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托付給了自己。是孤兒。
莫迪亞諾處理的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悲劇,而是一種關(guān)于生命的悲劇意識。
堪稱文學播客界良心的Backlisted今年4月底那期,三位嘉賓聊的是莫迪亞諾的《蜜月旅行》,一個莫迪亞諾式的關(guān)于“消失”和“身份”的故事。公車嘈雜,卻深深記住Leon Bloy的那句“人的心里有尚不存在的地方,痛苦會進入這些地方,以使它們能夠存在。”后來格雷厄姆·格林在《戀情的終結(jié)》里也用這句話做了獻詞,指向的大概是天主教徒肉身原罪論的永恒迷思,這是題外話,在此按下不表。
但三位嘉賓講得實在精彩,尤其是將一個嚴格“鏡像”結(jié)構(gòu)的小說拆解得清晰又朦朧,讓人忍不住二話不說找書來看。《蜜月旅行》一開始,身為探險家的“我”在一個酷熱的夏日午后抵達米蘭,要乘4小時之后的火車回巴黎,在我到達前5天,有個女人在酒店里自殺了,她的朋友會從南方的卡普里島來解決這些麻煩,我“躺在火車的臥鋪上閱讀了《信使報》,那個女人我認識”—18年前的記憶再度涌現(xiàn),身無分文的20歲的我如何在藍色海岸邂逅里果夫婦,那個自殺的英格麗特身上那種“庇護人的溫情”感染了我。回到巴黎后的若干年,我決定為英格麗特寫一本傳記。我對英格麗特那晦暗過往的調(diào)查,和我日后在某個時間點決定從這個世上消失,選擇藏匿在巴黎郊區(qū)、從原先生活逃離的故事平行展開。
尤其是說到小說敘述者讓(“我”)在講述這個故事的時間的18年前,和里果夫婦在藍色海岸邂逅,年輕的讓被人騙去車費身無分文,搭上了這對夫婦的車,后又在他們租下的印度式平房里留宿,這對夫婦的對話足以讓還沒有讀過這部小說的讀者覺得這會是政治小說:
她朝我微微一笑。他呢,站在我們身后,慢慢拉動滑動玻璃窗,不讓它發(fā)出聲響,又回到躺椅上坐下。那些人現(xiàn)在離得很近了,就在通向平房的路口。我聽到其中一個人用嘶啞的聲音不斷在說:
“可是我向你發(fā)誓!向你發(fā)誓……”
“如果他們走過來,我們只好裝睡?!彼f。
……
“要是他們拍打肩膀叫醒我們呢?”我問道。
“要這樣的話,我們就裝死。”她說。
—典型的莫迪亞諾風格,讓讀者恨不得調(diào)動起所有捕風捉影的能力,去弄明白這對夫婦閃爍其詞又虛張聲勢的對話背后那個(被作者蓄意掩埋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但也是通過這期播客,才知道莫迪亞諾書寫“消失”、“遺忘”、“遺棄”的沖動,除了一部分來自出生于1945年那個被“淪陷”所定義的年份,同時也應該來自他那對可怕的父母。他的母親是比利時的一個女演員,莫迪亞諾對她的簡單形容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內(nèi)心空空如也?!蹦赣H的冷漠(曾經(jīng)將自己養(yǎng)的一只狗棄之不顧,最后那只狗因為抑郁從樓上跳了下去),外加可怕的父親(一個后期經(jīng)商失敗的猶太人,冷漠地將兩個兒子送去寄宿學校)。莫迪亞諾也對媒體說過,只有他那9歲時因白血病早夭的弟弟是他最親密的家人。
對慳吝的父母的抱怨和敵意,是通過讓自己“孤兒化”來實現(xiàn)的。小說里,面對里果夫婦對自己身世的好奇(“你是否有父母”)時,讓的心理活動也只是—
她還是這樣皺皺眉頭?;卮鹚裁茨??古里古怪的父母親總是在找寄宿學?;蛘咻p罪犯監(jiān)獄以便擺脫我。
又或者18年后,讓回憶起藍色海岸的相遇,才恍然意識到“他們把自己托付給了自己。是孤兒。這也許正是英格麗特想知道我是否有父母的理由。”一個缺乏保護的年輕人,在旅途中邂逅的也是兩個迫切逃離過往的人—但18年后,讓卻將發(fā)掘英格麗特的過往變成自己的生命的目標本身。
一半猶太血統(tǒng)的英格麗特在巴黎被占領期間,故意錯過宵禁,讓自己從第18區(qū)永遠被拋擲到第9區(qū),拋下身為猶太人的醫(yī)生父親(并極有可能導致在報上刊登尋人啟事的他陷入險境),選擇成為一個沒有身份的人;就連在巴黎的落魄咖啡館收留英格麗特的里果某種程度上,也是孤兒—
話一出口他就想笑。干嘛突然提起母親,那個缺乏母性的女人,把他整天整天丟在別墅花園里,而且有一個晚上,甚至把他忘記在那里了?后來,當他在阿爾卑斯山一所中學又餓又冷的時候,她自認為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給他寄去了一件絲綢襯衣。
《洛杉磯書評》對莫迪亞諾的評價在我看來如遇知音,作家GD Dess評論說,莫迪亞諾處理的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悲劇,而是一種關(guān)于生命的悲劇意識,“莫迪亞諾的小說充斥著關(guān)于生命的悲劇感,正如哲學家米爾蓋·德·烏納穆諾(Miguel de Unamuno,后來他的名字也成了這種生存狀態(tài)的代名詞)所說—這種悲劇感來源于,我們是有自我意識的動物,我們的生存必須要直面我們的脆弱和局限—最主要的就是我們的道德局限。”
確實,近一兩年的小說閱讀體驗中,很少有人的作品讓我的現(xiàn)實感如此模糊。盡管那些地名是如此確切,盡管通往真相的如云圖般縹緲復雜的“線索”幾乎是莫迪亞諾小說的情節(jié)本身,但在我看來,對過去無窮盡的折返卻同時又被虛無所抹去,或者說這種向“遺忘”的縱身一躍,提供了這部小說最令人痛徹心扉的悲劇感。
GD Dess也說,莫迪亞諾小說中那些令人迷惑的場景切換,或者時間的破碎拼貼,提供了線性敘事所不具備的深度。
我們在莫迪亞諾看似豐富的時間地圖中胡亂摸索,試圖從那些除了日期、天氣等空白的時間節(jié)點中間,徒勞建立真實的線索,或者說找到那個致命的時間點(英格麗特離家出走的時間?里果夫婦蜜月旅行的時間?英格麗特決定自殺的時間)—雖然對于一本鏡像結(jié)構(gòu)的小說而言,這樣的要求本身就是最無趣的一種解法。但我們在書中不時會熱切,繼而又更困惑地發(fā)現(xiàn)這些幾乎本身不提供任何說明意義的時間標尺:
“八月十五日前夕,一個女人在飯店的一個房間里自殺了?!笔悄囊荒??
“上個星期我又回到米蘭,但是沒有離開機場。這次和十八年前不一樣了。是的,十八年,我扳著指頭算了算?!边@里的“上個星期”迅速讓讀者的時間坐標系失效,上個星期是不是就是故事開頭所界定的“八月十五日前夕”?
“在回去的路上,我讓自己獲得了滿足感,那是我二十五歲時第一次到太平洋島嶼以來所未感受到的。”如果按照時間推斷,那是他和里果夫婦邂逅后5年,作者為什么要提到讓的25歲?
“那是十年前令人欣慰的一項計劃的草稿:為英格麗特寫一部傳記?!痹谛≌f中,讓決定不登上那架去巴西的飛機,而是搭乘飛機靜悄悄地回到巴黎,正是出于這個目的。讀者再次陷入不確定的恐慌。這個10年前是否就是英格麗特在米蘭的酒店自殺的那一年?
自從英格麗特和他與我在路上擦肩過后六年以來,我都沒有再見到過他。
至于她,英格麗特,我在巴黎見到過一次。但是沒有里果。
—整部小說里,我們都無法知道我和他們二人,或者我和英格麗特在巴黎的重逢到底是什么時候。
不過哪怕英格麗特的過往再撲朔迷離,里果的消失令人疑竇叢生,讓還是潛回過去,他像從18區(qū)逃遁到第9區(qū)成功離家出走的英格麗特一樣,他選擇活在英格麗特倉皇經(jīng)過的奧爾納諾大街、蒙馬特、昏暗廣場、瓦格拉姆大街、星形廣場、馬爾伯夫、協(xié)和廣場,便再無可能活在他的妻子和朋友和情敵們生活的那個巴黎。同樣,因為那致命的一躍,從而變成了現(xiàn)實生活永遠的對立面。
他成了巴黎郊區(qū)的一個故事的探險家,他剝開了英格麗特秘密的果仁—幾乎是對讀者的一種仁慈的施舍,讓我們得以不全然頹敗地離開這本小說—盡管很難有人真的能安然無恙地告別這本小說,正是那種逡巡不去的對生命本身的悲劇感覺。
“有時也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一個晚上,由于某個人專注的目光,你會感受到有必要向他傳遞的不是自身的經(jīng)歷,只是不協(xié)調(diào)的某些細節(jié),它們被一條看不見的線貫穿著,這條線處處有被割斷的危險,人們則稱之為生命的進程。”
如同英格麗特主動“消失”的人生,最終又不堪這虛無和愧疚的重負而自殺,讓也自愿割斷了自己生命的進程,變成了英格麗特傳記的載體。
當他在蘇特爾大道20號發(fā)現(xiàn)了里果夫婦曾經(jīng)在巴黎的公寓,“這些灰塵是在英格麗特和里果離開后堆積起來的,我試圖計算年頭”??梢哉f,灰塵,是比我們迷宮般的記憶更能保存往昔的精確尺度。
可能是讓和英格麗特在巴黎重逢的那段時間,英格麗特回到自己曾經(jīng)拋棄父親的那個街區(qū),這也是讓最后選擇讓自己消失的街區(qū),“情景沒有什么意義。空虛和內(nèi)疚的感受在某一天淹沒了你。然后像是潮汐,退卻并消失了??墒沁@樣的感受最終又猛力回潮,她無從掙脫這股力量。我也無法擺脫?!?p>
莫迪亞諾獲獎后,這種“長槍短炮”的采訪將會經(jīng)常發(fā)生
這些因為生命的脆弱的偶然決定,而讓自己變成命運的孤兒的人,他們將永遠被這種潮汐席卷,在那些潮汐的間隙,他們能做的,可能會像英格麗特和里果,在二戰(zhàn)終結(jié)前的普羅旺斯飯店避難的“蜜月旅行”,他們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在等待什么,可能在等待戰(zhàn)爭的結(jié)束,一年又一年,在一種永恒不變中,單調(diào)地過去了。不過11月的時候,“德國人沿海岸線建起了防御工事,在別墅周圍試用?!庇⒏覃愄睾屠锕氨仨毾粞b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