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碧靜
一
剛進單位,李崗就靈敏地嗅到氣氛不對。同事們三兩成群地交頭接耳,表情也是各不相同。有驚訝、有惋惜、有怔忡,更多的是饒有興味的笑意和左右搖擺的茫然。
幾個月以來,報社大大小小全都成了耗子,不但要警惕“上頭”各種風吹草動,還得嗅到“同類”的動向。這種時候沒人喜歡掛單,只有湊在一起相互壯個膽兒似乎才安全些。他所在的《新聞早報》是當?shù)厥浊恢傅闹髁鲌蠹垼幢闳绱?,這個當?shù)貓髽I(yè)的“老大哥”也經(jīng)不住當下新媒體的強烈沖擊。多元化的時代、信息接收方式的轉變,帶來讀者流失、銷量下滑、紙媒蕭條,年初宣傳部便發(fā)文要求《新聞早報》進行全新改版,內容包括版面瘦身、全彩印、增刪版塊等大調整……總之,這一改版,責編與記者的任務比原來成倍增長,一系列的“新規(guī)”也是壓得各位同人噤若寒蟬。重稿怎么罰、錯漏怎么扣、政治性錯誤怎么處理……并實行連帶責任,記者、責編、審校、當班領導,一人生病,全家吃藥。
李崗夾著公文包爬樓,在樓道的整容鏡前略微駐足。他穿著美特斯邦威的休閑服,煙灰色,看起來還是蠻顯年輕的,重要的是寬松的休閑服可以遮掩日益稀松的肚皮,至于兩鬢時常冒出來的白發(fā),李崗自有辦法治它。滄桑而不憔悴,低調卻有主見,對于鏡里的形象,他還是頗為滿意的。李崗“噔噔噔”急步上樓,才到三樓拐彎處就氣喘吁吁了。四十九歲不年輕了,翻年過去就五張了,拿什么比年輕人呢?
停下休息,他微張著口喘氣,點了根煙靠窗站著,樓道里“撲棱棱”一陣響,像是飛過去一群歡快的小鳥,嘰嘰喳喳的聲音灌入耳膜,兩個洋溢著青春活力的小姑娘跑到李崗跟前,料不到有人在樓道里,兩人畢恭畢敬喊了聲“李老師早”,李崗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兩個小姑娘嬉笑著又撲棱棱飛遠了。
年輕真好啊!
看著小姑娘的背影,李崗由衷贊嘆。兩個小姑娘都是剛招考進來的傳媒名校研究生。這幾年老的老、退的退,為引進人才,為報社輸送新鮮血液,報社每隔兩年都往州委編辦爭取兩個編制,像拋繡球一樣供這些出類拔萃的應屆生爭搶。說句實在話,幾百人爭兩個編制畢竟殘酷點,那些擠掉了的,仍然不乏人才啊。留下的,更是鳳毛麟角。
煙頭燙了手,李崗收回思緒,摁滅煙頭,慢慢往四樓爬。樓是舊樓,第六層還是在五層基礎上改建出來的,除了排版室,還添了個小型健身室。說歷史,這樓大概有二十歲的年紀了,經(jīng)幾次翻修,雖外表看起來老氣橫秋,內里也算改頭換面了。這得感謝現(xiàn)任曾總編,那可是個懂生活的行家里手。
李崗停在四樓社新中心辦公室前,調整好呼吸,盡量從容地往里走去。
果然不出所料,辦公室成副主任真的辭職了,難怪亂成一鍋粥。
二
李崗和成城,女編輯韓亞麗三人共同負責B版社新中心責編工作,搭檔這么多年也算和諧。成城性情開闊,雞毛蒜皮的小事從不計較,言語間常懷抱負。韓亞麗沒事琢磨自個那點小愛好,哪家店又進水沫玉紫晶石榴石了,收藏的那塊黃龍玉漲沒漲,工作上只要別牽扯到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也還行。李崗自大專畢業(yè)就進入報社,至今已二十多個年頭。那年月的大專文憑還很稀奇,很多“鐵飯碗”搶著讓李崗端,可李崗愣沒動心。他自懂事便有文學情結,上中學時小詩便見諸報端,大學念的也是漢語言文學,那時做夢都是進入雜志社、報社當編輯,做一名成天被翰墨書香陶冶的文化人。
這樣一來,命運基本就被鎖定了。當官發(fā)財?shù)臋C會基本與之絕緣,他就想一心與他的桃花源長相廝守。這一干,二十多年就過去了?!缎侣勗鐖蟆穭?chuàng)辦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文革休刊,九十年代末期復刊,李崗、成城他們都是復刊后進入報社的第一批元老,可以很良心地說:是那一批報業(yè)人撐起了《新聞早報》的根基,那年代的人沒別的,就是齊心。
才坐下,譚副主任便湊過一個胖腦袋,形色吊詭地問,成副主任的事,曉得了不?
剛聽說。他心想:幸虧成副和你同級,要他是總編你這嚼舌根的架勢“非奸即盜”啊。李崗放下公文包,不動聲色。他拿了茶杯起身泡茶,一瞅熱水器居然沒人摁開關,看這一早上亂的。走過去摁了開關復又回來坐下。
走,上我里間品點好茶,金駿眉。譚副主任眨眨眼,李崗心里明白又是他那幾個股友送的。譚副主任閑暇時喜炒股,整個報社都知道,文化圈子嘛,誰沒點嗜好呢。
李崗心說占著股友抬舉你,又來顯擺。以往湊個趣也去的,誰讓他大小也是個官兒呢,這點順桿爬的眼力見爺還是有的。可今天李崗實在沒心情,他推說明天要上版的兩個稿子還沒改呢,又是兩個不省心的特邀通訊員……邊嘀咕邊從稿件框抽出兩份稿子。
譚副主任也不強邀,哦哦著說你忙你忙便走了。他穿著對襟布衣,講究的方口布鞋,平端著一只紫砂茶杯。從背后看去頭頂廖廖可數(shù)的幾根頭發(fā)欲蓋彌彰地想要掩住大面積的光亮。他走得有點急促,李崗知道他又去找同人議論成城辭職的事了。哎,也是,照目前這光景,恐怕誰也坐不住的。
打開稿件,李崗光看導語便看了幾遍,還是沒明白講了個啥。他拋下稿件,發(fā)了會呆。一個清脆的女聲提醒他:李老師,水開了。
一抬頭是韓亞麗,她端著個白瓷水杯婀娜地站在飲水機旁,闊大的民族風長裙,一頭細碎的鋼絲卷發(fā)掩映著一張細嫩的臉。她嘴巴稍大,笑起來兩個嘴角上彎,十分有感染力。
李崗應聲放了茶葉去接水,接完了才發(fā)現(xiàn)韓亞麗的水杯還是空的。忙說,哎喲看你,先接不就完了,還讓我。
沒關系的,一個科室的,上下點。韓亞麗雖是女流之輩,有時說話是蠻大氣的,她最喜歡說的就是“上下點”。這話是當?shù)乜陬^語,意思就是“不要斤斤計較”。李崗也笑了,他的笑自有含意,那意思是等真的牽扯到利益上,你就不會這么做了。李崗知道照韓亞麗的性格,那時候還是會說“上下點”的,只不過帶上了憤懣的情緒,至于處理方式會不會“上下點”,那就兩說了。當然李崗不會讓自己笑的含義暴露出來,他的笑包了一層討好的“包漿”,任何場合都百搭,目的只是融洽氣氛,沒有更深層的意思。
李老師,這下成副主任一走,社新版編輯的重任基本就落我倆頭上了。韓亞麗輕啜一口茶,綻開一個若有所思的笑,完了又內斂地將嘴角抿起來,想來韓亞麗也知道自己笑起來嘴角顯大,她一向是很注重形象的。
不曉得會不會撥個編輯老師過來?李崗想,當初三個編輯每人一周輪換編稿,其余時間多半用來策劃選題、篩選稿件、組稿畫版,時間上倒也從容。有時領導臨時委派個場面上的出席或是熟人委托的采訪活動,都擠得出時間。現(xiàn)在只剩兩個人,怕會緊促很多了。
其實李崗說完就后悔了,人手緊任務重壓力大,是每個部室都面臨的問題。這種設想明擺著就是幼稚的囈語,由他一個有身份有資歷的大編輯說出口,難免有失水準。
撥?從哪撥呀!老編輯一人一崗,新招的小年輕怕還沒……成長起來的吧。果然,韓亞麗很老到地莞爾一笑,卻難掩眼里的一縷驚訝兩分輕蔑。李崗曉得這驚訝是對他的,輕蔑卻是他與小年輕都有份,對他是“虧你還老編呢,說個話這么外行”。韓亞麗說話一向謹慎,仔細斟酌著句詞。無論現(xiàn)在的小年輕學歷有多高,她對他們都持保留態(tài)度。在她眼中,這些孩子總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張狂與無知。她語言與表情總是有些出入,不太配套,讓人琢磨不透她心里到底想什么。
成城與李崗同歲,也是四十九奔五張的人了。創(chuàng)報的資深元老,投身報業(yè)小半輩子的人,說不干就不干,居然真的扔下事業(yè)單位編制這個鐵飯碗投身商海,一切從零開始,那得多大的心勁與激情!就是成城這股心勁與激情讓李崗恐慌了。辦了二十多年的報紙,回想初心,他現(xiàn)在更多的是按部就班與習慣了,要讓他拋下這只無論多少,卻能旱澇保收的飯碗,他還真的沒這個勇氣。面對目前報業(yè)的艱難處境,他有竭盡所能奉獻的心,卻更有力不從心的無奈……
正沉思,一個新招的小記者探頭探腦走了進來,有些靦腆地對李崗說,李老師,曾總讓您去一下呢。
李崗回神應了一聲,這才發(fā)現(xiàn)韓亞麗對他眨著眼睛,一副“該來的總會來”的神態(tài)。
三
曾總在裝修一新的總編室鉆研著那本《領導者》,不時記著筆記。這本紅皮封面的書李崗見過很多次,有時在編前會曾總的桌上,還有一次是在洗手間,他將書忘在了廁間潔凈的儲物架上了。洗手間也是曾總上任后的大動作,不但將水泥地皮換成了漂亮的碎花瓷磚,還新裝了黑色花崗巖洗手臺,一抬頭是一面锃亮的整容鏡。曾總在大會小會上強調:一個單位的內部辦公環(huán)境,代表的就是這個單位的精神面貌。房子陳舊點不要緊,但內部的精、氣、神一定要有。
李崗在門上敲了敲,曾總抬頭對他點點頭說,進來吧。
曾總放下筆,小心地將一張儒雅的書簽夾在《領導者》的當前頁里,不慌不忙地走了過來。他示意李崗在長沙發(fā)上坐,自己則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fā)上。李崗說,曾總您找我是……曾總很隨意地擺擺手,微笑著說,也沒大的事,就是想和你隨便聊聊。成城辭職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是,剛上班就聽說了。
哦,是剛才聽說的?曾總埋下頭隨意理了理那條帶暗紋的褚紅色領帶。李崗感到一種奇怪的壓力。領帶總是代表一種文化身份,它與西服是標配。在曾總那整面墻的碩大書柜旁有一個同色小衣柜,里面掛有兩套精致西服以及十余條各色領帶。曾總的每條領帶都熨燙得筆挺。他對領帶情有獨鐘。
李崗說,是。心想這是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之前你們討沒討論過辭職的事情。這會兒曾總直視著李崗,金絲邊眼鏡里透射出耐人尋味的眼神。
李崗回憶了下,一時沒想起來。不過心里的嘀咕更大了,心想是不是誰又在那和泥玩了。
什么“再年輕十歲?”曾總提醒。
李崗的臉“唰”一下就發(fā)燙了,他想到大概一個多月前,他和成城同上夜班,抽煙時兩人不知怎么就扯到辭職這話題上了,最先說起幾個月前辭職的小李。
小李是兩年前才考進來的記者,剛進來時也是青春勃發(fā)、一腔熱血,對傳統(tǒng)傳媒業(yè)懷抱熾熱的激情,時日一長,終究抵不過那句“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的讖言,毅然辭職北上了。兩人就感慨:現(xiàn)在的小年輕,有身體有年華有闖勁,就像一本剛剛翻開的新書,后面還有數(shù)不盡的故事和情節(jié)、無盡的展望呢。而他們這些報社元老,年華已逝健康堪憂沖勁不在,唯一的“出路”便是耗死在報社了。當時李崗不知怎地心里莫名升起一股蒼涼與豪邁,便感嘆了一句:與報社共存亡!
本想以這句肺腑之言獲得成城的共鳴,畢竟人身處困境總想獲得同病相憐的情誼。當時成城唇邊似掠過一個不置可否的笑容,他一個勁地抽著煙,滿腹心事的模樣,最后恍惚地說了一句:要是再年輕十歲。
李崗一聽這話也笑了起來,這種假設式的展望,多是處于夾縫中人的自我安慰,也是邁不開步舍不得放下的現(xiàn)成借口,沒多大意義,生活中又是必不可少的。于是李崗也半真半假地附和了一句:要是咱兄弟年輕十歲,也能出去闖闖……
想到這,李崗難為情地笑了笑說,曾總,我那不過隨便說說。
曾總理解地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說,老李啊,年齡上你比我長兩歲,又是報社“老人”了,從心底我尊敬你。包括報社這些小年輕,不都有樣學樣嗎?唉,要說報社現(xiàn)在是遇到些困難,可咱們不能泄氣,對不?特別老同志們,更要注意謹言慎行?。「愕萌诵幕袒痰?,可真就不好了……
從曾總辦公室出來,李崗長長舒出一口氣。他就納悶了,那晚和成城聊天,辦公室明明就他們兩個人啊,怎會走漏風聲?難道隔墻有耳。李崗默默囑咐自己:謹言慎行,謹言慎行!
四
曾總說的重點當然不止這些,那只是個開場白,目的是提醒李崗報社的困境。領導有領導的氣度,正是用人之際。曾總說,老李啊,眼下改版方案馬上成形,然后是發(fā)酵期,特別你們老同志,有什么中肯的意見建議趕緊提,盡量使方案完善,討論通過后就要上新版了。你們這批報社的元老,退休的退休、辭職的辭職,能當我左膀右臂的人不多了??!
曾總說到后面動了情,他摘下金絲邊眼鏡拿絨布擦了擦又戴上,老李啊,好好干。又仰起臉說,我看你與老成都是副高吧?李崗回答是,我與成老師都是副高,好多年了。李崗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一下。副高是報社內部叫法,職稱上相當于主任編輯。
雖說職稱一樣,崗位工資、福利方面還是有差別的?,F(xiàn)在老成走了,不干了,撂挑子了。噢——當然,我,包括大家都十分佩服他的闖勁,可是,光闖勁不行啊,這個社會哪是那么好闖的!啊,扯遠了。我是說你們部室空缺出一個副主任的位置,我看你可以爭取一下嘛。
崗位安排上果然與韓亞麗猜的差不多,原則上不增補,社新版暫由李崗、韓亞麗兩人負責編輯。至于新方案下來后,再根據(jù)整體采編人員情況相應調整。
不愧是領導,曾總一席話下來,李崗先前搖擺不定的心情安定不少。就像下一盤棋,哪里安個小卒、哪顆棋子要先走一著、哪顆按兵不動、哪顆飛渡橫橋都是全盤布局,運籌帷幄的。領導的思維,不是他們這些做下屬的能摸透的。做下屬的只管盡本分做好份內工作便好了,其他問題少操心。李崗聽得渾身燥熱,頓有一種為報社的生存與發(fā)展赴湯蹈火的豪邁。
患難與共的情緒將他自己感動了:所謂的“沖勁”并不只是瀟灑地一走了之,如果能在現(xiàn)有崗位上勇于創(chuàng)造、推陳出新,當然也是一種“沖勁”?。∪绻耙率掣改浮闭萦诶Ь?,這種堅守與不離不棄恐怕更是一種難得的品格。他就這樣被自己的情緒激蕩著,幾分悲壯、幾分傷懷。整個早上忙忙碌碌,篩選稿件、改稿、看報,一絲不茍、盡職盡責。中午飯也沒回家吃,只在樓下飯館點了份蓋飯。他想利用中午時間將前期工作總結總結,理出一個自己的整改方案。
譚副主任臨走用車鑰匙在李崗桌面敲了敲,要不,中午一起吃去?朋友開了個火鍋店,叫去捧場。
李崗忙說不了不了,他本想說利用中午時間將前期工作理一理的,最后還是將舌頭轉了個彎,說出口的卻是,算了算了,昨晚在醫(yī)院陪老父老母回去晚了,沒睡好,正好中午補一覺。
李崗父母都是老年人常見的慢性病,一年有半年得在醫(yī)院躺著,報社里誰家的家庭情況大都相互知底。譚副主任嘴里“哦哦”著,這是他的口語,表示理解的意思。深度近視的鏡片后一雙小眼睛卻藏著狡黠。李崗心想:憋慌了吧?還真犯不上跟你說。論資歷,你才來報社幾年?年齡,我長你小一輪。不過圓滑石頭滾得快、又沾高親翻轱轆!那啥,道不同不相為謀!
臨下班前,老婆打來一個電話,說接到醫(yī)院通知父親預存費沒了,叫趕緊去存一點,不然明早就得停藥。李崗交待了一下就匆匆往市醫(yī)院趕。平常老婆下班后忙著買菜做飯,照管兒子,醫(yī)院的事一般由李崗負責。兒子今年高二,明年便要參加高考,正是人生的一個關鍵期。父母風燭殘年,正需要子女在身邊關懷;孩子不知世事,正要引導關愛……哪邊都撒不得手啊。
街道上飄雨了,是順風雨,隨著風向斜斜地拋灑在行人和車窗上。司機一個緊急剎車,讓毫無防備的李崗腦袋碰到前面座位上。李崗輕輕揉著前額抬頭看,又堵車了,紅燈綠燈不斷轉換,以往不算狹窄的車道密密麻麻塞滿了轎車和公交車。李崗自嘲地慶幸自己沒有車。正是下班高峰期,不堵才怪呢!李崗竟舒了口氣。
緊趕慢趕,終于趕到醫(yī)院,李崗冒雨沖進住院部大廳。雨大了,雖是護著頭也淋了個半濕。先到住院部收費處,一眼望去前面黑壓壓一排人頭,都是續(xù)費的,李崗排了四十來分鐘才續(xù)了費。乘電梯來到八樓心腦科,找到父母住的病房。母親有高血壓糖尿病,父親有冠心病,好多年了,常年吃藥,一年倒有半年在醫(yī)院里住院。父母住四人病房,同住的還有兩位老人。當初醫(yī)生說沒多余床位,就是這都是左調整右搓拗的,不然男女分病房方便點。李崗說沒事沒事,兩位老人住一起反倒方便照顧,老人之間也可做個伴。
進入病房,只看到父親和另一位老人坐在床上休息。李崗向那位老人點個頭算是打了招呼。父親剛打完點滴,正用右手摁著手背上的棉球,李崗忙換過父親的手幫忙摁著。父親的手骨節(jié)粗大、青筋暴露,布滿了老年斑,初看有些觸目驚心。
針眼稍不留意就浸血了,李崗使了點兒勁。
李崗問,我媽呢?老頭子嘴朝門外努努,衛(wèi)生間去了。李崗下意識地朝門口樓道看去。樓道空氣中彌漫著誘人的蔥花熟油辣子香味。上樓時李崗碰上剛拖完油漬的保潔員,像是哪位家屬將煮餌絲灑了一地卻不管,保潔員沒逮到人,只有自己打整干凈。保潔員是個六十來歲的大媽,李崗遇到她時她滿臉不高興,狹長的寡臉上嘴巴緊繃嘴角下垂,不時罵句“沒素質”。
樓道里有人滑倒了,“撲通”一聲驚心的震響,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了聲“哎喲”,李崗心一顫手一松,棉球掉地上,父親手背上的血又浸出來了。
五
摔倒的正是母親。她上完衛(wèi)生間出來正踩在剛拖完的油漬上,腳一滑站不穩(wěn)左手杵地,正好將腕骨折斷了。
這突發(fā)的意外雖說跟李崗扯不上直接關系,怎么說也有間接關系。母親退休前也是醫(yī)生,多少有點潔癖。她不僅自個講究,也對家庭成員嚴格要求。洗完臉要用肥皂擦洗臉盆、用完馬桶要用潔廁劑刷洗,一家人也早習慣了她的規(guī)矩。住到醫(yī)院后,她曾多次和李崗抱怨同住的兩位老人不講究衛(wèi)生。蹲坑用完不刷干凈,讓人惡心蹲不下腳;有個老頭總愛夜里放屁磨牙,另一個幾天才洗一次腳,還將沒洗的臟鞋墊晾在洗手臺上,整個衛(wèi)生間充斥著怪臭味……就因為這些,她情愿跑去用樓道的公用衛(wèi)生間和洗漱臺,那里好歹每天有保潔員打掃。
母親七十五歲了,小父親兩歲。年輕時是個腿腳利索、嘴巴伶俐的能干女人,退休前還一直擔任護士長,可見其領導能力和管理水平??蓢@這人一著病魔,再強悍也只能被疼痛拖著走?。√悄虿∈鼓赣H干憔奇瘦,從側面看只是一根單薄的竹片,令李崗心疼。
每次母親報怨,李崗只能耐著性子安慰幾句,說再忍忍就出院了。其實他心里知道,隨著父母日益老邁,長久針藥毒副作用的影響,久治不愈的慢性病只可能引發(fā)更多更嚴重的并發(fā)癥,有如出院幾天再住進來,還不如少挪窩呢,那樣省去太多折騰。這樣想時李崗就覺得愧疚。做兒女的怕折騰情愿讓父母住醫(yī)院,想想也是不孝??涩F(xiàn)實就這樣,他得像一只勤勞的螞蟻蜜蜂,不斷往返于塵世奔波覓食。實在沒時間排幾個小時的長隊辦理各種出院入院手續(xù),再打輛出租車將父母盤上盤下。生活有時就這么實在,沒有那么多彎彎繞。
其實李崗私下還是找主治醫(yī)生打聽過的,“溫馨病房”空出了兩間,如果愿意,是可以調給李崗父母一間的??衫顛彌]敢一口答應。畢竟“溫馨病房”收費高昂,住一晚夠父母在四人病房住十晚了,這樣遙遙無期住下去,李崗害怕。
現(xiàn)在好了,“溫馨病房”沒省下,還搭上了母親一只手。
好說歹說,又動用了母親以前的老關系。主治醫(yī)生終于同意讓老父親同母親住到十一樓的骨科,那里剛騰出一間“溫馨病房”,李崗將兩老搬了進去,免不了對主治醫(yī)生千恩萬謝。主治醫(yī)生是位長相寬厚的人,他點點頭,收下了李崗的感謝。又很隨意地說,聽說你是在報社上班的?李崗說是。主治醫(yī)生一下爽朗地笑了,他說相約不如偶遇啊,正好加上微信。說著掏出手機劃開屏幕,李崗忙不迭地打開微信配合,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微信“掃一掃”,路人立馬變“圈里人”。主治醫(yī)生點開李崗頭像說“拈花一笑”?嘿嘿。李崗沒深想這嘿嘿的意思,也嘿嘿笑著。主治醫(yī)生收起手機說,拈花一笑啊,你在媒體工作,肯定認識一些省級媒體,要是學術期刊就更好了。你將郵箱發(fā)給我,我給你傳個理論文章幫忙發(fā)發(fā),你曉得的,評職稱晉級,沒辦法。
李崗愣了愣,心想“受寵”了半天,現(xiàn)在才是“若驚”了。想說什么,還是將話咽了下去。他點點頭,慎重地說,好的,我想想辦法。
六
這位主治醫(yī)生是真不知道,因為基本沒有業(yè)務上的來往,各級各類報刊間聯(lián)系并不緊密。有時采訪會碰到一起,頂多點頭打個招呼,恭恭敬敬遞了名片口上諾諾說“資源共享”,真有“新聞資源”了也未必真見得會“共享”,所以各報刊采編人員真沒那么熟,遠不到可以托付一篇幾千字左右文章的程度。
主治醫(yī)生當天晚上就將理論文章給傳過來了。他姓姜,后面跟了兩個生僻字,估計他父母起名也是在字典查的。李崗不會念,也懶得去查。因為沒用處。人與人稱呼就是“姓+職業(yè)(或職務)”,比如王老師姜醫(yī)生李記者秦書記,再有就是齊爺爺白叔叔田阿姨楊女士朱先生,陌生人直接喊大嬸大哥大姐弟弟妹妹,全名全姓多在表格上用得著???,多簡單。
李崗在電腦上將姜醫(yī)生的文章掃了一遍,自言自語地說,姜醫(yī)生啊姜醫(yī)生,你是不知道我的難處??窗桑F(xiàn)在咋辦!找同人此路不通,李崗只得另尋他路。李崗大學念的是漢語言文學,不是新聞專業(yè),他認真將同學用篦子篦了一遍,還真篦出一個在省城一雜志社當編輯的同學。那人叫梁方,性情靦腆內向,李崗和他關系很一般。如果不是上次同學聚會大家相互掃了微信,李崗早忘了這位悶聲不出氣的同學。
李崗掏出手機,又從書架上翻出同學聚會后做的通訊影集。其實現(xiàn)在手機拍照、存儲都很方便,沒必要做成這樣一個花哨影集的,費時費力又燒錢??芍形南悼倳心敲磶讉€矯情的文青,認為紙質的東西總比電子的有溫度有感情。李崗不置可否地嗤笑了一下,他翻開印有“同窗之誼”幾個燙金大字的影集,找到梁方電話號碼,摁了幾個阿拉伯數(shù)字,想想又刪除了。對于關系不太親密的“熟悉的陌生人”,發(fā)信息似乎比直接打電話要少點尷尬。
李崗劃開微信。梁方的微信名就叫梁方,頭像也是一張方方正正的自拍照,類似正規(guī)照,面無表情中又有點無知的憨傻味。這么多年,他居然沒見老。李崗發(fā)了兩個字:在嗎?在的。微信很快就回過來了,就像專門在網(wǎng)絡那頭等候李崗一樣。李崗想,那他平常生活挺單調挺無聊的。原來看過一條平臺推送微信“喜歡玩微信的人不是生活太精彩就是太無聊”。李崗想梁方鐵定屬于后者。
沒想到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三言兩語,幾乎沒費什么神。李崗事先準備的什么同學情誼哥們情分報刊同人等等,想想也掉價的“老三套”居然一套也沒用上。
李崗只說在貴刊看到有個“家庭醫(yī)生”欄目,請老同學幫朋友在上面發(fā)個理論調研文章不知行不行,梁方說行啊,發(fā)過來吧。梁方的語氣是平和的,也是生硬的。就是完全不附加任何感情那種,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李崗很快將文章傳到梁方提供的郵箱,又連發(fā)了幾個謝謝附加握手的表情圖像。對方?jīng)]再回話。
大約又過了兩周左右,上午收發(fā)室江大姐分發(fā)報刊雜志,李崗一眼看到一大撂報紙上有個牛皮紙大信封,認真看地址是梁方所在的雜志社。李崗急忙拆開看了,果然是兩份樣刊,“家庭醫(yī)生”欄目的頭題顯赫地刊登著姜醫(yī)生的理論文章,看所占大塊頭,顯然沒壓縮字。李崗那個高興,他深吸一大口氣,頓覺神清氣爽起來。實在沒想到,畢業(yè)二十多年普通關系的同學,竟能這樣幫忙??磥磉€是“同窗誼”靠得住??!李崗就有點感動,他掏出手機要給同學回個電話感謝感謝。一看有梁方的未讀信息,點開一看是個文件截圖,李崗大致掃了幾眼便面紅耳赤心跳加速了。那文件相當于梁方雜志社內部的一個運營方案,說的都是雜志社怎么運營怎么收費的事情。信息提示又響了一聲,還是梁方。這次他收到的是一張發(fā)票,內容是刊發(fā)姜醫(yī)生調研文章的標題,付款人是梁方,后面還跟著一個小括號,標明“墊付”二字,李崗一看那金額眼前就發(fā)黑,他有點頭暈,更有一種被算計的憤怒。這還不夠明顯嗎?梁方順水推舟幫他們報刊做成了一筆生意,付款人是李崗,成交額是兩千。
李崗這回沒再猶豫,他翻到那晚才從影集存的電話撥打了過去,因為激動他的手有些顫抖。梁方很快就接電話了,像是專等李崗打去一樣。李崗說,梁方,刊物我已收到,不知你發(fā)的那張發(fā)票是什么意思?梁方說,老同學沒辦法,這是雜志社的收費標準,我們也難……李崗說,你他媽的開頭咋不叫難?要叫難我早不找你了?,F(xiàn)在收錢了開始叫難了!梁方?jīng)]說話。李崗認為是他理虧了不敢吭氣便越發(fā)生氣,接下來長達十來分鐘地對梁方進行狂轟亂炸,挑的都是最狠最毒的詞。梁方居然一聲不吭,也沒掛電話。最后李崗罵累了停下來喘氣,電話線傳來梁方有些猥瑣有些怯意卻仍顯生硬的聲音,老同學,麻煩方便了就將錢打給我,我還急著給小女兒買奶粉呢,都不容易。
李崗沒等他說完,下死勁掛了電話,不解氣又將手機扔到桌上。他算徹底明白了,像梁方這種人為了生存已經(jīng)“死皮賴臉”了,對辱罵已獲免疫力,反正他不會和你生氣,錢是一定要還,看你怎么辦吧。有那么一會兒,李崗邪惡地想:你無賴我也學你無賴,就不還錢看你咋辦?不過這種耍賴的想法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多年的報業(yè)文化人素養(yǎng)使他不好意思耍這個無賴。
等到月中發(fā)工資,李崗咬咬牙還是將這個事和老婆說了。他想這事牽扯到父母住院,算是“家庭事務”,不是他將錢亂花了,頂多算是“處理不當”吧。老婆徐玉娟沒聽他說完就火了,她先將那個梁方里里外外罵了一遍,又埋怨李崗不會辦事。說兩千塊,一個字一塊錢。國家重點刊物怕也沒這么高吧?李崗說,徐玉娟你這叫不懂瞎“拌盤”,在咱們理論版登一篇也要一千塊,人家那是省級,差不多是這個價。說到這李崗恨不得給自己兩個大耳刮子,白是老報業(yè)人了,自己這差額撥款的單位都搞創(chuàng)收,梁方供職那家是企業(yè)自苦自吃,憑啥不創(chuàng)收!不搞創(chuàng)收你叫人家雜志社職工吃啥喝啥?這么一想,李崗氣開始順了。怪只怪自己首先有“空手套白狼”的心態(tài),沒問清楚怪誰呢?
理解歸理解,膈應還是膈應。李崗很快將兩千塊錢給梁方匯過去。他想這回裝出來的這點“同窗之誼”也沒了,不過這樣也好,免得都裝得難受。學生時代誰不純情?可都在社會摸爬滾打這么多年了,誰沒磨出層老繭啊,這老繭就是世故??!別不敢承認!下次去醫(yī)院給父母送飯時李崗順帶將樣刊帶去給了姜醫(yī)生,姜醫(yī)生一見就喜笑顏開了,繃都繃不往。他說,我說對了吧,還是你們“圈里人”有辦法,近水樓臺嘛。看樣子下次還得找你!
做主治醫(yī)生的人,常常是病人、家屬圍著他轉,早就忘記也該看看別人的臉色。李崗臉上皮笑肉不笑,嘴里諾諾著。心說要早十年,我早將發(fā)票打印出來扔你臉上了,還“近水樓臺”,還“下次”,別長夢不醒了吧。
又挨了一周,李崗上骨傷科詢問母親情況,醫(yī)生說已經(jīng)可以回去靜養(yǎng),隔一周去拆石膏,到時候再看傷口愈合情況。搬來骨科這段時間姜醫(yī)生也算負責任,隔天都來詢問情況,一天幾次按時測體溫、量血壓心率、測血糖。平心而論,李崗是感激的??伤麑嵲诓桓以俸徒t(yī)生深“處”,這世道水太深,而他水性太淺。技術不行,他害怕。
父母這慢性病就這樣,好一陣、孬一陣,目前二老病情都已平穩(wěn),征求二老意見都巴不得立馬回家。醫(yī)院住久了老人心里不踏實。李崗迅速為老人辦了出院手續(xù),心里盤算著下回換家醫(yī)院。還想著換了醫(yī)院怎么和老人解釋?這一步步的都像計算機程序一樣,得計劃好了,走錯一步就是亂碼就可能中病毒就可能死機。
李崗覺得腦里像塞了一把山茅草,他什么也不愿想了。只有一個意識,他掏出手機劃開微信,找到那個叫“醫(yī)者仁心”的微信頭像,看了一眼,迅速將他拉黑。
七
沒想到發(fā)文章這事還沒完,壞在老婆徐玉娟的那張嘴了。
李崗母親姓金,至今仍有人喊她金醫(yī)生,相伴了大半輩子的老伴也這樣喊。平常金醫(yī)生在家總將米淘好煮上,菜蔬擇揀好清洗干凈等兒媳回來炒。她不喜歡下廚,廚房的油煙常讓她反胃。徐玉娟每天進門總像上戰(zhàn)場一樣,包沒放下就換拖鞋,邊走邊系圍裙噼里啪啦三兩下廚房就熱鬧起來。
因為左手打了石膏,金醫(yī)生只能勉強將米淘了煮上。兒媳回來時,她正拿了張抹布在客廳墻裙上擦著。老太太閑得慌,手頭總喜歡找個事做。徐玉娟放下買的菜,進廚房端了菜盆出來擇,說,媽你歇著吧別再傷著了。金醫(yī)生說,沒事沒事動動好受點。金醫(yī)生擦完客廳又來擦飯廳,一會兒叫兒媳挪到她擦好的一邊兒,一會兒又拿來掃帚掃兒媳不小心掉到地上的蒜皮洋芋皮。總在徐玉娟面前晃來晃去的她就心煩,就順嘴說,媽你真別瞎忙了,飯廳滑,萬一再摔了咋辦!金醫(yī)生一聽這話不樂意了,說,呸呸呸烏鴉嘴,又說摔不摔的。徐玉娟說,就是嘛,剛摔這次為住院,還白白打了兩千元水漂。金醫(yī)生說,你說什么?什么兩千元水漂的?徐玉娟索性全說了,說完還說,你看看現(xiàn)在住個院容易嗎?一個不小心錢沒了!徐玉娟那意思是李崗一個不小心著了老同學的道,婆婆理解的是她一個不小心摔了害得錢沒了。一聽這她更不樂意了,她停下抹墻的手,板著臉質問,難道是我故意摔跤嗎?還是我喜歡摔?徐玉娟你這話什么意思給說清楚了。
徐玉娟每回開吵前都不敢吭氣,誰讓她自己先說錯話,但如果婆婆“上綱上線”了,她就會沉不住氣了。她嗓門一扯便會據(jù)理力爭,說婆婆小題大做、斤斤計較、沒那么嚴重……婆婆咋能讓人歪曲自己建立的理論體系,這一來二往,又吵了個雞飛狗跳。
李崗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氣氛不對,知道肯定婆媳倆又拌嘴了。老爺子和兒子坐飯桌吃飯,母親房門緊閉,老婆坐沙發(fā)上生悶氣。按照以往經(jīng)驗,李崗還是先別打擾這家里的兩個女人為好。他自己添了一碗飯。
李崗曉得,徐玉娟是那種心直口快的人,心腸是極好的。金醫(yī)生的性格多少與她做過醫(yī)生有些關系,和衛(wèi)生潔癖一樣,她有“語言潔癖”,說話一句是一句得說明白了,她不允許存在模棱兩可的語言模式,她認為這是態(tài)度問題。態(tài)度擺不正,當醫(yī)生就成庸醫(yī)、教書就會誤人子弟、商人就是奸商、當個普通老百姓都可能成刁民。一個刀子嘴,一個講原則,徐玉娟嫁進老李家十八年了,婆媳倆磕磕碰碰沒少吵過。好在都不記恨,吵完就過去了,不吵憋著還難受。
原以為跟往常一樣,冷戰(zhàn)三兩天就沒事了。哪曉得第二天母親將兩千塊錢塞到李崗手里,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兩千是她和李崗父親的生活費,二老都有退休工資,今后每個月都上交。李崗見問題嚴重了,說,媽你看你,玉娟又不是外人,一家人吵吵幾句有什么的。過了就過了唄,你又不是不曉得她脾氣。不早不晚,徐玉娟從衛(wèi)生間出來了,逮著了最后一句,又看到李崗手上的錢就明白了,情急中說,李崗我脾氣咋了?我是不會說話,可我還不是為這家好嗎?金醫(yī)生聽到這,呼啦一下站起身,又生氣地返回臥室了。
李崗見母親又生氣了,忙陪著笑臉勸徐玉娟,咱們不擰了好不?老吵,嫌不嫌煩???
本想打圓場,又沒用對字。徐玉娟甩掉李崗的手說,好好,我煩,是我的錯好不?我走還不成嗎?邊說邊向門口走去。房門“哐啷”一聲帶上了。李崗沒追,他嘆出一口長氣倒在沙發(fā)上。他覺得這段時間疲憊得身體都不像自己的,只有意識還提醒自己,他還有個負累的軀體。李崗當然知道徐玉娟為這個家好,可……唉!這人與人的關系咋這么難調和呢?
李崗現(xiàn)在住的這個房子是單位八十多平方米的集資房,三間空間非常有限的小臥房、一廚一衛(wèi)、兩小廳,一家五口勉強夠住。考慮到今后兒子成家立業(yè),四年前,李崗和徐玉娟咬咬牙又供了一套九十平方米的房,首付十六萬,月供三千,十五年還清。據(jù)說這個小城市的房價高居全國第二,且作為旅游城市今后易漲難降。購房時李崗就算好了,十五年,剛好到他退休,現(xiàn)在想想就傷感。這幾年,一家人省吃儉用,自己的工資供房供兒子學業(yè),徐玉娟在的地志辦算清水衙門,福利待遇還不如李崗,她的工資大部分用于家庭開銷和人情世故。父母親雖有點退休工資卻是一年住院半年,報銷不了的那部分也得自己掏錢。其實李崗一直心存歉疚,首付十六萬其中六萬塊是父母退休后牙縫里摳食攢下的。做父母的心疼兒子,從前便委婉地表示過兩老每月交點生活費的事,李崗一聽便火了。平時他對父母是輕言細語的,就這問題不能讓步。他不能容忍父母與兒女之間的那份清清楚楚與明明白白。骨子里,他是那種很傳統(tǒng)的人。傳統(tǒng)到“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他不喜歡那句“親兄弟明算賬”,他覺得家人之間就該有那種不明不白、你黏我我黏你的纏繞。那種黏答答的親昵物質叫滑膜,有了這層滑膜,親人間才有了保護、依賴和愛!
現(xiàn)在父母又提出交生活費了這不是在挖他的心嗎?老婆又擰一邊,改版方案已確定明天正式上新版……李崗狠狠揪住兩鬢又冒出一層白發(fā)的寥寥數(shù)發(fā)。
八
三天前,李崗被叫到曾總辦公室談話。
曾總語重心長地說,老李啊,這次改版是我們報紙的大動作,幾乎每個版塊都有刪減和增設內容。專副刊中心也新增了“深讀”專欄和“民俗風情”欄目,內容是越來越好看了……我知道你是中文系高才生,原來也在專副刊干過,想來文學文史版你是最合適不過了。經(jīng)領導會議研究決定,現(xiàn)將專副刊中心的老張和你對調下,希望你們都能支持領導的決定。改版方案已發(fā)放到你們各位采編人員手中,這兩天加緊熟悉自己版塊,著手籌備,我們報紙將迎來一個華麗轉身。
李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曾總辦公室的。開始他怔怔聽著曾總的安排,聽著聽著就有種憤慨。他覺得這些領導簡直就是拿他們當猴耍,猴食拋向哪兒全憑高興!上次成城辭職他咋說的?說好的社新部副主任呢?這才多長時間?變臉比變天還快!
曾總見李崗不說話,呵呵干笑兩聲,耐著性子問,老李啊,你有什么想法可以提出來嘛。我們再交流。你知道,專副刊雖不比一二版塊,卻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有人說,看一張報紙的專副刊,就可以看出這張報紙的品位和水平,我個人覺得是非常有道理的嘛。你要知道去專副刊是領導對你的信任,責任可不比社新部輕呀!
這個李崗當然知道。
可李崗現(xiàn)在不想討論這問題。他腦海里只是閃過一個很離譜的念頭:如果再年輕十歲,他會不會有勇氣炒了他?!
當然,這種不靠譜的念頭就像被拋向水塘的煙頭,很快便入水熄滅了。他做出沉思與理解的表情,說出一句哭笑不得的口號:革命就像螺絲釘,哪里需要哪里釘!
曾總顯然對這種宣誓般的表態(tài)滿意至極,他將一直放在膝頭的那本《領導者》小心地放到桌上,瞇笑著,悠閑地拍著大腿說,這就對了,老李啊,整個報社,還是你覺悟最高。
都一樣是改稿、編版,只要調整一下版面風格需求,應該基本能勝任吧。李崗這樣安慰自己。事實上,真接手了才發(fā)現(xiàn)真是力不從心了。李崗接的是文學版和文史版兩個版塊,一周一個理論版也放在他這里。這么多年在社新版編新聞,沒料到對文學作品的直覺竟日益麻木。還有文史版,更是開不得半點玩笑。沒點史籍知識墊底,李崗氣都是虛的。過來后李崗凡有時間就惡補史學知識,從中國古代史、現(xiàn)代史、世界史再到歷史文獻學、史學理論及當?shù)厥穼W民俗學。即便有大學基礎打底,畢竟歲月不饒人,學習記憶、理解效果都大打折扣。還有那兩位寫專欄的作者,一個是市圖書館退休館長,一個是原州博物館館長,都是當?shù)赜型?、有口碑的重量級人物。是人物就有其獨特的性格,以區(qū)別其他庸常之輩而獨立存世。于是每篇文稿的交流溝通就出現(xiàn)很多大大小小的問題。原州博物館館長,民族腔調特別濃重、語速又快,即便土生土長的李崗聽起來都費力,老年人耳背,電話里說不清楚,急了還嚷嚷不想寫了。為一篇千字以內的稿子李崗少不得屁顛顛地跑到老人家里,連哄帶捧地溝通索稿;再有那位原圖書館館長,嚴謹治學的態(tài)度恐怕很難有人企及,一篇稿子反復驗證史實與出處、反復斟酌字詞的應用妥不妥當,好多次發(fā)稿又撤稿,還有兩次已上印刷廠了還堅決要撤回去重改,改回來卻只是幾個標點符號的問題,差點誤了第二天出刊,害李崗挨曾總一頓狠削。
在采編陣地,無論是誰造成的問題,說到底還是采編人員的問題。這似乎是不成文的律條,也是一名有職業(yè)素養(yǎng)的“采編戰(zhàn)士”應當承受的委屈。新崗位的肉體精神壓力、各種錯漏處罰的新規(guī)、家里婆媳倆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前兩天兒子班主任打電話通報的兒子早戀問題……各種緊張的擠壓,沒一個月,李崗便瘦了十多斤,頭發(fā)更是大把大把地掉。因為工作忙亂,心情焦慮,李崗越來越喜歡待在辦公室。與那些重壓下急于逃離辦公室的同事不同,李崗反而覺得待在辦公室、守著自己那一張辦公桌才有安全感。
李崗的辦公桌一向收拾得非常整潔,靠窗深咖色鑲皮辦公桌椅,靠墻一個同色書柜,這個季節(jié)一開窗,微風拂面,乳白印花窗簾輕柔掀動……李崗手握一杯香氣氤氳的大毛尖,面前一摞書稿,辦公桌前的日子,他踏實。
中午沒回家,隨便吃了個盒飯,稍微一瞇眼,一陣好聞的水果香味飄過,一個黃衣女子眼前一閃。李崗睜開眼,面前站著李小甜。她今年剛招考進來,是A版實政新聞記者。李小甜拿了個粉色的卡通茶杯站在李崗桌前,上面印著的流氓兔似乎別有興致盯著李崗看,瞅得他怪不舒服的。
李崗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坐正了身子,問小李,你有事?
李小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沒大的事情。她邊說頭微偏,順手將潮濕的頭發(fā)撩了一下。她應該剛洗過頭,幾顆零星的小水珠無聲地灑來,李崗覺得臉一涼,心顫了一下。
李老師我可不可以寫點小散文小隨筆投給您的版面?李小甜說完又莞爾一笑,像顆鮮艷的香橙,青春得猛烈。
李崗覺得鼻孔發(fā)癢了,他的鼻炎總在冬春兩季發(fā)作,現(xiàn)在他覺得一股彌漫的香精味一個勁兒往他鼻孔深處鉆,他的鼻孔翕張、眼睛被刺激得水漬汪汪卻打不出噴嚏,這種難受只有患鼻炎的人才能體會到。
李小甜見李崗那樣子,忙從口袋里掏出紙巾遞給他。李崗也顧不得形象,大聲擤著鼻子,似乎想要靠這個動作驅散令他頗受刺激的氣息。他擤完鼻子,以一名資深老編輯的口吻對李小甜說,當然好,一則可以鍛煉你們的文筆;二則雖然文史類稿件不算在績效考核里,但也可以增加點稿費收入嘛。
學校剛畢業(yè)的小姑娘精力充沛。說寫就寫,沒幾天,就給李崗交過來一篇感悟類的小隨筆。李崗一看文筆流暢、文風清麗,讓他不由得回憶起曼妙的大學時光。那期文學版“百花園”正好缺一條五百來字的小稿件,李崗在一大堆領導分發(fā)上來的來稿中左右挑不上一篇合適的,李小甜這篇一畫版,正好填補了右中那個缺著的小豆腐塊。就它了,李崗很快畫好了版。月底評好版面,李崗編的那期文學版赫然名列其中,文史版也得到了曾總的肯定。想到連月以來的煎熬與付出終于得到些許回報,他寬慰地舒了口氣。
可沒等李崗這口氣舒通了,居然平地又起波瀾。那天報社劉副總編反剪著手、踱著方步走了進來。李崗忙讓座。劉副總編不坐。他板著臉,一副嚴肅的模樣。他說,李崗老師啊,那周排版是我上的夜班,可沒見著李小甜那樣一條稿子?。磕鞘俏依虾苛??
李崗一聽便反應過來了,心里直罵自己疏忽大意了。自改版后,新規(guī)規(guī)定所有來稿必須統(tǒng)一通過報社公共郵箱,由收發(fā)室登記后交由帶班領導分發(fā),不準再用私人郵箱收稿。編輯記者其他不在績效考核的稿件也不例外。李崗沒想起這個茬,忙罵自己馬大哈??磥韯⒏笨偩幨怯X得自己權力受侵犯,趕來興師問罪??!
想到這,李崗忙不迭地道歉,并表明今后不會再犯。劉副總編見他態(tài)度誠懇,便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說,我們這些老同志啊,做事情更需要穩(wěn)重、沉著,我們代表的是報社的標桿啊。
眼見劉副總編“踢踏踢踏”下樓的腳步聲遠去,李崗無法克制地罵了一句臟話:靠!他的聲音很輕,但還是嚇了自己一跳。感覺這句臟話不是他罵出來的,而是不受控制地跳出他嘴巴的。他捂住嘴巴,覺得舒出去那口氣又游回來堵在胸口了。
自那篇小隨筆刊登出來后,李小甜的文學創(chuàng)作熱情高漲。她不但經(jīng)常拿個小稿子來請李崗“斧正”,李崗還發(fā)現(xiàn)她似乎有意識將待在報社的時間調整得與他同步。如果沒有采訪任務,中午她就會待在辦公室搞文學創(chuàng)作,或者跑來找李老師“討教”。李小甜這種對待文學的認真與熱情態(tài)度讓李崗頗為感慨。看到她的青春與鮮艷,看到她尚未被揮霍與消耗的美好年華,李崗便會不由自主地回憶起自己青澀而喧囂的青春時代。大學時創(chuàng)辦的《春水流》學報,半夜翻墻去打的群架,那年代時尚的燈籠褲、瀟灑的“一片瓦”發(fā)型,那種模仿“古惑仔”酷炫的穿衣風格和不可一世又略顯憂郁的眼神。
說實話,李崗喜歡和李小甜待在一起。
他沒有更深層的想法。只覺得對于他如今備受捆綁的身心來說,李小甜恰是那股安撫情緒的清風。她可以讓處于緘默中年的李崗重回侃侃而談的青年時代。在水果一樣蔓延清甜氣息的李小甜面前,他有一種不想克制的言說欲望。自然而然的,有時討論到飯點,李崗和李小甜便叫兩個盒飯一起吃。如果這次李崗付錢,下次李小甜必然要搶著付錢。這一點也讓李崗覺得她和其他女孩不一樣。獨立、自尊,明晰自己想過的生活。
一向謹慎為人的李崗似乎從未想過這樣好不好。在坦誠真摯的李小甜面前,他覺得世俗的規(guī)矩都是多余的。因為李小甜的自然,影響他認為他們的交往也是自然的。他沒有任何齷齪的想法,也就忽略了別人的眼光。直到流言四起……
因為沒做,甚至沒想做虧心事,心底那股年輕時代殘存的執(zhí)拗促使他犯了擰。他心說猜吧猜吧,你們這些惡俗的嘴巴,你們越說我越這樣。反正明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李崗依然我行我素。李小甜也似乎并沒有聽到那些曖昧的議論,她仍然安靜地寫東西,積極地找李老師“求教”。又過不了幾天,曾總將李崗找去談話。曾總這次直奔主題,沒給李崗半點緩沖余地。他一本正經(jīng)地告誡李崗要“注意影響”,作為報社元老,一身正氣才是立身之本。
李崗一眼看到那本《領導者》還翻撲在桌上,至少三分之二的邊角已經(jīng)卷邊。心說研究了那么久,也不過如此。你就裝吧,作為領導,你那點“正氣”夠不夠教訓我們還兩說呢。
開始李崗與老張對調,他以為只是曾總照顧老張的緣故。曾總與老張是同鄉(xiāng),因為專副刊中心每月版面不如社新版多,相應的績效工資也就趕不上社新版。老張是那種斤斤計較的人,原來每周多給他編一個環(huán)保版一個司法周刊也勉強過去了?,F(xiàn)在版面一調整,這兩個版都劃給另一個編輯了,他當然不干了。
其實李崗想想也覺得感嘆。老張今年五十四了,干不了幾年也就退了,還這樣錙銖必較!李崗想如果自己到了他那年紀,情愿少干點,省心啊。不過話又說回來,真到老張那年紀,興許他比老張還計較也不一定呢。真正使李崗生氣的是,那晚譚副主任洗茶杯見旁邊無人,悄悄踅進辦公室告訴他,老張女兒和曾總兒子正處對象呢。李崗這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搞半天,原來是討好兒子未來老丈人啊。
李崗悶著氣受了半天訓,曾總讓他表個態(tài)。他干脆說這崗位自己勝任不了,知道他調到文學文史版,還主持理論版,不少喜歡發(fā)文章的同學親戚文友們纏得他心煩。李崗說的是真的,言城就這么大,各種人際關系交織纏繞,你托我我托他,有時還摻雜個別領導特批的關系稿,內外單位相關領導的理論文章,各種關系處理不妥當,不明不白就把人給得罪了。
曾總當然明白李崗說的是真話,只是這種時候說,難免擺不脫負氣的嫌疑。當然又是少不了各種軟硬混編的安慰與說教,李崗幾次想硬起來,終歸還是軟了下去。他自嘲地勸慰自己:工作繁忙壓力大,說明你能啊。要有一天被踢去行政部門或收發(fā)室了,那些地兒事情少、技術含量低、心不累,當然也代表你沒有過多的使用價值了。所以從某種程度來說,“被剝削”同樣也是種能力啊。
中午校專欄稿件,李崗又沒回去。想到曾總的諄諄教導,他關上了辦公室的門。他細忖興許做人就這樣。處于眼睛與嘴巴的洪流,如果不想被淹沒,就不能隨著性子,就得遵循人群相處法則,即便你真的沒有違反倫理道德。
剛吃完盒飯,李崗就聽到門被敲了兩下。很輕的聲音,似乎有些猶豫。拉開門,果然是李小甜。李崗心中有些欣喜,又有點顧忌。李小甜手捧一個塑料食盒,里面裝有鮮艷欲滴的櫻桃。每一顆櫻桃都水淋淋的,看來剛洗過。她將食盒伸到李崗面前說,李老師,吃櫻桃。
她的臉上仍然是那種不設防的微笑。月牙形的眼睛水波閃耀。李崗不好意思關門,干脆大開了門請李小甜進去坐。平常在家里,老婆買的水果李崗看都不看一眼。大部分男人都一樣,他們將對水果和零食的興趣全部轉移到了煙酒上。
雖然不喜歡水果,禮貌起見,李崗還是拿了一顆櫻桃。開始李崗還想著怎樣委婉地告訴她同事們的議論,讓她今后少來找他??闪闹闹餐掝}一打開、氣氛又融洽,李崗竟忘了。黃紅色的櫻桃熟透了,核小肉甜,一顆下去,竟一下捕獲了李崗的味蕾。原來水果也可以很好吃。聊著、吃著,一顆、兩顆、三顆,不大一會兒,食盒竟然快見底了。李小甜望著李崗笑,說他的嘴唇像搽了口紅。李崗仔細看她的嘴,也是紅的,知道是櫻桃染的色,也覺有趣,兩人便哈哈大笑。正笑著,老婆徐玉娟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兩人沒聽到腳步聲。
徐玉娟出現(xiàn)時臉上有一個凝固的笑意。可能沒料到眼前的情景。因為太突然,李崗也顯得手足無措。他忙迎向徐玉娟說,你怎么來了?徐玉娟生硬地回應,我不該來嗎?李崗打著哈哈說,不不,該來,太該來了,正好視察下我的工作。徐玉娟說,正好視察到了。
此時李小甜已知趣地站了起來,微笑著叫了一聲師母。徐玉娟微點了下頭,她皮笑肉不笑地將李小甜打量一番。李崗見狀,忙介紹說剛招考進來的記者小李,和我談下工作。
徐玉娟不置可否,徑直走到李崗辦公桌前坐下,從報夾里抽出一份報紙自顧自地看了起來。李小甜有點訕訕地,忙向李崗告辭走了出去。
九
晚上回家徐玉娟正在廚房炒菜。金醫(yī)生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
她手上的石膏已拆除,復診后醫(yī)生說恢復得很快很好,像她這樣年齡的老人傷口修復功能普遍緩慢,她屬于典型的特例。李崗聽醫(yī)生這樣說倒是毫不意外,像母親這樣心氣剛強的人,恐怕連身體都不會妥協(xié)。金醫(yī)生看到兒子回來,喜色滿溢地朝廚房努努嘴,快去,你媳婦有好消息告訴你。
好消息。加工資啦?發(fā)獎金啦?升職啦?李崗打趣著朝廚房走去。金醫(yī)生在背后追了一句,比這還好呢。
徐玉娟背對著李崗攤雞蛋,動作比往常舒緩輕巧,不像平時風風火火。知道李崗進廚房也沒回頭,從背后看,小自己兩歲的老婆也明顯蒼老了。生孩子前苗條的身材已被厚實而略顯臃腫的身體取代,雖穿了視覺顯瘦的黑色機織線衣,腰部那圈凸出的“救生圈”仍無法隱身。晚朝陽的廚房,落山前的余暉打照在她不再光潔的脖頸,幾條深刻的皺紋觸目驚心。李崗心里柔軟了下來,就有些心疼。他走上前輕輕攬住徐玉娟的腰,這是多少年沒有重溫過的動作。
徐玉娟愣了一下,掙開李崗,表情有些羞澀和嗔怪??赡懿涣晳T,或還在生中午的氣。中午她去醫(yī)院拿到了報告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與坐診醫(yī)生反復確認后,她心花怒放了,于是迫不及待趕到報社想將這個好消息告訴李崗。哪知看到從不吃水果的老公與年輕女孩邊吃邊樂,這恐怕哪個開明的女人也會吃醋瞎想吧。因為心里有氣,李小甜剛離開她便緊攆著走了,不顧李崗追到報社門口。
李崗討好地笑說,媽說你有好消息告訴我?升官發(fā)財啦?看來以后得沾老婆大人的光了。
去去去,過時不候。徐玉娟一扭身,走去水池刷鍋。李崗見老婆不是真生氣,忙嬉皮笑臉地湊上去說,那我等著吃飯還不行嗎?徐玉娟板著臉說,飯有啥好吃,還是櫻桃好吃。李崗忙檢討自己錯了,今后決不單獨和異性聊天探討工作,也不和異性吃櫻桃。徐玉娟本不是那么小氣的人,又見李崗話語幽默,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李崗見老婆不生氣了,又問,啥好消息?快分享出來也讓我高興高興。徐玉娟有點羞澀,小心地從圍裙兜里掏出一張化驗單塞給李崗。李崗狐疑地展開單子,是一張B超化驗單,他一眼看到最下欄的診斷說明,那里赫然印著“孕期6周”。李崗一看這幾個字心就“嗵”的一聲往下沉,立馬心慌手軟頭昏眼花。徐玉娟處于極度興奮中,沒覺察到李崗的反常,仍絮絮叨叨地說盼了兩年了,想不到幸運真的降臨到咱們家了。她倒是希望生個女兒,女娃娃貼心啊。不過無論生什么都是李家的骨血,都和大兒子一樣是她的心頭肉。
李崗扶住門框,他感覺失語了。
他淹沒在老婆的憧憬里……
十
這不能怪老婆,說到底,這個事還得怪他自己。兩年前,國家出臺全面放開二胎政策,眼看認識不認識的,身邊的熟人、鄰居、親戚、朋友、同事,一家家都達成了共識,開始了二胎造人運動。仿佛一夜之間滿大街就布滿了高齡孕婦,看她們臉上的自豪與滿足,他們也動心了。李崗和徐玉娟一直想要個女孩,還在兒子小時,每帶兒子去游樂園,看到那些扎著羊角辮、穿著公主裙的小可人兒,徐玉娟都要感嘆半天。李崗更是滿懷醋意,他打趣說兒子是媽媽前世的小情人,女兒是爸爸前世的小情人,你倒幸福了,有個小情人,而我只能羨慕嫉妒恨了。徐玉娟每每總會故意將兒子攬過來親個夠,讓李崗又樂又恨。還有電視上那個刮胡刀廣告,一個粉雕玉砌的卷發(fā)洋娃娃坐在搖籃里,藕節(jié)一樣的小胖手掐住自己的小胖臉,咬字不清地說:男銀(人)總系(是)不顧及女銀(人)的感受……每回李崗都看呆了,恨不得手一伸將那小銀銀(人人)撈出來親個夠。
兩年前,徐玉娟去醫(yī)院取了節(jié)育環(huán),原以為水到渠成的事情,哪曉得擱置了多年的肥田荒了瘦了,無論李崗怎樣播種都不出芽。為這事,兩個“資深”中年人還硬著頭皮上省城不孕不育醫(yī)院看了一回。檢查結果是兩人沒任何問題。醫(yī)生只給徐玉娟開了些溫宮調經(jīng)的中成藥,又囑咐兩人放平心態(tài)別緊張,總會懷上的。沒想到兩年過去了,人家的二胎都已瓜熟蒂落了、走路了說話了,徐玉娟的肚子還是沒動靜。既如此,兩人便抱著順其自然的心態(tài)。時間一長,加上各種千頭萬緒的忙亂,李崗竟將這茬忘到爪哇國去了。
李崗恨不得掐死自己!
實際上,隨著起初的熱度一過,李崗覺得這個決定下得太過草率。雖然眼見太多頭胎十幾歲、仍趨之若鶩趕著造二胎的同齡“榜樣”,但真輪到自己了,李崗還是要慎重地想一想。他和老婆年近半百還得準點上班討生活供房,父母更是年高體弱自身難保,這個孩子生下來誰照管?難不成還得花錢雇個保姆,如今緊巴巴的日子,現(xiàn)實嗎?最關鍵是今后孩子成長教育怎么辦?奶粉錢、學業(yè)費、家教費、興趣班……先別說以后,光是近幾個月,母親跌斷手、兒子早戀,報業(yè)危機工作大調整,他的健康狀況也是每況愈下,頸椎炎牙周炎鼻炎害得他苦不堪言,已是完完全全斷了生二胎的念頭了。他是想著找個時間好好和徐玉娟談一談的,只是諸事一攪擾……
李崗輕輕拉開書房窗子,夜風襲來,他竟有些站不穩(wěn)。裹緊外套,深吸一口氣,讓涼風侵入他的五臟六腑,吹散周身的郁氣。已是凌晨一點,徐玉娟和他吵翻后背對他睡著了,也不知是否真的睡著。他感到一種無聲的壓抑,自胸口開始,呈放射狀向四肢蔓延。一種難以言說的悲傷使他窒息……掙扎著來到書房,他想讓自己冷靜下來。說是“書房”,畢竟勉強了些,不過是一條狹小的陽臺改造而成,但對于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狀況來說,能有一個獨處的空間,李崗已十分滿足。街道闃然無聲,萬物入夢,而他的心,卻驚醒著。
這個周五,李崗難得沒有版面。跟當班領導匯報了出差采訪,李崗到家便收拾好行裝。背包、三腳架、反光板以及最鐘愛的那臺單反。雖然現(xiàn)在數(shù)碼相機花樣繁多,他還是覺得傳統(tǒng)的拍攝才叫真正的攝影。五年前買這臺相機,不僅出于喜歡,還因為他百度了一下佳能相機的歷史——佳能名稱源于佛教,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是位醫(yī)學博士,取此名的靈感出自他抬頭眺望天空而來。佳能原有一個十分英語化的名字KWANON,意為觀音。目前使用的EOS不僅表示電子光學系統(tǒng)英文字首字母的縮寫,也是一位在希臘被稱作“黎明”的女神?,F(xiàn)實生活中,李崗是個實實在在過日子的人。但也會幻想也有奢望,也相信冥冥之中那些無處不在影響事件發(fā)展的幽微所在。李崗相信緣分,就像手中這款陪伴自己五年多的“老朋友”相機,握在手中的那份實在的質感,漆黑而黯啞的光芒,他甚至能撫摸到它溫潤而清晰的紋路,每一次全身心投入的拍攝,便是與之默契的交流。同樣,有時在現(xiàn)實生活中把握不住、無能為力的事情的脈絡和走向,他也會冷處理。他覺得冷處理并不是放棄或逃避,而是放到一邊,給事物足夠伸展的自由空間,讓它自己呈現(xiàn)出該有的模樣。
第二天天還未亮明,李崗便背上行裝出發(fā)了,他乘坐了最早一班小客車,一小時后,來到相鄰縣風景區(qū)門外。呂總那輛霸氣的煙灰色斯巴魯越野車已守候在那了。
一看到他,呂總便哈哈大笑著迎了上來。李崗伸出手和他握,他卻一手接過李崗手上的三腳架,順勢握緊他伸過來的手,將李崗拉到胸膛抱了抱。呂總身材魁梧高大,李崗能感受到東北漢子的直爽熱情,他有些感動了。
說起來,呂總與他已經(jīng)是很多年前的老朋友了。那時李崗剛進報社不久,呂總就來這個小城市開辦食品加工廠,辛苦奮斗積累資產成為本市有名的企業(yè)家后,年幼時因家貧失學的他開始熱衷于公益事業(yè),捐資助學、救難扶困,李崗為他寫過不少深度報道。一來二去,因脾性相投,很快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三年前,呂總又投資鄰縣這片尚未開發(fā)的風景區(qū),開山修路、搭橋建棧道,很快初具規(guī)模。呂總將風景區(qū)命名為“絕境”。他曾說,取這名有雙重含義:一是代表絕佳之境,他要將這塊風光旖旎的天然大氧吧呈現(xiàn)給世界;二是與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有關。當你覺得腳下的路崎嶇難走、甚至四面楚歌、身臨絕境時,來這里看看,與大自然親密接觸,便會發(fā)現(xiàn)“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當初呂總這樣對李崗說時,他深有感觸,認定呂總與那些一夜起家的暴發(fā)戶有天壤之別。呂總有愛心、有情懷,是個名副其實的“儒商”。
這次呂總誠邀,說風景區(qū)基礎設施已完備,請他來提提意見。這兩年,李崗雖疲于奔波塵世,很少與呂總見面,耳中與之風景區(qū)相關的好評卻接連不斷,景區(qū)風光之美、游客之多、效益之好自不在話下。這一天,呂總先帶李崗觀摩了那個雙入口、雙出口,占地十多畝的大型停車場,停車場旁還有一個小型停車庫,停滿了呂總新進的幾十輛五顏六色的電瓶車。然后看游客餐廳,田園氣息濃郁的裝潢、雅潔的餐具、挺直的餐布。再就是游泳館,天然的地下自涌水,水質清冽并含多種礦物質。超市、動物園、植物園、兒童游樂場一應俱全。最使李崗驚嘆的是功能區(qū)居然有一所托養(yǎng)所,里面住著幾位孤寡老人和留守兒童,老人在健身器材那活動,幾個孩子被小阿姨帶著玩游戲,嬉笑快樂滿院。呂總介紹說旁邊這幾個村子農民生活不富裕,人均田地又少,所以大部分勞力都向外輸出。雖然他的風景區(qū)盡量面向這些農民招工,始終有個飽和。他建這個托養(yǎng)所是為解決外出務工農民的后顧之憂,到這里所有費用都是免費的。
山高林密,春來秀色滿坡。這一天呂總陪李崗四處游玩,拍了不少照片,最后還到呂總修的玻璃棧道走了一圈。棧道修在半山腰,陽光下遠看像鑲了一圈耀眼的裙邊。居山臨下,蜿蜒在山路的游客小如螞蟻,半天挪不了一點位置。而群山是那么碩大無朋。舉頭是開闊的藍天,飛機也像一只老鷹一樣渺小。越看,李崗感覺胸中那塊壘在一點點消散。呂總說得對,來這里看看,興許會提高人生的格局。
山里的夜晚分外靜謐,李崗睡在舒適的木屋賓館里,睡得很踏實。
第二天吃過早飯,呂總帶李崗到辦公區(qū)。仍舊是田園式木屋,門前就是金燦燦的油菜花,山風拂來,花香撲面,蜜蜂嗡嗡縈繞。呂總帶李崗走進一間木屋。辦公室整潔雅致,各種辦公用品一應俱全。呂總說,李崗你只要過來,這就是你的辦公室,委任你辦公室主任,負責內外宣傳工作,待遇和我手下副總一樣,年薪制。李崗心臟猛跳了一陣,昨天呂總就說了,這里副總年薪是二十萬。李崗悄悄算了一下,相當于他三年工資。呂總講情誼,性格中含有江湖義氣的成分。早先就提過讓李崗來風景區(qū)和他一起干。只是在報社苦惱歸苦惱,終歸是事業(yè)單位,呂總這里是好,可企業(yè)的發(fā)展完全說不清,終歸不敢保障啊。
李崗沒馬上回答,他咬咬嘴皮點點頭,說我會認真考慮考慮,盡快給你答復。呂總理解地笑了,說,好的,你回去后好好考慮,有消息就給我電話,辦公室主任的位子先給你留著。
十一
一路上李崗都在考慮呂總伸出的“橄欖枝”。
二十萬的年薪,是否意味著他們有能力要二胎了?不僅如此,在那樣一個山清水秀的天然大氧吧里上班,跟著一位有頭腦有情懷的老總干,是不是心情都要舒坦得多?興許,他久治不愈的頸椎炎牙周炎鼻炎也會好啦。還有他近兩個月日益加重的脫發(fā),是不是也會因為環(huán)境和心情的改善得到改觀。再興許,他還能重拾年輕時代的“文學夢”……李崗一路上左思右想,想到利、也想到了弊,班車走直線車速較快時他感覺全身熱血沸騰,仿佛回到了敢拼敢闖的青年時代,恨不得馬上來風景區(qū)一顯身手;班車一拐彎走盤山路時又覺得拿不定主意,各種不確定因素宛若車窗外深不見底的懸崖,令他猶疑不決。班車終于駛進了市區(qū),他決定將這個艱難的選擇拋給徐玉娟。如果老婆支持他去風景區(qū),他明早便毫不猶豫地將辭職報告扔給老曾,讓他吃驚吧、暴怒吧,讓他將《領導者》那本指導范本撕個粉碎。讓他平時維護的親民形象瞬間坍塌。如果反之,他想他會乖乖聽老婆的話,明早乖乖地按時起床準點上班,見到曾總仍畢恭畢敬地問好。
回到家已是晚上七點多鐘了。兒子上晚自習去了,父親手拿兩個鐵核桃不停地轉動著鍛煉,母親竟難得地在廚房煮荷包蛋,她將紅糖荷包蛋舀到一只碗里,讓李崗給徐玉娟端去。李崗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果不出所料,徐玉娟躺在床上流淚。看到李崗進來,怨恨地翻過身去,將個后背留給他。李崗放下碗,溫存地撫著老婆的背問她怎么了,有啥氣盡管沖老公撒。徐玉娟果真一呼啦立了起來,她眼睛紅腫淚流滿面,先是瘋了般拿枕頭砸李崗,接著又狠狠在他身上又捶又撓,李崗抓住她的手問,到底咋了,有話不能好好說嗎?
徐玉娟哭喊著說,我將孩子拿了,這下你滿意了吧,你這間接的劊子手!
聽到老婆說出這樣的話,李崗一陣陣悲從中來。他想在這點上他還不如夾著尾巴做人的梁方,至少梁方還敢生二胎,他卻不敢,眼淚不受控制地奔出眼眶。這是徐玉娟頭一次見他流淚,也嚇到了,便投入他懷里緊緊抱住他。夫妻倆就這樣相互擁抱著好長時間,直到平靜下來。李崗一直看著徐玉娟將兩個荷包蛋吃完躺下,又給她掖好被子,這才來到書房。
在書房時他接到了一個電話,居然是曾總打來的。電話里曾總的聲音非常和藹,他說老李啊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老張因為勝任不了社新版的工作,請求調回專副刊中心,明天你倆交接一下工作吧。
李崗嗤笑了一聲,他覺得生活滑稽得像個小丑。
電話線那邊又說,老李啊你看自成城走后,譚副又調整,社新部副主任的位置一直空缺,昨天我找?guī)孜恢饕I導召開了一個緊急會議,一致決定委任你為社新部副主任,主抓社新版面編輯工作,明天交接完工作你來我辦公室一下。
李崗沒精力去想是不是曾總兒子和老張女兒對象黃了,所以才導致劇情急轉。他只聽見自己似乎有點激動地對著電話線道了聲“謝謝”,又說了一句“曾總晚安”。
現(xiàn)在,他無力地躺在床上,腦海里關于“絕境”風景區(qū)的一切已遠去,李崗明白,過不了多久,那地方便會如夢境一樣遠離他的平凡生活。美好的東西,似乎更可能定格于照片里。于是他明白昨天為何要拍那么多照片了,一定是潛意識給予的暗示。而他現(xiàn)在更應該做的是:重新將思路理一理,明天怎樣交接工作。
李崗想著想著居然有些興奮了,他打開亞馬遜書城,找到那本和曾總一模一樣紅皮封面的《領導者》,鼠標輕輕一點,很快下了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