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濤
你真的愿意平安夜陪我去教堂?白曉的上身從餐桌上探過來,而伸得更長的是她白皙的脖頸,并和身體呈45度角,看上去就像一個可愛的問號。
宋平不語,但他微微上挑的嘴角泄露了內(nèi)心的秘密。白曉也笑了,她收回自己的身體,很舒服的靠在椅子上。
菜上來了,四個,都是宋平愛吃的。宋平覺得有點奇怪,他從沒有向白曉說過他這方面的偏好。要不上點酒吧?白曉突然提議道。宋平愣了,自從六個月前白曉開始去教堂,她便在宋平他們的飯局上只喝白開水,連飲料都謝絕了。
白曉又笑了,今天就算是破例,再說請人吃飯,自己不喝點,多少有些不夠意思……
這是白曉第一次請他吃飯。
宋平是近一年前在飯局上認識白曉的。那次飯局五男三女,兩個女的,宋平已見過幾次。白曉是第一次見。白曉面相清秀,身材修長,最重要的是她的聲音——娃娃音。當坐在白曉身邊的男士說她的聲音像林志玲時,氣氛一下點燃了,大家都說像。最得意的是張磊。因為白曉是他帶來的。張磊還主動向大家爆料:白曉的老公去了南非,三年,以后會經(jīng)常到這個圈子,請大家多多關照。
大家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起來。那次的飯局所有男士對白曉是一副眾星捧月的架式。被惹惱的是另外兩個女人,她們頻頻給白曉敬酒。開始男士們并沒有在意,等覺得不對勁了,便開始勸,但那兩個女人并不罷休,說話夾槍帶棒。男士們多多少少和她們有過糾葛,不免都住了嘴。
真正跳出來的是宋平。一個女人說,你想英雄救美也可以,但我們敬白曉多少,你就喝多少。宋平一咬牙便答應了。那晚,宋平醉得一塌糊涂,是張磊送他回去的。第二天,他便接到白曉打來的電話,表示感謝。白曉還說,回頭有空了單獨請他吃飯。
宋平有兩個圈子,這個圈子他來的較少,有一搭沒一搭的,雖然這個圈子的人比較好玩,也比較能鬧。但自從白曉加入后,宋平不自覺來得多了,并且來之前都會問,有誰?圈子的人只說,有白曉。
白曉要的是一瓶紅酒。她給宋平滿滿倒了一杯,也給自己倒?jié)M了。但她和宋平碰了一下,只喝了一口。
你真的不信上帝嗎?白曉的臉紅了,看樣子她不喝酒是對的,她其實對酒精多少有些過敏。
宋平的腦子一陣恍惚,他想到了六個月前白曉母親的那次葬禮。白曉母親是虔誠的基督徒。為了尊重母親的遺愿,白曉葬禮上請的是牧師和唱詩班。那是宋平第一次參加這樣的葬禮,也是他們這幫朋友第一次參加這種別開生面的葬禮。葬禮上沒有領導講話,甚至沒有放哀樂。有的只是牧師的布道與祈福,以及唱詩班那悠遠而祥和的歌聲。
宋平被打動了,但他無法說清真正打動他的是什么。他只知道他的心情并不沉重,相反,有一種無法說出的超脫與輕松。葬禮結束后,白曉專門宴請了所有來參加葬禮的人。這個圈子里的人單獨一個包間。過去像這種宴席,宋平只是象征性地坐坐,酒也是不怎么喝的。但今天卻有些神奇,大家的興致很高,并且白曉在應付完別的包間后也加入進來。白曉頻頻敬酒,感謝葬禮前的幫忙與操持。這場酒便從中午一直喝到下午,所有的人都喝多了。宋平的酒勁是半夜醒的,他躺在床上,想著白天宴席上的情景,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宋平回過神來,但那種說不清的感覺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陌生,就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似的。
說不上信不信的。宋平又獨自喝下一口紅酒。
那你信什么?
宋平愣愣地望著白曉。
比如說愛情什么的……白曉又伸直了脖子。
宋平沉默了,他同樣不知道自己信不信愛情,愛情過去是個實詞,但現(xiàn)在慢慢變成了一個虛詞。
應該不信吧。宋平慢吞吞地說道。
不管怎樣,為你的坦誠喝一杯。白曉和宋平碰了一下,喝下去一大口。
那你應該是信上帝的吧?宋平望著白曉,他覺得她的膚色好極了。
你覺得呢?白曉反問他。
宋平笑笑,他覺得白曉應該是信奉上帝的。這半年來,宋平看到了白曉的變化。
白曉的出現(xiàn),讓大家一個個不免躍躍欲試。這個圈子因為白曉的加入,而在一個月內(nèi)聚會了兩次,甚至搞過一次自駕游。宋平還記得那次去南山。
去南山差不多四個小時,他們五輛車,四男四女。男的抓鬮,抓到誰,哪位女士便坐誰的車,并且兩個小時后再抓一次。
第一輪,張磊抓到了白曉,他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洋洋得意,大聲宣布白曉的“處女坐”歸他所有。宋平抓到的是一位教育局的公務員,一上車便和他談起了中國的教育。他不由想到了自己的女兒,自從兩年前和妻子離婚后,女兒便和自己越來越遠。宋平知道中國的教育問題多多,女兒對他的這種狀態(tài),也肯定與教育有關。但在專業(yè)人士面前,他還是愿意洗耳恭聽,只在有些敏感的地方發(fā)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兩個小時后,開始重新抓鬮。宋平還是沒有抓到白曉,他抓到了一位公司的業(yè)務主管。這是宋平第二次見她,上一次,她的酒量不錯,把號稱海量的張磊直接放倒,讓所有的男士另眼相看。她坐在車里點起了一根煙,塞進宋平的嘴里,然后才給自己點上。宋平并不喜歡女士抽煙,但他也不好說什么。女人給自己開了一罐啤酒,邊喝邊和他亂聊,說到高興處便開始大笑,并時不時伸出手來在宋平的肩膀上捶打一陣。女人還算年輕,也還算有點姿色,但她的豪放讓宋平多少有些不適應。再說,宋平知道這個圈子里的事,圈子里的女人多少與圈子里的男人有染。宋平不是不喜歡女人亂,但這個圈子的女人有些太亂。他感興趣的只是白曉,他可以肯定白曉并不知他們這個圈子的深淺。
途中,大家從車上下來到路邊上廁所。宋平先抽了一支煙,才向簡易廁所走去。宋平快走到廁所時,正碰見白曉從廁所里出來。白曉似笑非笑地說,你今天的手氣看樣子不怎么好啊。宋平也不掩飾,實事求是地說,是不怎么好。兩人都笑了。宋平注意地看了看她身上那條白色的連衣裙,他發(fā)現(xiàn)那條裙子的腰部與肩部留下了幾個淡黑色的指印。
到了南山,大家沒有住在山下的簡易賓館,而是在山上扎起了帳篷。大家讓賓館宰殺了一只羊。手抓肉上來了,大家席地而坐,開始喝酒。白曉開始不喝,說她喝酒真的不行,所有的人都不愿意,都說不喝酒沒意思。白曉只好喝。酒真是好東西,翻起了每個人身體底處的淤泥,氣氛顯得迷亂而混濁。在酒興下,兩對男女已經(jīng)開始公然地勾肩搭背。這時,張磊提議唱歌,大家經(jīng)常去KTV,每個人操練得都算不錯,立刻得到了幾乎所有人的響應。
輪到白曉唱歌時,白曉說她有點感冒,嗓子發(fā)不出聲來,還是算了吧。大家在KTV見識過白曉的歌聲,有點鄧麗君的味道。張磊說,不唱歌也行,但得來點更刺激的。白曉主動喝下了杯中的酒說,那我就給各位跳段土耳其肚皮舞。大家目瞪口呆地望著白曉,不相信她真會跳肚皮舞。
白曉就是在大家的驚訝中離開了,十分鐘后,白曉一身肚皮舞的裝束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所有的男士嘴巴都張大了,白曉那裸露出來的大片肌膚,在火光的跳動下,閃出一種奇異的炫目色彩。
瘋狂的音樂開始了,比音樂更瘋狂的是白曉那扭動的身軀,白曉那夸張而大膽的胯部與腹部,傳遞出一種無與倫比的柔美與性感。所有的男人都被眼前的白曉點燃了,這簡直是一個鬼魅般的白曉。
當白曉的舞蹈和音樂一起結束時,所有的人都不說話。過了一會,那位公司的主管首先陰陽怪氣地說,白曉姐,你這是提前有準備的呀,真是讓我們大開眼界,我本以為你是悶騷型的,沒想到你竟能騷到這種程度,我要是一個男人,也會想辦法把你搞到手的……
白曉沒和她計較,只是淡然一笑去換衣服去了。大家便又開始喝酒。
宋平從南山回來的第二天給白曉打了個電話。白曉在那邊顯得很開心。宋平說晚上想單獨請她吃個飯,不知行否。白曉說,怎么不行,應該是我請你才對,我說過,有空請你吃飯。宋平在電話里哈哈大笑起來。但白曉又犯愁地說,問題是她已經(jīng)答應了張磊,要不改天,改天他請。宋平不好再說什么,就說改天。宋平放下電話,才發(fā)現(xiàn)別的男人跟他想的一樣,經(jīng)過最初的接觸,混了個臉熟,獨自狩獵的時間到了。
但接下來的一個月,宋平都沒能請上白曉吃飯。
原因很簡單,白曉實在忙不過來。這期間,他又邀請過白曉兩次??擅看危讜远继崆坝辛思s會,并且這兩次邀請白曉的,都是他們這個圈子的人。白曉坦坦蕩蕩地說出了這個圈子里的姓甚名誰。
當然,這也只能怪宋平,他的臉皮還不算厚。如果他今天沒能邀請上白曉,他應該問她明天有沒有時間,如果她明天沒有時間,那么后天呢……他缺乏窮追猛打的魄力。
雖然,他沒能約上白曉,但他們之間的互動還是有的,那就是短信,他經(jīng)常給白曉發(fā)一些好玩的短信,要不笑話,要不就是冷幽默,都是最新的。白曉便把一張張自拍照發(fā)來表示感謝。他差不多有近五十張白曉的自拍照。
這一個月,他們這個圈子都沒有聚會。但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還是有的,并且經(jīng)常是宋平給別人打。宋平象征性地聊完別的,便把話題轉(zhuǎn)移到白曉身上,他們倒沒瞞著宋平什么,都說已約過白曉,并說白曉確實不錯,有意思。他們也會反過來問宋平,和白曉單獨吃過飯了沒。宋平有些難堪,但不想讓別人笑話,他說那是當然,白曉確實有意思。
這個月的月末,宋平到上海出差了三天,出差的第二天下午,宋平卻接到了白曉打來的電話。白曉問他有沒有時間,晚上想請他吃個飯。宋平當時一下沒反應過來。白曉笑嘻嘻地說,她不能讓老實人吃虧吧,這個圈子就他沒和她單獨吃過飯了。宋平當時就快哭了,他沮喪地說,他在上海出差呢。白曉安慰他說,那就等他回來吧,等他回來,她一定和他吃飯。
宋平出差回來的當天,白曉便到北京去出差了。第三天,廳長便把宋平找來,讓他去武漢參加一個培訓,為期一個月。宋平說他不去行不行,這些培訓班他去的太多了。廳長正色說,你還想不想進步了,這可不是一般的培訓班。宋平這才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再說,他已經(jīng)在正科的位置上坐了五年了。他立馬說去。他是兩天后出發(fā)的。他剛到武漢,便接到白曉打來的電話。白曉問他在哪。他說在武漢,要一個月后才能回去。白曉當時便在那邊哈哈大笑。
武漢的培訓無聊得很,除了上課,便是和一幫新認識的朋友喝酒。他基本上三天給女兒打一次電話。女兒照例沒有好脾氣,要不說在寫作業(yè),要不說在忙別的,三言兩語便把他打發(fā)了。但他很少給白曉打,發(fā)短信的時候多。在武漢呆了半個月的時候,他給白曉打了一個電話,白曉那邊聲音有些吵,看樣子在和人吃飯。白曉那邊突然又靜了下來,她說她走到一邊和他說話。宋平有些感動,便聊了起來。聊了沒幾句,他竟然鬼使神差地說到女兒,一下子傷感起來。白曉便在那邊小心翼翼地安慰他,并讓他好好再找一個女人。宋平感慨了,說如今這個世道,滿大街都是美女,真要找一個合適的,卻難得很。白曉也說,可不是嗎,現(xiàn)在的人都是飄著的,連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何況是一個能朝夕相處的人……宋平倒有些納悶了,他弄不清白曉怎么也會發(fā)這樣的感慨。白曉在那邊說,她該進去了,老把人撂在一邊也不合適。宋平這才掛了電話。
宋平打電話最多的還是那個圈子里的人。他之所以打得勤,還是想側(cè)面打聽點白曉的消息。這個圈子里的人優(yōu)點還是有的,那就是坦誠,說白了,就是顯擺。誰要是真和白曉發(fā)生了什么,不說出來,那還不把他憋死。圈子里的人說起白曉來,每個人都是信心滿滿,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式。當然,這個圈子的男子差不多都是中年人,四十歲上下,在各自的事業(yè)上都有或大或小的成績,這或許是他們自信的來由吧。他們甚至給宋平說了一些和白曉交往時的小動作與曖昧。宋平便在那邊不尷不尬地笑。雖然他知道這里面不無夸張的成分,但還是有些酸溜溜的。
他還在給這個圈子里的人打電話。圈子里的人的抱怨聲卻起來了。他們這個說,白曉那丫頭鬼精著呢,太極是越玩越出色了……那個說,白曉的胃口可不是一般的大,估計我們這一伙加起來,都只算一盤開胃的菜……還有的說,白曉是屬貓的吧,我們怎么看怎么都像那灰不溜秋的耗子……抱怨歸抱怨,但宋平從他們那咬牙切齒地口氣里,還是嗅出了更大的動力與貪婪。這就是男人,沒得到的估計永遠是最好的,也是樂于挑戰(zhàn)的。宋平在那邊偷笑,他知道他們都還沒得手。但宋平也有些困惑了,看樣子白曉還真是一個不簡單的女人。
宋平畢業(yè)典禮的那天,他接到了張磊打來的電話。張磊說,白曉的母親住院了,還是癌癥晚期,你給白曉打個電話,也算是多一點安慰。宋平便打,通了后,問起她母親的情況。白曉當時便泣不成聲。
宋平回去后,直接從機場去了中安醫(yī)院。他在走廊里碰見了白曉。白曉神情憔悴,雙眼紅腫,看到風塵仆仆的宋平,眼淚又下來了。白曉說,她十歲時父親就出車禍走了,母親為了她沒有再嫁,一個人拉扯著她,她們母女之間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可她母親竟然一直對她瞞著自己的病情,她只有母親這一個親人了,她真受不了……
白曉好半天才徹底平靜下來。她帶宋平進病房去看她母親。白曉給母親介紹說,這是她的一位朋友,來看看她。白曉母親一臉的祥和與平靜,看上去,根本不像一個癌癥晚期的人。白曉母親對宋平慈祥地笑笑說,真是麻煩你了,主會賜福給你的。宋平愣了。白曉對他解釋說,她母親信教,她母親甚至認為自己現(xiàn)在這個樣子也是主對她的一種召喚。
白曉母親從住院到病逝,也僅僅只有一個月。這一個月,宋平先后來過醫(yī)院好幾次,當然那個圈子里的人也往來頻繁。雖然這個圈子里的男人在內(nèi)部不像個樣子,但出了這個圈子就都是有臉面有能力的人,他們先是想辦法給白曉母親調(diào)了單人病房,又從北京請來專家進行會診,就連院長都不定期來病房看看,和白曉及她母親聊幾句。這期間,真正沒能幫上一點忙的是宋平。他不過僅僅是一個科長。看到圈子里的人為白曉母親所作的一切,不免有些感慨了,這才開始真正審視這個圈子。這個圈子里的人也就在圈子里放浪形骸,他們輕薄、任性、粗俗、胡鬧、孩子氣、顯擺,說到底不過是用來宣泄內(nèi)心的壓抑與虛無?,F(xiàn)在的人活得太累了,總得有一個發(fā)泄的渠道吧。這個圈子就是一個不錯的通道。但出了這個圈子,他們便又活得小心謹慎,守口如瓶,人模狗樣。當然,這個圈子也不是隨便就能進入的,雖然過去宋平不經(jīng)常來這個圈子,但這個圈子的人是經(jīng)過差不多兩年的“資歷認證”才接納他的。
這個圈子再一次相聚,是在白曉母親去世的半個月后。這半個月圈子里的人幾乎都沒有和白曉有過接觸,畢竟白曉的母親剛走,讓她靜一靜也是應該的,這次相聚便多少有點回暖與升溫的意思。
白曉來了,她臉上還掛著失去母親的哀愁,雖然只是淡淡的,但所有的人還是感覺到了。白曉并沒有喝酒,張磊勸她還是喝一點吧,畢竟人死不能復生,喝點酒感覺會好一些的。白曉還是拒絕了,她說她答應了母親,一般情況下她不再沾酒。
既然是白曉母親的意思,大家只好作罷。大家三輪酒喝罷,圈里的人把話題又集中在白曉身上。其中一個人問白曉,最近在忙什么。白曉說,她除了上班外,別的時間基本上都會去教堂。所有的人都不明白了,問她去教堂干什么,該不是信教了吧。白曉說,談不上信不信的,但這是母親的遺愿,母親希望她能多親近主,多接近上帝。
母親說,我們每個人都是有罪的,只有親近上帝才能獲得救贖。白曉的臉上突然浮現(xiàn)出一種虛幻的光。
那你每天都要祈禱了。
是的,我現(xiàn)在每天早上都要晨祈,我會說:主耶穌,感謝你每一天的憐憫,主啊,讓我被你的圣靈充滿,讓我有你的生命,讓我每一天活出你的樣式,我需要圣靈在我里面自由運行……
白曉的長篇祈禱把每個人都鎮(zhèn)住了。氣氛一下子凝固起來。還是張磊提議大家再喝杯酒。大家紛紛舉起了酒杯。一杯酒下去,氣氛多少松動了些。
一個人說,白曉,我們都知道你對母親的感情,但信仰這種東西得自己有這個意識才行,有時,反而會難為你自己的。
白曉輕輕嘆了一口氣說,說實話,我也沒有多想,我只是把去教堂當成對母親的一種孝敬與祭奠,僅此而已……她突然調(diào)皮地吐了一下舌頭。
大家一下子活躍起來,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在南山上跳肚皮舞的白曉。大家提議再喝一杯。大家喝完后,張磊給自己又倒上說,白曉,實不相瞞,我老婆一年前也信了佛,最近一段時間反常得厲害,簡直判若兩人,我覺得這種東西還是少碰為妙……
白曉并不反駁,只是笑吟吟的一張臉。
自從白曉開始去教堂后,這個圈子里的人便沒能再單獨邀約到白曉。宋平也打過兩次電話,問白曉有沒有時間。白曉只是說,她真沒時間,她真的要去教堂。宋平只好作罷。
這個圈子又開始增加聚會的次數(shù),并且每次聚會時都會先給白曉打電話。白曉不好拂大家的意,終究還是來了。來了,那位公司的女主管便問起她在教堂的情況。白曉便說,先是唱贊美詩,然后是牧師布道,闡釋圣經(jīng),禱告,小組分享心得等等。白曉看到大家那好奇的目光,便來了興致,給大家講起了圣經(jīng)故事以及上帝的種種光輝事跡。大家?guī)缀跏穷^一次聽,多少有些新鮮。白曉一氣差不多講了半個多小時,菜都涼了。大家這才舉起了酒。
大家慢慢發(fā)現(xiàn)白曉雖然對單獨邀約表示拒絕,但對圈子里的聚會卻答應的越來越爽快,并且有時會主動打電話給圈子里的人,問什么時候聚會。白曉的這種變化多少讓圈子里的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也沒有多想。白曉每次來,都會說到上帝,說到主所經(jīng)歷的種種磨難與感動,就像是在向大家普及關于上帝與圣經(jīng)的知識。圈子里的男人還是寵著白曉的,竭力去聽,去附和,但終究架不住白曉的綿綿不絕。白曉的說教把聚會的氣氛弄到了一種說不清的境地,就像一塊冰沉浸在一鍋沸水里。一次,張磊忍無可忍了,他問白曉能不能換個話題。白曉倒實誠得厲害,她說她之所以說到主與上帝,就是想把上帝的福音帶給更多的人……大家這才恍然大悟。
但真正讓大家想不到的是連白曉的人也變了。過去的白曉是隨和的,大家對她說幾句曖昧的話,過來拍拍她的肩或仗著酒勁抱抱她,她都是笑吟吟的模樣。但現(xiàn)在的白曉一下子變得平靜下來,像被什么附身了似的,雖然臉還是那張干凈的臉,但無形中卻罩著一股冷氣。一次,張磊仗著酒勁,過來和白曉親近。張磊把雙臂都張開了,但最終還是無力地垂了下來。白曉還在笑,但所有的人都發(fā)現(xiàn)她的笑里有一種悠遠與空洞的東西。
白曉的變化讓圈子里的男人對她的念想越來越淡,促進他們對白曉徹底絕望倒是另一件事。張磊離婚了。宋平兩年前見過張磊的老婆一次,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張磊不光是一個處級干部,并且相貌堂堂。一年前,張磊老婆竟然把電話打到宋平這里,追問張磊的情況。宋平的酒一下子醒了,現(xiàn)在已是凌晨三點,他們是十點多散的場,張磊是送一個人事局的女人走的。宋平慌忙說,張磊在他這呢,醉得一塌糊涂……張磊老婆這才掛了電話。第二天,宋平給張磊打了個電話。張磊苦笑說,我這個老婆就是這個德行,她愛我愛得要死要活,還喜歡糾結,真是沒辦法……
但現(xiàn)在,他們離婚了,竟然還是張磊老婆主動提出的。大家為了安慰張磊,搞了一個小范圍的聚會,女的一個沒叫。張磊明顯情緒不好,幾杯酒下去,便有了醉態(tài)。大家也不理解。張磊更不理解:你們說說看,過去把我看得比自己命都重要的女人,竟然會主動離,并且連孩子也不要,說這是佛祖的旨意,還說只有這樣才能獲得大解脫,我能想通嗎,我不是在乎離婚,我是實在受不了這種轉(zhuǎn)變,簡直太讓人崩潰了,我看以后咱們還是少和搞這種東西的人打交道……大家都不說話,默默地喝酒,但那一刻,大家都突然想到了白曉。
這個圈子的聚會明顯少了起來??v使聚會,大家也心照不宣地不再叫白曉,所有的人也不再打白曉的主意,現(xiàn)在的白曉已經(jīng)是主的人,想想都讓人崩潰。
宋平接到白曉的電話時,多少有些意外,他差不多快一個月沒和她聯(lián)系了。白曉問他最近在忙啥。宋平不尷不尬地笑笑說,也沒忙啥。簡短的寒暄過后,白曉問他這兩天有沒有聚會。宋平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說有,就明天。白曉說,那太好了,這次聚會無論如何我都要去。
宋平掛了電話,又覺得不妥,怕圈子里的人會埋怨他,便又給張磊打了個電話。張磊淡淡地說,她想來就來唄,以后長點記性就成。宋平慌忙說,那是。
圈子里的人還沒到齊,白曉已經(jīng)到了,她對大家的態(tài)度明顯有一種親近與示好,并且還給每個人帶了一份小禮物。大家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都說謝謝。
人到齊了,飯局便也開始了。但今天有些奇怪,大家都在搶先拋出話題,都在連綿不斷地說。宋平開始還不明白,但慢慢就看懂了。大家是怕白曉把話題又扯到主的身上,以這種方式讓白曉知難而退。
哎唷……白曉發(fā)出了一聲驚呼。大家驀然一驚,都住了嘴,問她怎么啦。白曉面露痛苦的說,我閃了腰。坐在她對面的女人不屑地說,白曉,你真有本事,坐著都能把腰閃著。白曉眼睛一轉(zhuǎn)地說,可不是嗎,人要倒霉連喝水都能塞牙呢,何況我的腰本來就不好,算了,不說我的腰了,我今天來還有一件事想請大家?guī)兔Α?/p>
大家都小心謹慎地望著白曉。
白曉微微一笑說,過幾天就是平安夜了,教堂希望那天我們能帶新人進去,我當時有些沖動,就向牧師保證一定帶新人來聆聽主的福音,因此,我希望大家平安夜那天能跟我去教堂,就算是幫我一個忙……
大家都不說話,但大家都在用沉默表示拒絕。白曉失望了,她的表情都有些可憐了,但她還在堅持,執(zhí)著的目光從一張張臉上緩緩滑過。大家都垂下頭,錯過她的目光。她捕捉到宋平時,目光顯得凝滯,有了一絲乞求。宋平受不了她的目光,嘆一口氣說,我跟你去。白曉一下子欣喜若狂,她說,真是太好了,這樣我就能完成自己給主的承諾了,我明天請你吃飯。
大家哈哈大笑起來。宋平注意到大家看他的目光沒有一點嫉妒的成分,相反充滿憂慮。
宋平是平安夜的一大早起來便接到呂麗打來的電話。呂麗是一年前認識的,但一個月前才正式交往,她長得還算不錯,性格也說得過去。但不知為何,一切都是溫吞吞的,說不上有什么特別的感覺,也許是他的感覺麻木了,誰知道呢。但他們還在被一種說不清的慣性推動著,現(xiàn)在算來已上過兩次床了。宋平還記得他第一次和呂麗在一起時的情景,當時他們已經(jīng)平靜下來了,呂麗翻身睡去,他卻睡不著,感到茫然。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白曉。他弄不清自己為什么會想起她,她是一個有家的女人,并且還入了教會。但他總感覺白曉身上有一種莫名的東西吸引著他。
呂麗的聲音顯得溫軟,像所有戀愛中的女人一樣,有一種撒嬌的成分。呂麗問他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宋平立刻警惕起來,反問道是什么日子。呂麗說,笨蛋,今天是平安夜啊。宋平長長地噢了一聲。呂麗又說,平安夜也叫狂歡夜或失身夜,咱們今夜是不是聚一聚。宋平慌忙說,今天晚上他要接待客人,并且是廳長指定要他作陪。他不去不行。要不,明天,他一定好好補償她。呂麗在那邊明顯不高興,但她無可奈何地說,那就算了,你忙你的吧。
宋平穿好衣服,到茶幾上拿手包時,注意到茶幾下放著一個避孕套。他望著那個避孕套猶豫著。他想起了兩天前白曉請她吃飯的場景。那晚白曉不過只喝了兩杯,便明顯流露出醉態(tài)。醉了的白曉變得活潑起來,臉上那種結冰般的安靜也消失殆盡,這又讓他想起了那個跳肚皮舞的白曉。那晚,是他把白曉送回去的,在出租車里,白曉就徹底不行了,身子軟軟地倚在他懷里,額頭貼著他的左臉。她的額頭像火燒似的,他的心通通直跳。
此刻,他又想起了心跳的感覺。他最終還是把那個避孕套裝進了自己的手包里。
白曉是下午打來的電話。白曉提議他們下班后一起簡單吃個飯,再一起去教堂。宋平表示贊同。
宋平趕到那家餐廳時,不由一愣,白曉在離餐廳近二十米的廣告牌下等著他。他過去后,白曉便很自然地挽住了他的胳膊,看上去就像是一對情侶。
這是一家非常不錯的餐廳,進去后白曉便聲明她請。白曉點完菜后,他們便先喝茶。宋平有些恍惚,他的情緒還停留在白曉挽住他胳膊的時刻。宋平喝下一口茶,又細細地打量著對面的白曉。他突然發(fā)現(xiàn)白曉臉上那種死寂般的東西消失不見了。
宋平終究不死心,他遲疑了一下問道:你真打算把自己所有的身心都用來侍奉上帝?
白曉愣住了,她望著宋平那滿懷希冀的目光,長長嘆了一口氣:說實話吧,我或許是一個天生愚鈍的人,并沒有感覺到上帝真正降臨到我身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給母親的承諾。現(xiàn)在六個月過去了,我對母親的前期承諾也算是完成了。從明天開始,我就不用每天去教堂了,我打算一個星期去一次,當然,我也聽別人說,有的人好幾年才能真正聆聽到主的旨意。一切順其自然吧,如果主真愿意垂憐我,那是我的榮幸,如果主不愿意,其實那也不錯……
宋平笑了,白曉也笑了,她笑完又習慣性地吐了一下舌頭。
菜上來了,還有米飯。宋平剛端起米飯,便感覺身邊站著一個人,他一抬頭便看見了呂麗。呂麗的目光憤怒而冰冷,而她先是掃視著白曉,然后又轉(zhuǎn)向宋平。宋平張了張口,沒能說出一個字來。呂麗譏諷地說,這就是你晚上要接待的客人吧,你真無恥……呂麗轉(zhuǎn)身離去。
白曉說,這是你女朋友吧?宋平灰灰地說,算是吧。白曉急了,她肯定是誤會了,要不我追出去給她解釋一下。宋平嘆息了一聲說,還是算了吧,她誤會了也就誤會了,其實,這樣也好。白曉怔住了,過了一會,她伸出手握住了宋平的手。
白曉帶著宋平趕到教堂,里面已經(jīng)快坐滿了。宋平吃了一驚,里面竟有上千人,并且偌大的會場,安靜無聲。一位牧師用無聲的手指給他們指定了兩個空位。他們坐下來后,宋平不由壓低了聲音說,不是八點鐘才開始嗎?白曉同樣是壓低的聲音:是的,但為了在平安夜能聆聽主特別的福音,有一多半的人一個小時前就來了,并且,我還可以肯定很多人連晚飯都沒吃。宋平愣住了,他注意地看看周圍的人,他們臉上掛著一種虔誠與寧靜的神色。
人們在靜默中迎來了主持布道的牧師。牧師開始帶領大家唱贊美詩。歌聲悠遠、祥和而且雄渾,宋平不由被一種說不清的東西鎮(zhèn)住了。唱完贊美詩,接著便是平安夜的特別節(jié)目——話劇,耶穌的誕生。宋平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看過話劇了,臺上的那些演員,不用說也是信教的人,他們正在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角色之中,尤其是扮演圣母瑪麗亞的那位演員,她臉上那種洋溢的光輝,就像圣潔本身。
話劇之后,大家又開始站立唱贊美詩。那歌聲在教會上空回旋往復,產(chǎn)生一種讓人恍若隔世的效果。所有的人在牧師的帶領下一連唱了三首贊美詩,第二首開始的時候,宋平已經(jīng)不自覺跟著屏幕哼唱起來。牧師開始了禱告,他的聲音顫抖而深情,充滿著對主的愛與向往。牧師的禱告結束了,便是眾人的禱告。急切而顫抖的聲音如漣漪般在教堂中擴散開來。
宋平?jīng)]有禱告,他也不知該如何禱告,但左邊那位女士的禱告深深打動著他。那位女士渾身顫抖,雙手合十,嘴里發(fā)出虔誠的祝詞,眼淚從她臉上滾滾而下。宋平注意地看了看右邊的白曉,她也在禱告,但她眼睛的深處,卻顯得有些迷茫。白曉說的沒錯,主還沒有降臨在她身上。
眾人的禱告完了。牧師讓新人站起來。白曉看了宋平一眼,目光里是一種鼓勵。宋平便站起來了,但讓他沒想到的是,整個會場竟然只有他一個新人。牧師微笑了:看來,這也是主的旨意,讓我們來歡迎這位新人吧。
眾人又開始唱:愿主的愛與你同在,無論你在何方,愿他祝福你的心靈安康,他的愛如流水淙淙,愿你分享,他的愛在那漫漫長夜見主光,以你愛還他愛永常在,歡迎你,歡迎你,我們歡迎你……
宋平的腦海里是一片透明的轟響……
宋平從教會里出來時,整個人都有點癡呆,他腦子里還是那些祝詞與轟響。人在慢慢散去,當他們走到街邊的時候,白曉已不自覺又挽住了宋平的胳膊。
他們慢慢地往前走。白曉突然拉住宋平站住了,她望著宋平說,聽說平安夜,也叫狂歡夜,你請我喝酒吧,我特別想喝酒。宋平愣愣地望著她。白曉的臉突然紅了,她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丈夫去南非前,我們便辦理了離婚手續(xù)……
宋平還是傻乎乎地望著白曉。
白曉明顯失望了,她說,你是不是有點不舒服,要不,咱們改天再約吧,再見。白曉松開他的胳膊,轉(zhuǎn)身離去。
宋平便看著白曉的背影,當她的背影越來越小時,他腦海里的那些轟鳴才消失殆盡。他這才意識到白曉剛才的用意。他要是追過去,還來得及。但不知為何,他并沒有動,而是轉(zhuǎn)身慢慢地走。
穿過街道,前面是更開闊的街道,一大群人燃放著煙花慶祝平安夜的來到。宋平也想慶祝,他想起了手包里的那個避孕套。他翻出來,撕開,像童年時一樣,把避孕套吹成了一個氣球。他扎緊,拿在手里揮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