、隱逸的文人定居南京，營園造墅，私家園林成為南京園林的最重要組成部分。

北宋時期，退隱的宰相王安石在南京城東建半山園（位于今海軍指揮學(xué)院內(nèi)，遺址尚存），此園依地形而筑造，景點因勢布置，不設(shè)墻垣，巧妙借用園外自然景色，充滿山林真趣。

明清兩代是南京園林發(fā)展的高峰期，涌現(xiàn)的名園數(shù)不勝數(shù)。民國學(xué)者陳詒紱所著《金陵園墅志》收錄的明清南京園林，多達數(shù)百座。

可惜的是，由于太平天國的戰(zhàn)火，金陵園林遭到空前破壞，隨園、芥子園等名園幾近無存。民國初年，南京私家園林只剩下十余座，且大多“諸景已廢，園墻已圮”。

時至今日，南京城中僅存瞻園、煦園、愚園三座明清園林，以及重建的芥子園。

隨園：性靈派文人隱居之地

隨著私家園林灰飛煙滅，太多的故事被長久塵封。

明代快園，是曲作家徐霖的私宅。明武宗巡游江南，慕名前來游玩，他在園中小西湖邊釣上一條金色鯉魚，隨從爭相購買，武宗大笑，竟不慎落水，被救起后興致勃勃地改小西湖為“浴龍池”。

石巢園園主是南明奸佞阮大鋮，阮氏同時也是出色的劇作家。石巢園由《園冶》的作者計成設(shè)計并主持施工。建成后，阮大鋮在此“蓄聲仗以自娛”，創(chuàng)作了《春燈謎》《燕子箋》等雜劇。

清末金陵名園散原精舍，是“中國最后一位古典詩人”陳三立的故園。1900年，陳三立攜家小從南昌移居南京，在金陵西華門內(nèi)頭條巷筑“散原精舍”，“花木蕭疏，亭館幽潔”，陳三立之子、國學(xué)大師陳寅恪在這里度過了童年時光。

細論起來，燦若繁星的金陵名園中，又以隨園、瞻園、愚園、芥子園最具知名度。

隨園，位于南京五臺山余脈小倉山一帶，前身是江寧織造曹鈷（曹雪芹的叔父）家族的故園。紅學(xué)界有一個影響較大的觀點：“隨園是《紅樓夢》中大觀園的原型?！辈芗冶怀液?，此園歸接任江寧織造的隋赫德所有，民間稱為“隋園”。

乾隆十三年（1748年），清代文壇“性靈派”領(lǐng)袖、時任江寧縣令的袁枚購得此園，命名為“隨園”，不久即退休隱居在此。

購得隨園后，袁枚進行大規(guī)模改造擴建，投入了大量的心血和財力。

隨園建在小倉山上，隨山勢按照北山、中溪、南山三條平行線各設(shè)景區(qū)。北山造居室、書齋、樓臺館閣;中溪為今廣州路，水上有閘、堤、橋、亭，水中種植荷蓮;南山建有半山亭、天風(fēng)閣。其大門開在東北角，即今青島路，西北至今漢口路，西南至烏龍?zhí)?，東南至永慶寺，占地面積極大，令人咋舌。

南京芥子園

袁枚晚年居住在隨園中，真正過上了“大隱于市”的生活。他在這里怡然自得，縱情聲色，不復(fù)作出仕之念。其代表作《隨園詩話》《隨園食單》就是在這里完成的。

嘉慶二年十一月，袁枚去世，享年82歲，葬在隨園之中的百步坡上，墓后來被毀。袁枚身后，子孫繼續(xù)經(jīng)營隨園。隨園聲名遠播，游客紛至沓來，每年造訪者多達數(shù)萬，以至于大門口的門檻，一年都要更換數(shù)次。

太平天國時期，隨園遭到空前破壞，被夷為平地，園中珍寶被掠走，園池樓閣被夷為平地，開墾成軍田。一代名園從此被毀，只剩下“隨園”二字，作為地名，沿用至今。

瞻園：尚留明代遺存

被稱為“金陵第一名園”的瞻園，是南京地區(qū)歷史最為悠久、保存最為完好的古典園林。

瞻園兼具私家園林和官署園林雙重身份，其發(fā)端可追溯到明代開國元勛、中山王徐達府邸的西花園。

清代時這里曾是江南行省左布政使署、安徽布政使署、江寧布政使署。清代的瞻園，竹、石、卉、木為金陵園亭之冠。乾隆皇帝南巡時，特地來此園駐蹕，并御題“瞻園”匾額。

太平天國攻占南京后，瞻園先后成為東王楊秀清府、夏官副丞相賴漢英府邸和幼西王蕭友和王府。

民國后，此園改為江蘇省長官署、國民政府內(nèi)政部、水利委員會、中統(tǒng)、憲兵司令部等。瞻園歷經(jīng)滄桑，到新中國成立之前，已花木凋零、湖石流散，荒敗不堪。

1960年和1985年，瞻園兩次得到整修，分別由建筑大師劉敦楨和南京市園林局總工程師葉菊華主其事。修繕完畢后，瞻園重新煥發(fā)金陵名園的風(fēng)采，與蘇州留園、拙政園、無錫寄暢園并稱。

瞻園南北長，東西窄，以山為主，以水為輔，建筑點綴其間。靜妙堂為主體建筑，將園子劃為南北兩景區(qū)。舊日瞻園的最大特色為山石，重修后依然體現(xiàn)假山為全園主要景致的特點。

全園有南、北、西三座假山。北假山為明代遺存，用體態(tài)各異的太湖石堆砌而成，保留了較多的明代疊石特征。

南假山位于靜妙堂前，為1960年重修瞻園時所建，當(dāng)時用去太湖石1000余噸。臨池絕壁高7米，主峰高9米，由危崖、溶洞、鐘乳石、蹬道、石磯、瀑布組成。

西假山則主要為土崗，僅在臨池一側(cè)用太湖石堆出駁岸，山上有歲寒亭，亭前有梅花塢。這梅花塢曾在《儒林外史》中出現(xiàn)過。西假山上遍植各種花木，營建出野趣盎然的山林風(fēng)景。

愚園：南京的“獅子林”

提起愚園，很多南京人不一定知曉，但說起“胡家花園”，卻在南京尤其是老城南家喻戶曉。

胡家花園是民間對愚園的俗稱，因為花園主人姓胡，是清末南京富商胡恩燮。

愚園是清末乃至民國初年南京最大的一座私家花園，它位于南京城內(nèi)西南隅，前臨鳴羊街，后倚花露崗，最早是明代開國功臣徐達后裔的私家園林，明清兩代先后為徽商汪氏、兵部尚書吳用光等人所有。

到清乾隆年間，愚園已經(jīng)非常破敗，在太平天國運動中更是遭到嚴(yán)重破壞。

光緒二年（1876），當(dāng)過官、曾經(jīng)在徐州開礦的富商胡恩燮，買下了這片廢園，用來贍養(yǎng)老母。胡恩燮將這個園子起名為“愚園”，其用意為：“以愚名者，樂山水而自晦于愚也。”

胡恩燮在愚園四周修筑了圍墻，根據(jù)地勢的高下參差，迤邐曲折，建成了臺、榭、池、館數(shù)十所。中間還種植了各種花木。他著力模仿蘇州獅子林，在愚園內(nèi)多處布置假山。愚園建筑，水木清華，一丘一壑，一閣一樓，無不盤曲奧折。愚園因此被譽為“南京獅子林”。

胡恩燮死于光緒十八年（1892），此后，他的兒子胡光國繼承了愚園，并且對園內(nèi)的風(fēng)景進行了重整。這座南京城南的私家園林，竟有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前后七十景”。

進入民國以后，愚園漸漸衰敗，“疊石雖存，然久失修葺，已危不可登”。在整修之前，整個愚園的住宅部分成了一片破敗的大雜院;園內(nèi)池塘成了臭水塘;假山也多被拆走，殘缺不堪。一代金陵名園的衰敗，令人扼腕嘆息。

從2011年開始，南京市秦淮區(qū)對愚園進行整修，再現(xiàn)了愚園“洼者為池，高者為亭，平曠者為臺榭，又疊石為峰巒洞壑之狀，環(huán)以花藥竹樹”的名園面貌。

芥子園：納須彌于芥子

此次南京重建芥子園的原址，正是歷史上的李漁芥子園所在地。

清順治十四年（1657）左右，李漁把家搬到了南京，先住在南京城南的金陵閘，不久后，他開始在中華門以東、周處讀書臺旁邊營建新居“芥子園”。

“芥子”，白芥的種子，極言其小。李漁自己也說：“此予金陵別業(yè)也，地止一丘，故名芥子，狀其微也！”

他在《閑情偶寄》中寫道，芥子園占地面積不過三畝，但“丹崖碧水，茂林修竹，鳴禽響瀑，茅屋板橋，凡山居所有之物，無一不備”。這就使人想起佛家“納須彌于芥子”的偈語，須彌山體積極大，卻能納入芥子。就仿若芥子園雖小，卻諸景畢集，無美不備。

芥子園內(nèi)有棲云谷、月榭、歌臺、一房山、浮白軒、來山閣等建筑。李漁給各處都配上對聯(lián)，比如，書房的對聯(lián)是：“雨觀瀑布晴觀月，朝聽鳴禽夜聽歌?！?/p>

這位風(fēng)雅的作家，甚至還在碧水環(huán)流的石磯上，為自己塑造一尊握竿垂釣的笠翁雕像，為一泓綠水增添靈動的神韻。

芥子園很小，但規(guī)劃設(shè)計得極為精妙，體現(xiàn)了李漁在造園方面的高超水準(zhǔn)。在這不大的院子里，李漁特地設(shè)置歌臺，作為其私家戲班排練演出的場所。他在這里潛心創(chuàng)作劇本，指點演員，為外出巡回演出做排練準(zhǔn)備。

“芥子園”也是李漁所設(shè)書肆的名字，《芥子園畫譜》在中國美術(shù)史上留下了重要一頁。

康熙十六年（1677），李漁移居杭州，芥子園被轉(zhuǎn)讓給他人，此后幾易其主，到民國初年淪為菜地。

最近，芥子園得以重建，雖然還沒有正式對外開放，但從前期的探訪來看，此園按照文獻記載重建，再現(xiàn)了李笠翁芥子園的景點設(shè)置和造園藝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