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如果把氣溫的熱冷,比作起伏的層疊山巒,那么,每年的七月份,則是山巒中最高的那座山峰。未抵達峰巔,氣溫一直在爬坡,越爬越高;然而一旦越過峰巔,就開始了走下坡路,漸次降低,及至跌入谷底——這樣的四季輪回,猶如西西弗斯推著石頭上山,上去又下來,下來又上去。
七月在燃燒,熊熊的烈焰似乎能將人的皮膚烤焦。地面滾燙,花草萎靡,躲在樹蔭下的納涼者不住地擦拭汗?jié)n,趴在草叢中打盹的野狗大口地喘著粗氣。對陰晴從來都漠不關(guān)心的人,這個階段卻對天氣預報格外地敏感。側(cè)耳聆聽或瞪眼細瞧,捕捉到的氣溫數(shù)據(jù),總在高位徘徊,不是37度,就是38度,這給本就滋滋冒火的心火上澆油。
酷暑似酷刑,很多脆弱的人,生活因此而陷入了混亂。浮躁的心,更加地浮躁;焦慮的事,愈加地焦慮。白晝昏昏欲睡,夜晚輾轉(zhuǎn)難眠,目之無光,腿之無力,食之無味,精神倦倦怠惰,身體懨懨困乏。遇到這等高溫天氣,大概唯有沿街叫賣雪糕的小販,以及畫地為牢售賣西瓜的坐地販子,才會由衷地竊喜——商販們與白居易筆下的賣炭翁,面臨著近似的處境,也懷有著同等的憧憬。盡管在生理感受上,他們與其他人毫無二致,但在魚和熊掌的選擇中,卻寧愿自己的身體承受煎熬,也不愿自己的口袋空癟輕飄。他們以“人肉換豬肉”般豁出去的架勢,與主流期待逆向而行,翹首期盼天氣更加地炎熱。
高溫天氣里,雨成了稀世珍品。一場降雨,能撲滅多少火焰,驅(qū)散多少熱浪,使多少禾苗與樹葉翠綠,讓多少干旱的土地與焦躁的心田獲得滋潤和撫慰。雨帶來了些許的涼快,也使人在與酷熱疲于奔命的纏斗中,得以暫且的休戰(zhàn)。
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酷熱天的雨皆煞是可愛,討人歡喜,哪怕突襲的雨淋濕人的衣衫,哪怕慌亂奔跑的腳被倒臥的橫欄絆倒。唾罵雨的人,詛咒雨的人,或許有之,但在人數(shù)比例上,絕對處于劣勢。雨是氣流聚攏沖撞的產(chǎn)物,甚至有點兒像兩股勢力廝打咆哮時,因受傷悲傷而流瀉的血淚。氣流暴怒,沖突劇烈,才形成雨肆無忌憚的狂飆。雨有或無,猛烈或纏綿,與氣流此時的心情,互為因果。大概源于氣流的喜怒無常,雨也顯得喜怒無常。有時候,雨像一個頑劣的孩童,神出鬼沒,懶懶散散,使壞一般往地面撒幾滴尿,然后便溜之大吉,沒有了蹤影;有時候,雨像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莽漢,一陣咆哮,一陣激蕩,不計后果地掰斷天河大壩的閘門,致使狂濤瓢潑而下,地面頃刻間洪澇成災;有時候,雨像一個悲傷的怨婦,動輒流淚,一經(jīng)哭泣,就無休無止,綿延不絕,宛若尋夫的孟姜女,仿佛不把一道道墻壁一座座屋舍哭得倒塌,就誓不罷休……雨無規(guī)律性可言,偶爾還會與人作對,思念它時它不來,厭棄它時它不走。
酷熱是由陽光造就的,而陽光與雨水,像一對性格不合的夫妻,盡管相互抵觸,但終究還得白頭偕老,咬緊牙將日子過下去。然而,不論兩者如何勾心斗角,它們對大地上的所有生命,都顯得無比慷慨。它們傾其所有的饋贈,是無償?shù)?,是不圖回報的,是不含任何功利色彩的,甚至,連它們的鷸蚌相爭,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生命的漁翁得利——恰是因為它們之間此消彼長的你進我退,你強我弱,才使生命避免了旱澇之虞,從而擁有了舒適愜意的生存空間。它們不共戴天,卻又相互守望;同床異夢,卻又同床共枕……雨水被陽光蒸發(fā),轉(zhuǎn)化為云,云彌漫著,總想遮蔽陽光。但陽光決然不肯束手就擒,執(zhí)意要沖破云縫,而封堵不住陽光的云,不但呼朋喚友,引來更多的援兵,而且臉色劇變,殺氣騰騰,最終以雷霆之怒向陽光示威。云不惜粉身碎骨,也要將陽光的囂張氣焰予以撲滅。水與火互不兼容的殊死較量,對人而言,毫無疑問具有功德的價值。人是怕熱怕冷的,且常常在水火之間憂心忡忡:火過盛則焚毀,須有抑制之力;水太濫則禍殃,須有蒸發(fā)之能。
坐在烈陽里,在思念著雨;坐在雨天里,又在呼喚著太陽——人就是這樣朝三暮四地茍且著,得隴望蜀地抱怨著,很少靜下心來,去領(lǐng)悟大自然的奧秘,體察大自然的心跡。不論天晴天雨,地暖地冷,其實都是大自然以不同的方式,對生命的深情表白。人對于大自然,不但要適應順應,而且還要懂得每一個季節(jié)都有它的美好,每一朵花都有它的姿色,每一縷陽光都有它的期許,每一滴雨水都有它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