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丸子湯
前幾天與同事說到與昌吉有關的一件事,說著說著就說到了丸子湯。丸子湯是昌吉的名片,有時候人們提起昌吉,情緒明顯高漲起來,繼而嘴一滑便冒出一句:“昌吉的丸子湯好吃?!焙孟袢滩蛔●R上就要去吃一碗。
昌吉的丸子湯有口皆碑。
說起來,丸子湯在以前是新疆人聚餐的最后一道菜,寓意吃完便離開的意思。而現(xiàn)在則是新疆人的快餐,它繼承了回族傳統(tǒng)美食“九碗三行子”,并沿其基礎演變而來。
我很喜歡昌吉的丸子湯,如果去昌吉辦事后時間充足,必然要吃一碗丸子湯才返回烏魯木齊。如果住在昌吉,第二天早上必然不會在賓館吃早餐,而是早早地起床上街,找一家丸子湯店吃一碗,便覺得用美好的方式打開了這一天。我常去的是離汽車站不遠的一家丸子湯店,點一碗丸子湯,店家會配兩到三個油塔子,我自己再要一小碟涼菜便足矣。
先前聽說昌吉最有名的丸子湯店叫“二六工丸子湯”,做出的丸子湯遠近馳名,但我找了幾次都未能如愿。后來打聽清楚了,“二六工”是昌吉的一個地名,跟著一碗丸子湯出了名。后來又聽說昌吉還有一家叫“四十九丸子湯”的店也不錯,但一直沒有機會去嘗嘗。
有時候與朋友們吃著丸子湯,便說起與丸子湯有意思的事情,說著說著便就說到了丸子湯的歷史。說是有一天,一個飯館剛招待駱駝客吃完飯,外面又傳來駝鈴聲,又有一群駱駝客風塵仆仆地到了門口,但廚房里只剩下丸子,飯館老板為了不讓駱駝客餓肚子,便靈機一動將丸子放在開水鍋里,加進去一碗牛肉湯,然后又放進去一些新鮮蔬菜,一鍋丸子湯便做好了。因為有丸子又有湯,所以“丸子湯”一名便由此被叫開。
如今在昌吉有一個約定俗成的習慣,做丸子湯是體現(xiàn)回族媳婦廚藝的標準,所以大姑娘小媳婦都會做丸子湯。在昌吉等地的回族人家中,丸子湯和粉湯是家常飯菜,經(jīng)常出現(xiàn)于餐桌。湯中除了要放丸子外,通常還會放入阿魏菇和粉塊,吃起來便可享受到香糯、爽滑、筋道和酥軟的口感之美。熟悉或喜歡吃丸子湯的人,只要看一眼圓潤的丸子、大塊頭的牛肉片、味濃湯鮮的牛骨頭湯、軟滑的粉條、吸足了湯后變得蓬松的凍豆腐、漂著油花的湯汁,以及新鮮的綠色菜葉等,恐怕就邁不開腳步了。在人們的觀念中,僅僅只是一碗丸子湯還不夠,還要配上兩三個酥軟的油塔子、一小碟泡菜,才算是吃了一頓完整的丸子湯。
一碗丸子湯好不好,最關鍵的是丸子。人們先把牛肉洗干凈,切成小細丁,放入鹽、熟植物油、胡椒粉、味精和雞蛋,并加一點水,不停地攪拌和成肉泥,然后捏成球狀放在熟油鍋里煎炸,九成熟時從鍋里撈出即可。炸熟的丸子燉到湯里,外脆里嫩,一口咬開便透出緊湊密集的肉香。
丸子湯做起來不難,但熬湯卻是很講究的,要把牛肉和牛骨頭放在一起,用五六個小時才能熬出美味的高湯。熬湯的時間是否夠,火候是否掌握得合適,以及后續(xù)加進去的調料是否適當,這幾樣都要達到標準。然后才可選擇沖味不會太過的配菜,如果菜自身的味道太沖,就會影響丸子的味道,比如芹菜就永遠不會被用于做丸子湯,而像菠菜一類味道淡,色感鮮美,而且口感綿軟的蔬菜,一直是人們做丸子湯的首選。
湯雖然是早已熬好的牛骨頭高湯,但必須經(jīng)過加工才會可口。通常的做法是,先在熬好的牛肉湯中放進粉條用小火煮,然后在另一炒鍋中倒入植物油,燒到五成熟時放入胡蘿卜片、黑木耳丁、蓮花白片、蔥頭丁、干紅椒,撒上胡椒粉、姜粉等調料,炒少許時間后和丸子一起倒進粉條湯里,用大火燒開,然后改小火稍煮,最后加入鹽和味精,一鍋可口的丸子湯就做好了。
我吃丸子湯有一個習慣,吃之前要先喝一大口湯。且不可小看這一口湯,會吃丸子湯的人都深諳此道,其作用是先品一下湯中熬出的牛骨、肉味及其他調料是否合適。如果是在冬季,這一口湯會讓整個身體都熱起來,自口腔向體內透入新鮮滋味,不失為一種享受。
配丸子湯的油塔子是層次越多越好,如果提著“塔頂”能將整個油塔子帶起,一層層垂落卻不斷裂,就是正宗的油塔子。油塔子多是用牛油做的,酥香可口,配上它吃丸子湯,會讓人享受酣暢淋漓的朵頤之感。
也有餐館配烤餅和花卷,是因為較之于油塔子更方便做,成本也低。會吃或常吃丸子湯的人一問配的不是油塔子,往往會轉身走人。吃一碗丸子湯,不吃一兩個油塔子,用新疆話說會吃得不夠“瓷實”。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吃丸子湯,是在葉城跟一位老兵在野外守水時的經(jīng)歷。那年開春,部隊從一條水渠中放水下來,給院子里的樹澆水,因為擔心被人在半路截流,便派出一個連的人出去,每兩人一組守一個地方,等渠中的水流上兩天兩夜。我和一個老兵一組,他是從昌吉入伍的回族人。第二天發(fā)現(xiàn)帶來的饅頭硬得咬不動,他讓我先看著水,他去附近的菜市場弄些吃的東西。我守在原地,他一個多小時后返回,手里提了幾塑料袋東西,我打開一看有丸子、粉條、豆腐和菠菜。他很快就弄了一飯盒丸子湯在火上煮了起來。也許是一天多沒有吃熱飯的原因,那頓用鋼飯盒做成的丸子湯味香菜鮮,吃得我滿頭大汗,至今都記憶深刻。
也就是在那天,我們倆人吃飽后躺在水渠邊,老兵給我講起他們家有關丸子湯的故事。在他的記憶中,小時候的冬天總是漫長而寒冷,有時候打開門,一股子冷風像刀子一樣往人的骨頭里刺。到了年底,他父親開著拖拉機,載著養(yǎng)了一年的肥羊去集市上賣,而母親則揮著菜刀剁著肉末做丸子。等父親下午歸來,母親很快便把丸子湯、油塔子和一小碟酸菜端到了父親面前,父親連吃帶喝,一碗丸子湯悄然卸下了他身上的寒氣和饑餓??吹礁赣H放下吃得空蕩蕩的碗,母親的臉上就有了微笑。那時候,只要聽到父親回家的腳步聲,兒女們就知道馬上要吃丸子湯了,母親給眼巴巴瞅著鍋的兒女們盛上一碗丸子湯,笑瞇瞇地看著他們大口吞咽丸子,聲音很大地吸著粉條,便開始講她以前經(jīng)歷的事情,我小時候,家里好不容易才能吃上一頓丸子湯,那個香啊,你能想到會到什么程度嗎?告訴你吧,吃過丸子湯的碗都舍不得洗,再用那碗吃苞米面糊糊都覺得香呢!
老兵說到后來便有些傷感,小時候的艱難生活在他內心留下了陰影。說到一碗丸子湯,雖然是從美好開始,但結尾卻落在了傷感的事件。這人世間的事情,有不少都是這樣。
我離開葉城后,便經(jīng)常吃丸子湯,成家后還經(jīng)常在家做丸子湯。有時候自己動手炸牛肉丸子,有時候為了圖方便去超市買一些,做出的味道都差不多。現(xiàn)在的人都不放心食品,但我從未發(fā)現(xiàn)有人在丸子上偷工減料,看來丸子是不容易造假的食物。
近期在微信朋友圈經(jīng)常見到曬家庭中做出的丸子湯,十有八九是不成功之作。做丸子湯首先要把握好時間,前后有三十分鐘即可。首先要在湯燒開后放入難煮的粉條、牛肉片和丸子,煮二十分鐘左右后放入粉塊、豆腐和其他耐煮的蔬菜,最后五分鐘放菠菜,煮少許時間即可關火。同時要把握的是湯與菜的比例,要知道湯被煮三十分鐘會減少,加之肉和菜均會膨脹,會使丸子湯越煮越顯得稠,本來要做一碗?yún)s變成了兩碗,要做一人的量卻變成了兩人都吃不完,以至于到最后看一眼便沒有食欲。所以一定要在事先多加一點湯,保證做出后湯水充足,丸子和肉菜在湯中寬松靈動,吃起來才舒服。
偶然間聽說“四十九丸子湯”已從昌吉開到了烏魯木齊,便心中欣喜,看來不久就可以吃到大名鼎鼎的“四十九丸子湯”了。在期待“四十九丸子湯”的那一陣子,瑪納斯的一位老板在烏魯木齊的西北路開了一家丸子湯館,經(jīng)營一段時間后生意不景氣,便請新疆一位作家題寫了店名,以期營業(yè)狀況能有所好轉。那一陣子我和單位同事每天中午去打羽毛球,打完后出來就到了那家丸子湯店,每人要一碗丸子湯,再加一兩個烤餅,連吃帶喝覺得頗為愜意。
吃過兩次后,我喜歡上了那家丸子湯,他們的湯味很正統(tǒng),喝一口便可嘗出牛肉的味道。湯好至少就成功了一半,剩下的就是丸子炸得是否外脆內軟,其他配菜是不是新鮮。那家老板請來的廚師一定做了很多年丸子湯,所以配制的牛肉切得薄,煮得也剛好到火候,吃起來不爛不硬。我還喜歡丸子湯中的豆腐,看上去略粗一些,但卻有脆嫩的口感。
因為多年吃丸子湯一直配油塔子,便有些排斥他們配的烤餅。后來,因為天冷便讓服務員把餅子烤一會兒后端上,外面已變得焦黃,等吃一口,便感覺到了溫熱和綿軟。我們都頗為欣喜,看來將餅子適當烤一番,無論外觀和內質都會不一樣。自此之后再進那家丸子湯店,熟悉我們的服務員便問我們,三個丸子湯?我們應聲同時加上一句話,餅子烤一烤再上,服務員應聲而去。
一次吃完丸子湯出來,我抬頭看了看掛在門口的店名書法,那字為了突出書法的個性效果,筆畫東倒西歪,似乎很難將整體的字支撐安穩(wěn)。當時心中便涌出不好的感覺,人常說生意做不下去時會用“倒了、垮了”的說法,這字真讓人有這種感覺。之后我們因為方便,便一直堅持去那家店吃丸子湯,但感覺卻越來越不好了,一次吃出湯中加了姜,另一次去洗手間時意外發(fā)現(xiàn),店中安排服務員在一個角落擺了床,僅用一塊布簾與吃飯的地方隔開。
之后的一天一切急驟發(fā)生變化,我們充值辦理會員卡的那家羽毛球館,突然就被鎖上了大門。那天大雪紛飛,我們在雪地里等待許久,才知道承包羽毛球館的老板跑了,我們再也不能在那家球館打球了。不幸的是,當我們到了那家丸子湯店,又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家丸子湯店倒閉了。天氣一下子似乎冷了很多。
九碗三行子
我老家在天水,小時候最盼望的就是吃十三花。那時候,凡鄉(xiāng)間紅白喜事都叫“過事情”,而親戚與鄰居前去賀喜則叫“跟事情”,主家待客均要備席,且有專門稱呼——坐席,也就是吃席的意思。記得天水一帶的席有四盤子、六君子、八大碗、九子梅、十全席,十三花等。坐席最多的是十三花,算起來就是涼菜和熱菜加起來一共有十三個,故得名十三花。
長大后到了新疆,發(fā)現(xiàn)新疆回族人的九碗三行子與天水的十三花極為相似,除了數(shù)量是九碗外,菜的做法和味道都與十三花差不多。因為不了解九碗三行子,所以第一次吃時一邊吃一邊東張西望,希望看到別人吃九碗三行子時有什么講究。那時候我到新疆時間不長,對一切都抱有好奇,就連新疆的普通飯菜也似乎充滿文化魅力,何況是回族人正宗的宴席九碗三行子。經(jīng)過了解,我發(fā)現(xiàn)新疆人吃九碗三行子有一個習慣,即在前面不上涼菜,而是直接上九碗熱菜。
因為所有菜是事先在大籠里蒸熟的,所以上菜速度快,哪怕有三四十人等著吃也不用緊張。被人們稱為“大師傅”的廚師們掃一眼來客的數(shù)量,即把冒著熱氣的蒸籠一層層掀開,早已蒸熟的肉菜便飄出了香味,他們一碗碗取到托盤中便可端上桌。所以吃九碗三行子,來多少人都可以十人一桌,而且同時開餐。
我第一次吃九碗三行子只是匆忙一嘗,大致觀察了各碗肉菜的特色,但除了夾沙和羊肉外,其他的都沒有記住名字,直到后來在昌吉參加一位回族朋友的宴請,才算是仔細品嘗了九碗三行子。我們在朋友家坐定后,他父親給我們端上了小麻花、油馃、方塊糖之類的點心,同時還端上了在新疆并不多見的三炮臺茶。我注意到老人家端茶時一直用右手,顯得極為莊重,便覺得這是一種禮節(jié)。等悄悄一問便知道,回族人在這一點上極為講究,用右手端茶是對客人最高的尊重。我們一邊喝著三炮臺一邊聊天,陌生感慢慢就消失了,不熟的人也就熟了,而且還彼此熱情地介紹認識。猛然間便明白,主人是讓大家先喘口氣休息一下,然后才上桌吃九碗三行子。
這九碗,不論是菜還是肉,統(tǒng)統(tǒng)都用蒸、煮和拌的方法烹飪,所以吃起來會酥軟柔順得多,不像那些紅燒一類的東西,總是顯得暴烈粗獷。回族人將九碗三行子視之為重要的菜,所以主要原料是牛、羊、雞肉和蔬菜,突出的是清真菜品的清爽,在顏色上有通透之感,把濃烈與清淡調解得極為適宜,讓人覺出回族人的款款溫情。
朋友因為對九碗三行子并不了解,本來想給大家介紹一下,一著急便什么也說不出來,他父親面露不悅之色,一擺手便讓他站在了一邊。老人家先給大家講解了一番九碗三行子的結構和背景,著重強調說這個菜平時不吃,都是在重大節(jié)日和有重要事情待客時才吃,所以說這個菜其實也就是很多事情的結果。我仔細一琢磨,覺得老人家說得很有道理。他不光介紹了九碗三行子的基本結構,而且還談到了它的文化背景和哲學思考。
介紹完畢,老人家對女兒和小兒子一揮手,他們便用托盤端了九碗上來,老人家用毛巾墊在手上,先在桌子兩個對應角擺上兩碗,手一擺說,這兩碗對應的叫“門子”,你們看,兩碗里面裝的是同一種東西,而且用的也是同一個名字。我們細看,東面的一碗是丸子,西面的一碗也是丸子。為什么會擺兩碗丸子,不怕重復嗎?大家臉上都有了疑惑的神情,老人家呵呵一笑說,你們不注意看就會覺得兩碗都是丸子,其實不是哩,這邊的是羊肉丸子。他說著用手一指其中的一碗,我便知道名堂原來在丸子里面。他又用手一指另一碗說,這邊的是牛肉丸子。這回沒超出我的預料,有羊肉便必然有牛肉,我先前曾吃過一次牛肉丸子,味道自然是格外地好,所以我猜測九碗三行子中的兩碗丸子中,有一碗必然是牛肉丸子。雖然都叫丸子,但如此這般區(qū)分,其實已經(jīng)是兩種不同的菜。
老人家的興致上來了,一邊把兩碗丸子對齊,一邊又說了起來。你們看,這兩碗丸子除了里面的內容不一樣外,從調料上也可以區(qū)分出來。我聽得明白,他說的“里面的內容”指的是羊肉和牛肉,而調料是看不出來的,只有吃幾口才可以品出味道,并判斷出用了什么調料。但是還沒有開席,我們再饞再急也得忍著,實在忍不住,只能在心里琢磨牛肉丸子和羊肉丸子各擺一邊,吃起來便是怎樣的兩種味道。
上了兩碗“門子”,等于是打開了九碗三行子的門,老人家接下來同樣是對女兒和小兒子一通指揮,他們便端上來四碗肉菜,有夾沙、羊肉、雞肉和黃燜牛肉。老人家說,這四個擺在桌子四角的肉菜,名字叫個“角肉”,也就是放在四個角角上的肉菜。他說著又一一把這四只碗對齊,直至滿意了才抿嘴笑了。
我放眼一看,好家伙,這四碗扎扎實實全是肉,除了夾沙外面有一層裹面外,其他三種肉看上去鮮嫩飽滿,似乎一入口便會浸出濃味的汁液。新疆的羊肉多被用去燒烤或燉煮,人們吃燒烤出來的羊肉吃的是熱烈,吃燉煮出的羊肉吃的是飽滿,而九碗三行子一下子就讓羊肉變得溫柔了。安安靜靜地躺在碗里,不事喧嘩,似乎要與你心平氣和地交談。
接下來,老人家又擺了兩道菜,并頗為嚴肅地說這也是兩道“門子”萊,擺上這兩道菜就算是完成了九碗三行子。有朋友問老人家,最后這兩道菜也叫“門子”,是不是擺上后有圓滿關上了門的意思?老人笑而不答,至于答案到底是什么,每個人便只能在心里猜測。
其實最后這兩道是素菜,一道以豆腐為主,加了黃花和蔥花;另一道以粉條為主,加了干辣子和青菜。仔細看,里面還有少許木耳、蛋卷和其他蔬菜,在外觀上與其他幾道菜已嚴格區(qū)分開來。
擺了八碗,應該還有一碗。老人家卻并不急,而是一指桌上的八碗說,看看,這八碗像什么?我們一看,卻都沒看出名堂。老人家嗔怪地搖了搖頭說,你們怎么就看不出來呢?這不就是一個“回”字嗎?我們再一看,頓時恍然大悟。
老人家原來是要鄭重地讓我們認一次八碗擺出的“回”字,認完了,他才讓女兒端上了最后的一碗。他這次不動手了,指揮女兒直接把碗放到了中間。他一邊讓我們入席一邊說,這最后一道菜的名字叫“水菜”,一般都用稍微大一點的碗,裝的是涼菜。也有講究一點的人會在“水菜”位置上擺上火鍋,那樣的話,當然也就跟著上了煮火鍋的蔬菜。
九碗都擺上后,老人家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我們一看樂了,每邊三碗剛好形成一個正方形,無論從橫向或縱向,從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看都是三行,這才真正弄懂“九碗三行”的意義。
開始吃了,老人家卻不動筷子,給我們說著關于九碗三行子的趣事,比如與其有關的諺語:“九碗三行子,吃了有面子”,“九碗三行子,吃了跑趟子”。他說,啥是跑趟子?說來就話長了。說是九碗三行子最早是用來招待媒婆的,她們在提親過程中被男方用九碗三行子招待,吃得高興自然就跑得勤快,跑得勤快自然就說成的親事多。新疆人把跑得勤快叫“跑趟子”,于是便有了相關的諺語。
那頓九碗三行子因為是在家庭中吃的,加之老人家也很熱情,所以大家吃得頗為愜意。
一
麻雀飛到窗臺上來喳喳地鬧,廚房里母親正在炒菜,一股嗆人的辣味兒彌漫在空氣中。一如河水照舊平靜而緩慢地流淌,這是多么平凡的一天。父親翻箱倒柜,要整理他的舊文件。然后,他從故紙堆里翻出了一份申請書。他遞給我看,鄭重其事地。有好多年了,他習慣把家族的一些重要事件向我傾吐。我看到泛黃的紙頁,藍黑鋼筆水的字跡,還有一個暗紅的手印……它們,無不顯現(xiàn)出年代久遠的氣息。在申請書的右下角,我的二爺——鐘運榜的名字赫然在目。
我必須潔凈雙手,以一種虔誠而恭敬的姿態(tài)來捧讀它:“為恢復我三等榮譽軍人光榮稱號一事,特匯報本人參加中國工農紅軍負傷以后的情況……”這是申請書最開頭的一句話。甫一讀到,我忽然想流淚。
那是我的二爺,在經(jīng)歷過長征、失散,傷痕累累地回歸到日常生活的全部印記。而今我們作為后輩打開了它,就像打開一件珍貴的寶藏,翻開了一個離世之人作為紅軍戰(zhàn)士的全部密碼,還有他幾十年在塵世中翻滾所承受的委屈、酸澀以及最后的渴望。它保留著一個老紅軍的血肉和呼吸、疼痛與呼喊,甚至是某種神諭般的指引。
二爺去世時,我大約才兩三歲的樣子。準確地說,二爺?shù)拿婺吭谖倚睦镌缫涯:?,如果不是父親又翻出了二爺與二奶奶的合影照,我?guī)缀跬耆挥浀盟臉幼印Pr候,我對于二爺?shù)闹饕洃?,來自于每年烤煙季?jié),那些個書寫著鐘運榜名字的烤煙桿,還有家中老屋門楣上掛的一塊“光榮之家”的牌匾,以及每年冬天由村干部送來的一張“光榮之家”的年畫。
今天,“光榮”二字的音節(jié)輕快地從我們唇邊滑過,是如此脆亮如此爽利,只是那音節(jié)所承載的艱辛與生死的考驗,又豈是吾輩所能感同身受的?
二
我的二爺小名貴生,生于1912年10月9日。1931年初,紅軍進駐江西省瑞金縣九堡鄉(xiāng)。十九歲的貴生,還沒有結婚,還沒有對未來進行過更多的暢想。他和麥菜嶺許多與他年齡相仿的后生一起,參加了當時的紅軍少先隊。在我們的常識里,一聽到少先隊三個字,總會不由自主地將它和飄揚的紅領巾、紅蘋果似的圓臉蛋、活潑的跑跳步、歡快的歌唱聲等等聯(lián)系在一起。少先隊員,那可是剛剛從幼兒園跨入小學大門的稚嫩少年啊。然而在蘇區(qū)時期,卻有這么一群人,年屆青年,仍被稱為紅軍少先隊。他們拿著紅纓槍,跟著紅軍打土豪、分糧食、學文化、學軍事、宣傳革命,偶爾還打幾次仗。后來我向黨史專家了解,方知紅軍少先隊其實就是紅軍的預備隊。
據(jù)我的父親回憶,二爺身材魁梧,在村里同齡人中數(shù)特別高大的類型。我無以想象,他曾怎樣邁著矯健的步子奔走呼號,他曾怎樣沖鋒陷陣、打仗、站崗、做群眾工作,他的旺盛精力和激情又是怎樣在少先隊這個組織里釋放和揮灑?而二爺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是坐著的黑白半身照,彼時的他兩頰深陷、目光慈藹,完全是一副波瀾不驚的老人神情了。
沒過幾個月,積極的紅軍少先隊員鐘運榜毫無懸念地參加了中國工農紅軍。這時的他,再也不是跟在紅軍屁股后頭的輔助力量,而是穿上了紅軍裝,走到了戰(zhàn)斗的最前線。那時的麥菜嶺,就像空氣里煮著一鍋熱氣騰騰的粥,處處洋溢著熱火朝天的氣味。生離與死別,年輕的他還來不及過多地思考,他只是有著一股子往外躥往外跳的似乎永遠使不完的勁。紅色在蘇區(qū)大地上一片一片火一樣蔓延燃燒,紅軍四次反圍剿的勝利,加上宣傳隊鋪天蓋地的宣傳,使更多的人對明天充滿了美好的憧憬。
許多年以后,我親眼目睹全村人敲鑼打鼓地把一個叔輩送到鎮(zhèn)上當兵。那個鄰家的叔叔穿上了綠軍裝,胸前戴著一朵紙做的大紅花,有著羞澀和生硬的笑容。“他要去當解放軍啰!”全村的小伙伴奔走相告,前往圍觀。在我們心目中,“當兵”兩個字有著無比神圣的含義,仿佛那個人從此變得無比高大,從此就是保家衛(wèi)國的英雄。而他的整個家庭也被一種光芒環(huán)繞和照耀,仿佛從此具備了某種高于尋常的屬性。這或許就是年幼的我最初感受到的光榮。
可是我的二爺呢?當他穿上灰色的紅軍裝,當他套著草鞋的大腳踏上了前途未卜的崎嶇山路,他有沒有過一絲絲的猶疑呢?他的內心是否也曾升騰過一絲半點關于光榮的念頭?這時候,我忽然想起英國詩人拜倫的一句話:“前進吧!這是行動的時刻,個人算得什么呢,只要那代表了過去的光榮的星星之火能夠傳給后代,而且永遠不熄滅就行了?!蔽业亩攺臎]上過學堂,他自然是不知道拜倫的,可是他所做的一切,卻與這段話何其吻合。
就這樣,鐘運榜跟著隊伍開拔了。他先是到福建省建寧縣接受了一個星期的軍訓,又迅速補充到紅三軍十一團特務連當戰(zhàn)士。1932年部隊整編,他調任紅三軍十一團三營二連三排九班班長,跟隨部隊轉戰(zhàn)南北。其間,多次與白軍遭遇,參加過數(shù)十次戰(zhàn)斗。
在申請書的中間部分,我清楚地看見這么一行字:“記得先后打死四名敵人?!弊x到這里,我的心頭突然浮上一種無法說清的滋味。戰(zhàn)爭何其殘酷,若非你死,便是我活。一生善良、忠厚老實的二爺,為了革命端起了槍支,和所有的紅軍戰(zhàn)士一樣,紅著眼奮勇殺敵。直到晚年,他仍然時常對父親提起一句話:“緊急集合!”那夾生的普通話里,掩藏著一個普通男子對戰(zhàn)爭年代最深刻的兵荒馬亂。這樣的烙印是銘刻終身的,它何其清晰何其持久,甚至比肉體的傷疤更難以被歲月消除。他說,只要聽到吹號聲,聽到“緊急集合”這句話,無論多深的夜,無論多濃的睡意,都得迅速爬起來,背上裝備前進。我猜想,一個沒有丁點文化的人,被任命為班長,除了他的勇敢,必然還與他對紀律的絕對服從和堅決執(zhí)行有關聯(lián)。就是憑著這股子負責任的勁,他一直跟隨部隊四處征戰(zhàn),直到1934年隨著紅軍大部隊從瑞金云石山出發(fā),開始了充滿那么多不確定的漫漫長征。
三
戰(zhàn)事瞬間萬變,命運從來都沒有一個固定的模式。那是1934年冬天,他所屬的部隊在江西撫州八角亭和白軍遭遇,一場激烈的戰(zhàn)爭不可避免地再次發(fā)生。他像往常那樣,沖上陣去,用最簡陋的武器與敵軍交火。也許是他殺敵太專注,也許是敵方力量太強大,更也許以他一個星期的培訓所學,他壓根沒有學會防范天空中的敵人。在敵機的狂轟濫炸之下,他的右手臂和右腰部均不幸被彈片炸傷,多處傷及骨頭。由于傷勢嚴重,以至連爬行也不能夠。那一刻,他以為他就要死了,死在那個寒冷的,遠離了家鄉(xiāng)的冬天。
他相信他再也見不到爹娘了。果然,十多年后當他回返家鄉(xiāng),真的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的爹娘。一個念頭竟也能一語成讖嗎?多年以后,他無數(shù)次地怪罪過自己。但是無論如何,爹娘永不會從大地上爬起來,喊他一聲“貴生子”了。
萬幸的是,那一天受傷的他最終被戰(zhàn)友們救起。他們抬著他,將不能動彈的他送進了師衛(wèi)生院。幾天后,他的傷勢被簡單處理,又轉送到第三分院治療。
可是戰(zhàn)爭的情勢不會為某一個人停留在某一個點上。沒能等他好好地養(yǎng)傷,烏云覆蓋下來,他頭頂上的天空撕破了。沒幾天,紅軍戰(zhàn)爭失利,醫(yī)院也被敵軍摧毀。他身上的傷口尚未痊愈,像一只灰頭土臉失去洞穴的土撥鼠,失去了庇護之所。是的,他僥幸逃出魔掌,活了下來,但紅軍已繼續(xù)北上,離他越來越遠。部隊的大規(guī)模轉移,怎么可能為一個不能行動的紅軍戰(zhàn)士而有所等待呢?鐘運榜由此未能跟上部隊,成為一名失散的紅軍戰(zhàn)士,永遠地告別了他的槍支和他的戰(zhàn)場。
紅軍剛走,白軍即刻卷土重來。此時紅軍身后的土地白茫茫一片,敵勢如此猖獗,他們到處搜查紅軍和蘇區(qū)干部的下落。蔣軍提出在蘇區(qū)“石頭要過刀,茅草要過火,人要換種”的燒殺政策。那幾年,他既找不到部隊,又不敢回家,成為一個靠討飯度日的流浪兒。要知道那時候他還是一個拖著病體行動不便的傷員,他只能靠著頑強的毅力支撐下去,并自行養(yǎng)傷。后來,他流浪至撫州韓坊的張村,在一位張姓老鄉(xiāng)家安頓下來,以打零工度日,才算暫時有了棲居之所和稍許安全的保障。
他是不幸的,太多的偶然和險情,阻擋他走完二萬五千里長征的路。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又是幸運的,多少戰(zhàn)友在往后的征途中犧牲倒下,再也沒有回到故鄉(xiāng),而他,卻拖著一身的傷病回來了。要知道,當年二十四萬人口的瑞金,一共有十一萬人參軍參戰(zhàn),五萬多人為革命捐軀,其中一萬零八百人犧牲在紅軍長征途中,有名有姓的烈士一萬七千一百六十六名。
四
1949年底,解放的消息傳遍了大江南北,鐘運榜終于可以放心地回到家鄉(xiāng)麥菜嶺,重新見到他日思夜想的故鄉(xiāng)和親人。
從撫州到瑞金,少說有兩百多公里的路程。大字不識一個的鐘運榜,講不好普通話又講不了他鄉(xiāng)方言的鐘運榜,身無分文,沒有足以乘車錢的鐘運榜,他是怎樣憑著太陽、星星和月亮的指引,認準了歸家的方向,風雨兼程地找到他的家鄉(xiāng)?一路上,他吃些什么,睡在哪里?討飯,還是在莊稼地里隨便掘幾個紅薯充饑?夜晚來臨的時候,他是躲進破廟,還是隨便一處能遮蔽風雨的屋檐?一切,都成為永久的謎。據(jù)父親回憶,二爺極少提到這些日子里所經(jīng)歷的事情。也許,他寧愿選擇忘卻,他真的不愿意重新沉浸到一段明明充滿了希望,卻又如此屈辱如此艱難的黑色歲月中。
無論如何,鐘運榜回來了。在他三十八歲,年近不惑的時候回來了。那一年他的父母早已去世,而他還沒有結過婚,沒有自己的小家庭。他衣衫襤褸帶著滿臉滄桑一身疲憊回到這個曾經(jīng)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他幾乎兩手空空一無所有,除了隨身攜帶的那一身灰色的破軍裝。在我爺爺?shù)膹埩_下,他娶了一個被丈夫遺棄的女人為妻。許多年以后,大家才知道她其實是不能生育的。于是,他連自己的子嗣都未能留下一個。
時光推移到1958年,國家對蘇區(qū)時期參加革命負傷的老同志進行摸底,在全國普遍實施殘檢,鐘運榜與村里的眾多紅軍老戰(zhàn)士一起前往公社參加檢查。其時,他的彈傷已經(jīng)痊愈,傷口并不見大,僅被評為榮譽軍人三等甲級。對此,他欣然接受,并無怨言。在他的心里,能被承認為榮譽軍人,便已經(jīng)足夠。從1958年起,鐘運榜終于光榮地領上了榮軍款。這筆款并不多,但對于他赤貧的家庭而言,多少是一份物質的補貼和精神的慰藉。
然而世事難料,一波三折。1964年春,公社民政科的工作人員按上級要求,召集全公社榮軍進行復檢。輪到鐘運榜參檢時,沒等醫(yī)生檢查清楚,工作人員即態(tài)度粗暴地叫道:“出去,出去!”倉促之中,鐘運榜的榮軍復檢竟未能通過。我難過的是,多年艱辛而卑微的生活早已讓他學會逆來順受,他不知道反抗,也不會說一句反駁的言辭,他只是沉默無言地,滿心委屈地走出那個房間。不久,“社教”運動開始,再次召集全公社榮軍復檢,這次有工作組組長監(jiān)督,他重新恢復了榮軍三等甲級的稱號。不幸的是,此后公社民政干部卻遺失了他的復檢材料,導致他一再失去光榮稱號,也不能領取榮軍款。而與他同期參加紅軍歸來的紅軍失散人員,一直享受著老紅軍的種種待遇。二爺是個文盲,又老實木訥,吃完啞巴虧再無抗爭,亦無從怨恨。
在往后的歲月里,二爺常常為此扼腕長嘆。不僅僅為一筆原本應該屬于他的補助款,更多的,是作為一個紅軍老戰(zhàn)士不被政府承認的遺憾。因此,才有了1966年10月1日這一份請人代筆的申請書。我能想象,當二爺一字一句地對代筆人念出他的心聲,一定有老年的濁淚從眼眶中流下。他甚至哽咽、激憤,幾度泣不成聲。他在紙上按下殷紅的手印,也按下他一生的期望。雖然他不認得那些個寫在紙上的字,但他一定捧著它們看了一遍又一遍。你看那最后的一段,多么像二爺泣血的心聲:“我以誠懇之心,請求上級領導能為一個老紅軍戰(zhàn)士做主,重新調查核實,恢復我的榮軍稱號,切切為盼!”
只是申請書送到公社后,適逢文革如火如荼,誰還會去管一個老紅軍的終身憾事呢?他的等待最終成為一場沒有結果的夢。在麥菜嶺這個平靜的小村莊里,雞鳴和犬吠每天照常響起,他將并非己出的孫兒馱在肩上,儼然是一個憨厚慈祥的老爺爺。冬天的時候,他提著火籠坐在村子朝南那面墻邊,將長衫罩在火籠上,與村里的老幼婦孺一起瞇縫著眼睛曬太陽、拉家常。仿佛戰(zhàn)爭這件事,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仿佛光榮這個詞,從來沒有與他發(fā)生過任何關系。
五
延至1982年春,料峭的寒氣沒有從空氣里散去,年已古稀的二爺,仍然沒有等來一場溫暖的確認。他走的時候,什么都沒有說,枕頭邊擺著已經(jīng)破得不成樣子的舊紅軍衫。其實,他從來沒有將那一段歲月從記憶里勾銷,他的無奈和遺憾從來沒有被忘懷過。他只領取過五年榮軍款,可是他的榮軍稱號至死都沒有恢復。他與世界握手言和,只因他根本沒有申訴的能力。他只能黯然接下時局和命運,接下時間給予他的無奈和委屈。二爺終身沒有生育后人,是我父親三兄弟將他侍奉到終老,并為他辦了后事。那件破舊的紅軍衫,最后隨著二爺永遠地埋進了泥土,與大地融為一體。
再往后,二爺?shù)募t軍身份在一次普查中終于得到了承認。那還是我的父親,牢牢記著二爺未能實現(xiàn)的夙愿,并為之不斷奔走的結果。這多么像達·芬奇所說:“光榮常常不是沿著閃光的道路走來的,有時通過遙遠的世俗的小路才能夠得到它?!贝撕螅斣?jīng)生活過的門楣上,終于掛上了“光榮之家”的牌匾;他的后人,也終于可以每年春節(jié)在飯廳的醒目處,張貼上“光榮之家”的年畫;他的不曾生育過的遺孀,也終于以紅軍之妻的身份,住進了光榮敬老院……失去的永遠失去了,歷史與前人開過的這樣那樣的玩笑,被更多現(xiàn)世的歡笑取代。
八十多年以后,長征離我們多么遙遠。我握著一張薄如蟬翼的申請書,想到被秋風吹過的那么多往事,無不被光陰淘洗,進入整個中國整個歷史的永恒。時間終究會懂,一位老紅軍穿越時空的悲傷與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