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少君
“那時候,我們家沒有錢,大家都沒什么錢的。阿爸……你外公和外婆去田里了,你舅舅應(yīng)該在上學(xué)校吧。我和你媽媽坐在門外的板凳上……”
“你們不上學(xué)嗎?”
“我沒上。不是說家里沒有多的錢了嗎?你媽媽還很小呢,比你現(xiàn)在還小。嗯……那時我在剝毛豆,待會兒要給你外公外婆送飯,你媽媽就坐在我旁邊晃啊晃的。突然我聽到‘咚的一聲,轉(zhuǎn)頭一看,嚯,你媽媽仰頭倒在地上了!”
我咯咯直笑,晃動著小腿,“然后呢然后呢?”
“你再吃一口我就告訴你,啊——”
乖乖地張開嘴。
“然后你媽媽頭上腫了一個大包,怎么哭都哄不住。你外婆回來后發(fā)現(xiàn)了,狠狠地罵了我一頓?!?/p>
我和大姨同時大笑起來。
再然后呢?
再然后,那個腫了大包的小姑娘上了學(xué),當了老師,生了一個女兒——就是我。而剝毛豆的姑娘卻一直在剝毛豆,成了我的大姨。等到我要上小學(xué)了,她來我家送我上學(xué),為我做飯,哄我睡覺。
睡前,我們裹在被子里念詩。大姨翻開那本硬面方形注音版的《唐詩三百首》,封面上的古人被我畫了怪里怪氣的烈焰紅唇。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個寫的是沙漠”,她在記憶中搜索著對沙漠僅有的印象,“沙漠很大很大,和海一樣大,還很熱。有煙,有長長的河,有大大的太陽。還有很多很多沙子,沙子是金色的,會閃光。古代人都在沙漠里打仗?!?/p>
“哇……我長大了要帶大姨去沙漠玩?!?/p>
從那時起,我就對大漠充滿了奇異的感受。孩子的幻想,懇切而真誠。
鋪天蓋地的沙子翻涌成金色的波浪,以慢動作在天空舒展著,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沙浪落下,露出巨大的赤紅的落日,像心臟一樣搏動。藍寶石一般的大河涌出,貼合著金色的沙原飛速蜿蜒而過。遠處硝煙滾滾,傳來古戰(zhàn)場滔天的戰(zhàn)鼓與廝殺聲。
當然,很快我就不幸地看到了真正的沙漠的照片,失望地哭到打嗝。大姨堅定地告訴我沙漠的真面目無法被相機拍下,那想象中絢麗魔幻的沙漠只有親自前往才能目睹。
那份焦渴與期待延續(xù)至今。我仍堅信沙漠是金色的。
大姨上過夜校,蹩腳的老師教她念蹩腳的英文。一次她自作主張地教了我一個單詞:學(xué)生,student。她念的是“斯吊鄧特”,沒錯,就是“吊”。我在小學(xué)第一節(jié)英語課上,大聲并且自信滿滿地念出了這個單詞。在哄笑聲中,我開始隱約明白,萬能而神奇的大姨已不能再給我更“高級”的東西了。
現(xiàn)在我上了高中,她總是堅定而天真,還是像小時候那樣高興地對我說:“好好讀書,考清華北大,以后出國留學(xué),要帶大姨出去玩誒!”
我們這些承蒙她照顧,一個接一個離她而去的孩子,在一條絕非坦途的道路上艱難前行。但我們失望地發(fā)現(xiàn),她口中金光閃閃的理想大陸只不過是另一片蠻荒之地。
我怨她把一切想得如此簡單美好,怨她如此輕易地對我寄以厚望。我害怕我不能走進小時候我們一起期待的世界,害怕她對我失望。我不知道從前神奇萬能的她為什么離我這么遠,為什么她看起來無知而單薄。
氣急敗壞的時候,我埋怨甚至嘲笑她的天真簡單。但每一次失望時回頭總能看見她守在我出發(fā)的地方,笑著揮手。是的,她不能給你更多了,就像童話只能陪伴孩子一樣,她不能陪你走更多的路了。她所能給你的只有在出發(fā)前攥在手心的對未來堅定的期待和對遠方浪漫真誠的想象。
小時候,作為大姐的她把一切機會讓給了我媽媽,自己平淡地結(jié)婚生子,把兒子撫養(yǎng)成人,把他送到了遠方。后來她照顧我,看著我羽翼漸豐。再后來,她抱上了孫女,又從頭開始教走路,牙牙學(xué)語,一起念唐詩,想象詩中的世界。
不知道她是為了什么選擇守在原地,我們這些一代代被她養(yǎng)大的孩子猜測著。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想過親自走出去看一看。
她在我們身上種下夢想的種子,生長著那個她未曾到過的遠方。在她孩子般的想象中,外面的世界像童話一樣美好,可以實現(xiàn)一切愿望。她深信不疑我們一定會抵達那片理想大陸,而她所做的,只是守在這岸為我們打點行裝,透過我們閃亮的眼睛,眺望著她也許永遠到不了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