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麗
一
劉雪花好一陣才有了意識,隨之而來的是尖銳的疼痛,她躺在地上不敢挪動身體,模糊之中感覺疼痛是從右側大胯處傳來的。
社區(qū)干部通知她,早晨到社區(qū)開會,與開發(fā)商商量老廠拆遷補償一事。老伴不讓她去,“你都多大歲數(shù)了,瞎忙什么,天天嚷嚷腰腿疼,走個路都不穩(wěn)當,搞不好又吃一跌?!?/p>
“這個半吊子老漢,就是個烏鴉嘴,讓他說中了?!眲⒀┗ㄒ庾R一點點清醒過來,首先想起了早上出門的情景。她沒理會因為耳朵聾說話就高八度的老伴,心想,你管那么多,你以為你聾了,全世界都聾了,聲音大就得理了一樣。她一定要去社區(qū),要是老廠拆遷補償?shù)氖掠忻寄?,她就可以拿到錢。
“雪花、雪花!你聽見沒有,說句話?!鄙鐓^(qū)辦公樓離她家不遠,老伴聞訊趕過來,他拼命搖晃倒在地上沒人敢扶起的劉雪花,她臉上、身上沾了灰,額頭擦破了皮,緊閉著雙眼,衰老癱軟的身體有些滑稽、狼狽。
好一陣,劉雪花呻吟著動了一下身子,緩緩舉起一只手:“別搖了,我沒有死。趕緊送我去醫(yī)院?!?/p>
伴隨著疼痛,她一點點全想起來了。她來社區(qū)開會,辦公室在四樓,她走到三樓就感覺累了,人老了,腰腿僵硬著不聽使喚,停下喘口氣再向四樓邁進??汕?,馬小燕下來了,幾乎是蹦著下來的,兩條修長的腿穿了閃亮的黑絲襪,短裙才能遮住屁股,高跟鞋,鞋跟細得像錐子,她從四樓往下走,像有什么急事,一步恨不能下兩層臺階。劉雪花認識她,馬慶忠——“馬老實”家的孫女,“馬老實”和劉雪花老伴當年都在總廠工作,老實得沒出息有了名,她奶奶當年也是家屬廠的工人。馬小燕長得漂亮,嘴巴甜,腦子靈,一點也不像“馬老實”家的后代。劉雪花向四樓邁上了兩步臺階,馬小燕離她還有三四個臺階,人就沖她笑了,連聲叫道:“劉奶奶,劉廠長好?!眲⒀┗ㄐ睦锾鹚炙值?,她在家屬廠當廠長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整個社區(qū)年輕一點的知道她當過廠長的人不多了,如今年輕人里只有馬小燕一口一個“劉廠長”。劉雪花一扭身想著退后一兩步,讓個道,如今這個世道上年輕人忙的都是大事,老年人要懂些事,比如,老年人在早晚高峰期時不要擠公交,就算是上了公交也不能搶座位,老人活得要有眼色。
劉雪花腳跟沒有站穩(wěn),身子一扭往下倒。馬小燕喊了聲:“媽呀!”劉雪花向后一仰,伸手去拽樓梯欄桿,沒拽住,摔下去兩層臺階,倒在三樓平臺上,心想著“這下就完了”,她好像聽見身體里有破碎的聲音,像一截干燥的木頭開裂的聲音,隨著人也沒了意識。
慌了神的老伴還在呼喊,馬小燕也聲音激動,在給什么人講事情的經(jīng)過。好孬,這命是保住了,劉雪花心里想。幾個人試著挪動劉雪花的身體,應該是大腿斷了,鋒利的骨茬在割肉,鉆心的痛,她忍不住呻吟了幾聲。
“醒了,醒了,人好著呢,別亂動了,找個板子平躺,叫救護車?!庇腥斯麛嗟刂笓]。
救護車嘶啞著聲音叫得人心慌,擔架抬上了救護車,老伴也跟上了車。劉雪花聽見老伴語無倫次地給三個子女輪流打電話,一會兒三個子女又依次打過來電話。老伴也不避她,一直埋怨:“誰說不是,好好的不在家待。不讓她去社區(qū),她非去,出這么大個事?!彼孪胱优苍诼裨顾?。一時間鉆心的疼痛從四面八方襲來,她都不知道痛從何來。
二
“劉雪花?”
“是的。”
“多大?”
“七十六,屬羊的?!?/p>
“有什么病史?”
“高血壓、冠心病,二十年前切了膽囊,后來又做了子宮切除術?!边@些跟著她辛苦多年的器官已經(jīng)有兩樣離開了身體?!八倪^胳膊,還有風濕性關節(jié)炎,腰也不得勁……”不知為什么,每當她歷數(shù)自己這些病痛時,撫摸這些刀口和傷疤時她都會有一種感覺,就像一個將軍在歷數(shù)數(shù)次戰(zhàn)役后獲得的軍功章。每一樣疾病都代表命運對她的不公平,代表了她對命運的不妥協(xié),特別是在她退休后沒有退休金,靠老伴和子女養(yǎng)活以后。這些病痛也是她生活的資本。劉雪花躺在急診室的床上回答著大夫的詢問,生怕遺漏了什么。
填寫病厲的大夫有些不耐煩,皺了皺眉頭,“可以了?!比缓笥挚戳丝磩偱某鰜淼钠樱按致¢g骨折,要換人工關節(jié)。準備錢,交押金,辦住院。家屬來了沒有?”
“人工關節(jié)?這個手術大約多少錢?”一陣忙亂后,老伴到底是關心起錢來,詢問時,聲音里有一絲顫抖,似乎預感到會是個大數(shù)字。
“先準備兩萬押金,這種手術保守算要五萬,如果用進口材質,八萬、十萬的都有可能。有社保吧?報銷完個人可能要花個兩三萬,當然這是最好的結果,前提是身體條件好,手術順利,沒有別的并發(fā)癥,但是這個歲數(shù),要多備些錢。先辦住院,再商量治療方案?!贬t(yī)生回答得冷靜全面。
老伴雖然是正式職工,單位效益不好,一個月不到三千元的退休金也是這兩年才漲上來的。存折雖然在老伴手里,劉雪花估摸著也就不到兩萬元。聽完大夫的話,老伴的臉鐵青,幾個孩子也無語。三年前她也摔了一跤,大冬天和鄰居幾個老太太去超市買便宜貨,除了貨品便宜還可以免費領雞蛋。天冷路滑,擠公車時滑倒了,雞蛋碎了一地,還摔壞了胳膊,打著石膏扛過了一個冬天,自己遭罪不說,還沒少落埋怨。今天這事,如果聽老伴的勸……只是這世上真沒有后悔藥。
“媽,也真是的,不是說好了,老廠的事咱不參與,就算辦成了,能有幾個錢,你這一摔,唉——”二兒子忍不住抱怨,大女兒瞪了他一眼。
“誰說不是,攔都攔不住!”老伴這個年齡心里也擱不下事了,一邊嘟囔著一邊起身,說要回家取錢湊押金。大閨女畢竟是心疼父母,一把拽了父親,“我說個辦法,我這兒有一點存款,暫時沒有急用,我先墊付,看完病,父母能出多少就出多少,不足的部分三個子女平攤。”
二兒子連忙同意:“我生意上周轉不開,一下拿不出這么多,大姐先墊上,治病要緊,后面該多少我出。”
小兒子看了看媳婦,媳婦俊俏的臉沒有任何表情,他看不出答案,只好跟著胡亂地點點頭。
三
“摔得不輕,粗隆問,說白了就是股骨頭碎了,老人跌倒十有八九是股骨頭骨折,這要在前幾年,治好了也就是坐輪椅,現(xiàn)在也不是多難的手術,醫(yī)院的技術和材料都很先進,只要錢到位,手術治療,恢復起來像正常人一樣?!苯涣搜航鸷?,醫(yī)生又來催促手術費用。
“人工關節(jié)”,大夫手里拿了白色的骨頭模型,像一個漂亮的工藝品。他輕松的口吻有些調(diào)侃的意味,“比您老身上的骨頭還結實,明白嗎?”醫(yī)院要求家屬在治療方案上簽字。如果不換關節(jié),就和樓下白秀云一樣坐輪椅,她想起了白秀云。費用交足了,大夫說治療幾日,身體條件達到要求時就可以手術。
一整天,似乎是止痛消炎的藥物起了作用,劉雪花疼得不是那么厲害了,但人是虛脫、迷糊的。她知道想再多也沒有用,事到如今一切就憑子女安排吧。朦朧中她知道孩子們一直在病床前忙碌,護士來了幾次,換藥、量體溫、插了導尿管,又叮囑家人一定要不間斷地給老人按摩,防止腿上出現(xiàn)血栓,防止老人得褥瘡。然后又聽見幾個子女商量著要請個護工。護工一天的工錢是二百元,這還不算飯錢。劉雪花張張嘴想反對,她盤算著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終究沒多言語。畢竟大女兒已經(jīng)是有孫子的人了,年齡不饒人,她還要照看孫子,二兒子兩口子經(jīng)營的生意停一天就少好幾百塊進項,三兒子兩口子是公務員,也不敢多請假,老伴快八十了,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照顧不了別人了。
快傍黑時,老伴也來了,帶了洗漱品和換洗的衣服,神色平穩(wěn)了許多,也不再抱怨什么,反說了幾句讓劉雪花安心養(yǎng)傷的話?!敖裉煲辉缟鐓^(qū)干部去家里了解情況了。我說,我當時不在場,不清楚。明天社區(qū)林主任要過來探望,肯定要問事情經(jīng)過,你想清楚再說?!辈》咳松贂r,老伴叮囑了劉雪花幾句。
四
她往樓上走,身體沉重得像個廢舊機械。走了幾步臺階就喘了粗氣,以前她當廠長那會兒,領導幾十個家屬工,生產(chǎn)機械零件,搞突擊,搞技術革新,搞大會戰(zhàn),有時候沒日沒夜加班,人就沒覺得累過,現(xiàn)在自己身上的“零件”不行了,她的腿變得僵硬。社區(qū)辦公室在舊樓上,臺階陡,一側欄桿也不那么結實了,光線也不好。那么巧,碰上馬小燕像個小鹿一樣往下蹦,她想讓個道,她想打個招呼……只要一閉上眼睛,摔倒前的一切一幕幕閃過,怨誰呢?怨社區(qū)?怨馬小燕?怨樓梯太窄、光線不好?
護工叫小唐,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性,操了一口甘肅話,粗黑紅潤的臉龐,一雙胳膊倒是有力,“我們這活兒,一天一結,拿錢伺候人”。說著她就上了手,揉、搓、推、拿,一下下落在劉雪花身上,讓她躺著快失去知覺的身體舒服不少?!拔以谶@里干護工快十年了,什么樣的病人都看護過,像這樣摔了腿的,就是要不停地按摩,讓全身血液流通,否則腿上會出現(xiàn)血栓,血栓嚴重的就是壞死……”
一個病房里住了三個病人,從右往左,31床、32床、33床。護工小唐一邊給劉雪花按摩一邊和左右床搭上了腔。一來二去,劉雪花就知道,33床是某個農(nóng)場的職工,今年也不過五十多,雙側股骨頭壞死。31床是個七十多歲老太太,雙膝骨質增生。
“咋就得了這病?”小唐兩手有勁,捏腿、拍背。劉雪花又聽著話音也扭過臉打量33床,黑瘦小巧的一個女人,床尾一側坐著的男人像是她丈夫,也是又黑又瘦,那膚色一看就是長年在戶外辛苦的人。
生病的女人不太想說話,躺著,皺了眉頭,一臉沉重。
“年輕時拾棉花,一天下來在地里蹲十來個小時,累出病了,如今不行了,雙側的骨頭都要換人工的?!蹦腥私釉捇卮?。
“那得不少錢吧?”護工問。
“兩邊都換,少說十多萬?!?/p>
“嘖、嘖,老天爺呀。能報銷多少?”
“報不了多少,我們農(nóng)場有自己的定點醫(yī)院,在那兒治可以多報銷,但醫(yī)療條件不行,我總不能送老婆讓他們做試驗吧,治不好,下半輩子就站不起來了。到省里大醫(yī)院,技術好,因為不是定點醫(yī)院,只能報銷百分之三十。你說這政策合理嗎?”他睜大眼睛,頂了一腦門子皺紋。
劉雪花也覺得不合理,都說同工同酬,按勞分配,如今可不是這么的,身份不同,單位性質不同,行業(yè)不同,工資福利、醫(yī)療報銷差距大得不是一點半點。就像她,是總廠下面的家屬廠的工人,這家屬廠是當年國家為了解決總廠家屬就業(yè),號召家屬開展生產(chǎn)自救時成立的,雖說工作上和正式廠的工人一樣辛苦,甚至生產(chǎn)條件更差,辛苦一輩子,但退休后就給了一筆買斷工齡的錢,沒有退休金,沒有醫(yī)保。要不然,她還能為了老廠征遷補償款的事跑前跑后。
“哪你咋辦?”護工又問。
“咋辦,不治了,湊和一天算一天,現(xiàn)在還能走路,就是夜里疼,等到哪天實在走不了了再換,明天就出院?!边@次說話的是33床的病人,她愛人一聽這話把頭低下,再就一聲也不吭了。
“護士,31床吊瓶打完了!”護工小唐一邊給劉雪花按摩,一邊又關心起右床來了。右床的病人和劉雪花年紀相仿。好像從昨天到今天都沒聽她說過幾句話。
“通知家屬,馬上到醫(yī)院,明天手術,家里沒人不行!還有這住院費不夠了,趕緊續(xù)費!要不然手術就取消了。”小護士白凈的白大褂一塵不染,一邊麻利地換藥,一邊催促31床,31床的老太太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低頭說自己沒有手機打不了電話,從衣兜摸出個記了電話號碼的紙條和一張銀行卡遞給護士。劉雪花才記起從昨天到今天,還沒有一個人來看過31床。
傍晚,小兒媳來了。煲了雞湯。劉雪花沒有胃口,喝了兩口。小媳婦勸說要補充營養(yǎng),身體指標不合格就做不了手術。醫(yī)院可不是好待的,多一天住院費、護工的費用就上去了,小媳婦說的是大實話,劉雪花只得又勉強地喝了幾口湯。
伺候婆婆吃完飯,又看看婆婆摔壞那條腿,腫得發(fā)亮。小媳婦想起什么,坐在床邊小聲說:“媽,我聽說社區(qū)明天要派人來看您。您這心里要有準備,我想說的您該明白吧,您這是去社區(qū)開會時摔的,為了給馬小燕讓路,還有她撞上您沒有,您想清楚再說?!?/p>
劉雪花不傻,她想起老伴也說過這事,明白小媳婦說的啥意思。
“您想,要是社區(qū)和馬小燕的責任,醫(yī)藥費就解決了,說不定還有補償?!毙∠眿D說這話時有點難掩的小興奮,她把剩下的雞湯盛了一小碗遞給護工小唐喝。
小唐眨眨眼睛,討好地看看劉雪花,附和道:“是啊,這樣醫(yī)藥費、看護費都可以讓社區(qū)承擔,這可是不小的一筆錢呢?!?/p>
五
大概是白天睡多了,夜里反倒睡不著,除了疼痛,一會兒想想東,一會兒想想西,多少年的事情都開始在心里翻騰。
33床也沒睡,翻來覆去的一團黑影,偶爾發(fā)出掩不住的嘆息。31床空著,病人轉到了重癥室,聽小唐說手術不太好,老人一直昏迷不醒,家里像沒什么人,也不請護工,沒個人照顧,可憐。
“我在醫(yī)院見多了,人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這話不假,可憐人多了,您這樣的就算是有福氣的?!眲⒀┗ㄏ肫鸢滋煨√普f的話。
沒錢治病的33床可憐,沒人照顧的31床可憐,自己也可憐。這一輩子有多不容易,埋怨誰?非要埋怨就只能埋怨自己的老伴。當初要不是嫁了他從老家來這里支援邊疆,要不是連生仨孩子,也不至于丟了正式工作,最后成了沒有正式指標的家屬工。在家屬廠辛苦了幾十年,雖然當了個廠長,趕上國家企業(yè)改革,五十歲一到,她還不是和所有人一樣領了一臺電視機就被打發(fā)回家,當然她也可以領三千塊錢,按當時的說法叫一次性買斷工齡。不過那陣子電視機是緊俏貨,整個樓里只有白秀云家有一臺,每天晚飯一過,老伴就端了茶水到人家屋里看電視,一直到電視屏幕沒了人影“磁磁”閃了雪花才肯回來。她再三掂量領了一臺二十一英寸的電視機回家了,比白秀云家的大,還是彩色的,電視機擺在屋里,每晚整個單元的人都到她家看電視,她還記得電視里演《西游記》,屏幕里打打鬧鬧的紅妖精綠怪物。那臺電視機讓劉雪花的日子熱鬧了好一陣。后來電視機又擺進了二兒子新房里,再后來就不值錢了。
小唐睡在病房過道的行軍床上。33床也安靜下來,白色的月光安靜地照在她瘦小的身體上。
白秀云,她又想起樓下的坐了輪椅的白秀云,一起做鄰居快四十年了,見面煩,不見面就想。到底做了半輩子鄰居,兩家男人在一個總廠一個車間工作,同一年分的房,各自有了三個孩子,不知怎地兩個人的日子就比著過上了。一開始兩人的境遇可以說旗鼓相當,白秀云是一家廠里的正式工,劉雪花雖然成了家屬工,不管咋樣當了個廠長,后來白秀云家三個孩子有了收入高的好工作,劉雪花三個孩子也憑自己努力有了正當?shù)某雎?。再往后就不行了,劉雪花退休后沒有了收入,白秀云月月領退休金,生病住院全報銷,這日子過得就比劉雪花強出一大截。年紀大了,劉雪花這股子精神氣明顯比下去了,白秀云反倒勁頭更足,今天一件首飾,明天一件衣服在劉雪花面前晃,沒辦法,她就是那樣的人,連家里做頓好飯,都得敞開門讓全樓人都聞見。老話說誰都有個七災八難的,幾年前,白秀云也跌了一跤,學著年輕人穿了高跟鞋在樓梯上踩空了,摔壞了大胯股,說起來和劉雪花現(xiàn)在傷的是一個位置,手術沒成功,從此后坐了輪椅再沒站起來。說句不該說的,兩個人之間的較量應該有了反轉,但是白秀云可不是輕易服輸?shù)娜耍聪駛€立了頭功的將軍,每日閑坐了輪椅,冬天在院里曬太陽,夏天在樹蔭下?lián)u蒲扇,動不動就給院里人吹噓大兒子買了車,小兒子買了房,好像哪件事都是說給劉雪花聽的。后來劉雪花明白了,就憑白秀云是個正式工,退休了有退休金,就這一點上,劉雪花就輸了,就算站在白秀云的輪椅面前,她也是矮三分。
不過有一件事上,劉雪花卻在心里把她看低了。有一回白秀云炫耀完自己身穿的新衣服,忍不住說了個大秘密,當然也是炫耀給劉雪花聽的。
“你說,人要是運氣好,擋也擋不住,你說我摔了這一跤,有人覺得我倒霉,不定心里多高興,其實我得了一筆外財呢?!卑仔阍频靡獾靥羝鹈济?,年輕時文過的彎月眉如今只留下兩撇淺淺的痕跡。
原來她住院時丟過一個手鐲,劉雪花見過那只白玉手鐲,油潤透明,一看就是上等貨,是她過生日時女兒送的,說是大幾千。她仗著家里人多勢眾硬讓醫(yī)院和護士賠了她一筆不小的錢,那個護士因此丟了工作。那只白玉手鐲,你猜怎么著,白秀云說,后來找著了,裝在她自己一件準備換洗的衣服兜里,女兒把衣服從病房帶回家扔洗衣機里一時忘了洗。
六
一大早,33床辦了出院手續(xù)。兩口子決定不治了,只說攢夠錢再來治。劉雪花讓小唐幫兩口子把東西送到樓下去,自己望著空了的床,心就沉沉地往下墜。
醫(yī)生又來做了幾項檢查。護士來測了體溫,又在架子上掛了幾瓶藥水。一會兒新病人又住了進來。
下午,社區(qū)林主任和兩個社區(qū)干部一起看望劉雪花來了。帶了一束鮮花,拎了雞蛋、牛奶、水果。林主任是個熱情的年輕人,也就三十剛出頭,一說話三分笑,左一個劉廠長、右一個劉廠長,叫得劉雪花心里受用。接著問了病情,一陣客套寒暄后就細細問起了那天摔倒的情況,大概意思就是,如果是馬小燕的責任,社區(qū)就要嚴肅處理,她個人也要承擔相應的責任。劉雪花聽得明白。
“馬小燕離我好幾個臺階,是我自己腳跟沒站穩(wěn),跌了一跤,和馬老實家孫女沒關系。”劉雪花也回答得明明白白。
林主任認真地點點頭,又意味深長地望了望身邊的兩個干部,松了口氣:“和馬小燕說的對上了?!眲⒀┗匆娪袀€干部在本子上做了記錄。
“劉廠長,還有一件事,也得說明白,社區(qū)通知你去開會,你在社區(qū)樓道上跌倒,樓道是好的,我們也調(diào)查了當天沒有灑水,也不滑,沒人推、沒人擠,說白了是自己不小心摔倒的,對吧?”
“是的,情況是這樣?!彼胫o風風火火的年輕人讓道,自覺自愿的。
“您老也不屬于社區(qū)干部,不屬于工傷,這么說吧,社區(qū)在這件事情上沒有賠償責任?!绷种魅慰偹阏f出最關鍵的部分。
“我自己腳跟沒站穩(wěn),跌了一跤,和誰也沒關系。”
“啊呀,聽見了吧!”林主任一拍大腿,又把臉轉向兩個社區(qū)干部?!袄先思?,老廠長,一輩子不占公家便宜,公私永遠分得清楚,這是境界,感動啊?!闭f著,林主任就把一個裝了二百元慰問金的信封交給了劉雪花?!暗菑年P心社區(qū)成員的角度考慮,您這個歲數(shù),腿腳不方便,我們還通知您老開會,考慮不周啊。我們支部開會商量了給您一點慰問金,表示心意?!?/p>
隨后林主任一行又說了一陣寬慰和祝愿的話,熱熱鬧鬧地離開了病房。
病房安靜下來時,劉雪花才看見小媳婦拎著保溫桶立在病房一角。那張好看的臉結了一層冰霜,嘴唇咬成一條線,好像來了一陣了,剛才的場景和婆婆的話自然也看見、聽到了。
小媳婦走過來將盛湯水的保溫桶重重地暾在床頭柜上。“二百元,打發(fā)要飯的?!闭f罷扭身出了病房。那束花立在保溫桶旁邊,潔白的百合花和紅艷的康乃馨香氣四溢,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給她送花哩。
護工小唐給她倒了杯水,遞到她嘴邊?!鞍⒁蹋f你啥好啊,這醫(yī)院里我見多了,只要你稍稍動點心思……”
“她早晚會想明白。”劉雪花有些累,不想再言語。吊瓶里的藥水里有鎮(zhèn)痛助眠的作用,又是一陣困意襲來。
再醒來,已是傍晚了,有人在輕輕地揉搓她的手,那手關節(jié)粗大扭曲,皮膚干燥像老樹皮,她自己摸著都刺手。劉雪花以為是護工小唐,看清楚了,原來是小媳婦,她還沒有走,低了頭坐在床頭,一張小臉,也瘦了,黃了。一看她醒了,小媳婦臉上有幾分羞赧,忙說:“吃飯,還熱著哩?!?/p>
好吃又軟和的羊肉湯面,劉雪花喝一碗又要了半碗,她得多吃,早點康復,不能給子女添太多的負擔。
她拿著小媳婦的手,多好看的一雙手,細膩綿軟,應該是個有福氣的手?!皠e怪我,我這個人撒不了謊。醫(yī)藥費我估摸著能湊上,你老爹偷著存有私房錢。你們的困難我也想著呢,原來就想著舊廠房做個價,讓開發(fā)商給老職工補償點,我要那錢有什么用,就想著你們還有房貸,我多少幫你們還上點。今天林主任也說了拆遷款有希望?!彼箘胚讼眿D的手。
“媽,別說了,我們自己節(jié)約點,日子過嚴實點,能還上?!?/p>
劉雪花摸了手上的金鎦子,有點分量,這是她唯一的首飾,帶了快半輩子了。她費了陣勁兒才取下來,手指粗糙的關節(jié)上留了個深深的溝痕。她把金鎦子帶在小媳婦手上,有些寬大:“讓金店改個好樣子?!?/p>
小媳婦連忙要取下,劉雪花壓下她的手說:“就是個物件,明天我手術,一麻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說不定……這個歲數(shù)了。你帶著吧?!?/p>
“媽——”小媳婦這一聲,倆人鼻子都酸了。
劉雪花想著今晚一定要踏踏實實地睡一覺,養(yǎng)足精神,明天就要手術了。夢里,她夢見自己身體里潔白的骨頭“吱吱”地生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