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慧
美華的孤獨
盛慧
一
美華結(jié)婚兩周年那天,發(fā)現(xiàn)房產(chǎn)證上面的名字居然是俊杰的母親馮桂珍。為此,他和俊杰大吵了一架。當(dāng)初,她嫁過來的時候,母親只提了兩個要求,一是要買一套房子,一是要買居民戶口,俊杰的母親都一一答應(yīng)了,沒想到俊杰一直在欺騙她。
吵架歸吵架,晚飯總還是要吃的,菜是中午剩下的半條魚,飯是泡飯,有一些飯是焦的,看起來黑乎乎的,吃起來是苦的。兩人都不說話,也不抬頭,像是兩個不認(rèn)識的人,進了一家餐館,因為沒有位置,只好坐在同一張桌子上??〗艹粤税胪肱蒿?,起身往臥室走去。今天幾號?在他即將消失的一瞬間,美華故意問。你沒長眼睛嗎?不會去看日歷嗎?冰冷的話語,砸到美華身上,她只覺得身體往下一沉,就像電梯出了事故,迅速地往下墜。美華看著手上的結(jié)婚戒指,上面的鉆石正閃閃發(fā)光,這時,一滴眼淚掉下,濺碎了。她就這樣發(fā)著呆,過了好一會兒,才起身去洗碗。
她走進臥室的時候,俊杰已經(jīng)睡著了,蒙著被子,打著夸張的呼嚕,她知道,那是孩子式的騙人伎倆。她和衣躺下,兩人背對著背,像兩道堅固的鐵墻,而中間是一片深不可測的懸崖。窗簾沒有拉,月光輕瀉進來,在梳裝臺上跳舞。陽臺上新晾曬的內(nèi)衣在風(fēng)中翻飛,自由自在。她多想他轉(zhuǎn)過身來,輕輕擁她入懷,可是他一動都不動,她多想他用手指輕輕捅自己一下,說一聲對不起,可是他還是沒有動。他像一具冰雕,渾身上下散發(fā)著寒氣。她閉上眼睛,聽著藍色座鐘咔咔地響著,有一會兒,覺得自己的腦子變成了座鐘,發(fā)出機械而冰涼的聲響。她想著自己十年后的樣子,二十年的后樣子,甚至三十年后樣子,突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
夜里下起了雨,在樓下的鐵皮屋頂上斷斷續(xù)續(xù)地跳著踢踏舞。美華翻來覆去睡不著,最后趴在柔軟的枕頭上,右手無力耷拉在床沿,像一條擱淺在沙灘上的鯨魚。后來,她索性睜開眼睛,看著黑漆漆的窗外,時間一久,眼睛又硬又疼,感覺就像兩顆玻璃珠子。
一直等到窗戶外面現(xiàn)出微微的白光,樓下傳來環(huán)衛(wèi)工人沙沙的掃地聲,疲憊至極的美華才真正睡去。她的睡眠又松又軟,像一只成熟的柿子??墒牵瞬坏桨雮€小時,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在屋子里回響。
美華不想起床,等著俊杰起來,可俊杰的耳朵好像聾了,一動也沒動,她閉著眼睛,用胳臂肘推了推了俊杰,俊杰還是一動不動。他們兩個就這樣僵持著,敲門聲越來越響,從手指變成了手掌,再不去開的話,可能就要用腳踢了。美華披了一件衣服去開門。
門一打開,就感覺一陣颶風(fēng)吹了進來,她不禁往后倒退了幾步,把衣服領(lǐng)子攏了攏。站在美華面前的,是一個老太太,五十來歲,長得非常壯實,臉上的線條硬梆梆的,像是用花崗巖鑿出來的。她穿得花枝招展,像一個上門討租的地主婆(每次進城,她都會穿上最鮮艷、最花俏的衣服)。她的身后,躲著一個枯瘦的老頭,佝僂的小身子裹在皺巴巴的舊西裝里,像發(fā)黃的報紙包著一只干海馬。他腳上穿著套鞋,讓人覺得有些頭重腳輕,上面全是黃泥,身上背著一個蛇皮袋,活像地主婆帶來的長工——他們是美華的公公婆婆。
美華強作歡顏打了個招呼,可婆婆當(dāng)她是隱形人一樣,看都沒看一眼,就像穿山甲一樣鉆進了屋。公公沒有進門,美華拿了雙拖鞋給他,又接過他的蛇皮袋,他笑了笑。美華每次見到公公,都覺得納悶,像他這樣的人怎么會發(fā)財?怎么會成了村里的首富?有一段時間,美華覺得好奇,四處打聽,可是一說到這件事,大家都閃爍其詞,眼神中充滿了警惕,好像有什么見不得光的事情一樣??〗芤恢闭f他父親在外面跑供銷,掙了很多錢,那些錢后來發(fā)了霉,還要拿出來曬太陽呢。
婆婆背著手在屋里巡視了一圈,往沙發(fā)上一坐,蹺著二郎腿??〗芙K于起了床,他穿著黑色的秋衣秋褲,腿瘦得像兩根甘蔗,邊走邊把手伸到背上抓癢,露出半邊肋骨,像鋼琴的一排琴鍵。婆婆看了,心疼不已,撇了撇嘴說,你怎么越來越瘦,跟個抽大煙的人似的,人家結(jié)了婚,有老婆伺候著,會像饅頭一樣發(fā)開來,你卻瘦得皮包骨頭,扔在路邊,連狗都不會啃一下。說完,鋸齒般的目光定定地看著美華。美華好像聽到了母獅子的吼聲,她擺弄著自己的衣角,不敢抬頭。很快,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站錯了位置,婆婆在中間,公公和俊杰在兩邊,像兩個打手,而她一個人面對著他們,像是接受審訊的犯人一樣。俊杰的眼神是順服的,美華向他求助時,他立刻把目光移走了。
美華無端地想起俊杰以前說過的一件小事,那是十二歲那年,俊杰偷了家里十元錢,被他母親發(fā)現(xiàn)后,母親沒有抽他的耳光,而是從抽屜里拿出了縫衣針??〗芤詾椋赣H看到他的上衣掉了紐扣,要給他縫上,誰知道,她卻讓他伸出手,在他的手指上做起刺繡來,每刺一針,就冒出一滴血,就像一朵小小的紅蘑菇,他號啕大哭,但不敢收回自己的手。每次俊杰說起這件事時,美華的心里就一陣陣地痛,好像那些針,是扎在她心里的一樣,她對他充滿了憐惜。她覺得,那件事對他的影響太大,以至于他的心理年齡一直停留在了十二歲。
婆婆清了清嗓子,終于開始發(fā)表演講了。她陰陽怪氣地說,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們知道嗎?俊杰說,我又不用上班,管它是什么日子。婆婆吼道,兩周年,兩周年了,你們結(jié)婚兩周年了,你們想讓我斷子絕孫嗎?聽到“兩周年”這三個字,美華的心突然往下一沉,眼淚不爭氣地盈滿了眼眶,這么重要的日子,俊杰竟然忘記得一干二凈,而清楚記得這個日子的,竟然是她的婆婆??〗苊鏌o表情地哦了一聲,似乎覺得這不值得大驚小怪。這時,公公看了婆婆一眼,示意自己要發(fā)言,婆婆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公公說,昨天你媽跟人吵架,本來那人不是你媽的對手,可是罵著罵著,那人突然指著你媽的鼻子罵她斷子絕孫,你媽差點氣暈過去了,回家后,一晚上沒睡著??〗苷f,誰把你氣到了,你跟她去算賬,干嘛要傷及無辜?俊杰還要往下說,婆婆大手一揮,說道,我不跟你們閑扯,這次來,我要住一段時間。她頓了頓,看了看美華,一直要住到你們給我生孫子為止。
婆婆忽然想起什么說,你們是怎么搞的?我們大老遠(yuǎn)趕來,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進了屋,你們沒一個笑臉就算了,連杯熱茶都沒有嗎?美華嘀咕了一句,不是剛起床,還沒來得及燒嗎?婆婆聽了,大吃一驚,她以為自己的話像紅纓槍,一下子能把人頂?shù)搅藟ι?,但沒想到,一個低她一等的人竟然會突然甩出一個暗器。她氣急敗壞,猛地一拍茶幾,果盤里,一只橘子受了驚嚇,滾到了地上??諝庀窀赡拘迹灰稽c火星,就會馬上點燃??〗車樀媚樕钒?,一把拉過美華,聲音顫抖地說,你怎么跟媽說話呢?快給媽說對不起。美華的嘴緊閉著,像一個鐵夾子。婆婆站起來,叉起了腰,罵道,好啊,好啊,你們能干了,你們吃老娘的,住老娘的,用老娘的,還要給老娘臉色看,老娘今天把話撂在這里,一星期之內(nèi),如果還不懷上,老娘就把房子收回來,你們就去睡大馬路吧。俊杰輕聲嘀咕道,媽,一星期?你以為是捏泥人呢?公公也附和著道,是啊,一個星期是少了一點。婆婆說,那好,就多寬限你們幾天,最多半個月時間,到時候可別怪我不客氣。
俊杰要出去買早餐,美華也跟著去。她剛想換鞋,婆婆又不高興了,雙手往胸前一叉說,不就是買幾塊燒餅嗎,他一個人拎不動嗎?還要你跟著一起去扛?美華裝作沒有聽見,鞋跟都沒拔,飛快地從屋子里溜出來。
吃完早餐,俊杰從鞋柜上取了鑰匙去店里,美華也跟著一起溜出去了。她像個孤魂野鬼一樣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蕩。在一個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時候,她的髖部一陣酥麻,手機上有一條短信,是俊杰發(fā)來的,上面寫道:“老婆,今天晚上洗衣服吧?!?“洗衣服”是他們之間的暗號。美華覺得這個男人真像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好像昨天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她更覺得自己可憐,不過是他買的一個玩具而已,她寫了好幾條狠話,最后都刪掉了,只是回了一句:“不好意思,洗衣機壞了,你自己手洗吧?!?/p>
天擦黑的時候,她才回家。路上的行人,大多是匆忙的,只有她磨磨蹭蹭,經(jīng)過路邊的時裝店,她都要進去轉(zhuǎn)轉(zhuǎn),隨便拿起一件衣服,看看又放下,她希望俊杰比她早回去,有幾次,她聽到手機響了,以為俊杰催他回家了,拿起來,卻發(fā)現(xiàn)只是幻聽而已。她覺得,現(xiàn)在的家,就像一片冰冷的湖水,跳進去需要鼓起勇氣,想到婆婆探照燈一樣的目光,她的頭發(fā)就一陣發(fā)麻。
美華和婆婆之間的仇怨是剛結(jié)婚的時候就結(jié)下的,結(jié)婚那會兒,小兩口如膠似漆,每天都“洗衣服”,有時候,白天洗了,晚上還要洗,最多一次,一天洗了七次,美華一見到床就會犯暈。有播種就有收獲,一個半月后,她就有了身孕。這本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婆婆像是變了一個人,對她很體貼,說話的時候,總是拉著她的手,說到動情處,就會拍兩下,可是,她總覺得喉嚨里有根刺,因為,她覺得婆婆的笑,像肥肉一樣膩人。沒過多久,美華娘家發(fā)生了一件事,一天下午,母親打來電話說,爺爺病危。美華準(zhǔn)備回去見他最后一面,但是她婆婆是個老封建,不準(zhǔn)她去,說這會帶來晦氣,肚里的孩子會變成怪胎。她沒有順從婆婆的旨意,說動了俊杰,和俊杰一起偷偷回去送老人家最后一程??墒?,俊杰的嘴不嚴(yán)實,回來第二天,就把這事跟婆婆匯報了。婆婆在電話里對她呵斥了一個多小時,說的話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讓美華沒想到的是,婆婆的話變成了真的,胎兒兩個多月的時候,她上街買菜,一不小心從樓梯上滑了下來。在失重的一瞬間,她想到了肚子里的孩子,將身體蜷成一個球,下意識地保護自己的肚子,天昏地暗的旋轉(zhuǎn)終于停止了,美華的鞋子像紅酒杯,里面盛滿了血。孩子沒了。婆婆知道消息,跑到醫(yī)院大吵大鬧,要美華還她孫子。那一刻,美華就像掉入了冰窖之中,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匹母馬,一只母豬,一條母狗。她本想著俊杰能安慰她幾句,可是在母親面前,俊杰連屁都不敢放一個,他的目光,也像冰一樣涼。她想哭,她想喊,但哭不出來,也喊不出來,對于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來說,誰的痛苦比她更大?可是沒有一個人安慰她,所有的人都在指責(zé)她。她只能咬自己的手臂,在上面咬出了一枚又一枚紅色的貝殼。
二
婆婆下達最后通牒后的第六天,是美華二十六歲的生日。對這個生日,她并不看重,她知道,俊杰肯定是記不住的。但是,在她心里,其實還是有一點小小的期待。整整一天,她都顯得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經(jīng)常會聽到電話響起,但是電話一天都沒響。下午四點半,俊杰的表姐邀請公公婆婆去吃晚飯,他們一走,她坐在沙發(fā)上,若有所失地看著天色一點點暗下來。風(fēng)吹動客廳的水晶吊燈,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小區(qū)里的孩子們在樓下做游戲,傳來一陣陣的清脆的嬉笑聲,漸漸地,屋子里的擺設(shè)就像沙畫一樣,開始慢慢變得模糊起來,夜色越來越重,她像是潛入了幽暗的水底。俊杰回來得比平時要早一些,手指上勾著一只精致的紙盒子。
他將紙盒子輕輕地放在她面前說,生日快樂。美華的眼角馬上就濕了。她打開來,是一個朱古力蛋糕,上面一座小城堡,城堡上方有一顆紅櫻桃,那一瞬間,美華有些感動了,她眼前的這個男人雖然有些懦弱,有些小氣,但有時候,還是能讓她覺得有一些小小的暖意。她拿了小勺子,自己吃一口,喂俊杰吃一口。吃完蛋糕,她起身去廚房,束上圍裙,準(zhǔn)備做飯,他一把搶過來說,我來。美華順從了,她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吃瓜子,廚房里發(fā)出的清脆聲響,讓她覺得格外溫暖。她突然很想站起來,從后面抱住他,像抱住瘦弱的弟弟一樣。但是她沒有。她打開所有的窗,讓清新的空氣注滿了屋子。
晚餐做得很難吃,青菜太咸,牛肉炒得太老,土豆又是生的,但美華卻是欣慰的。晚餐之后,俊杰直接將美華抱上了床,她有一百零三斤,而他只有九十八斤,她能感覺到他很吃力。她能感覺到他的熱切,嘴唇滾燙。他像往常一樣,把燈關(guān)了,她又把它扭開,調(diào)到最暗,房間里充滿了一種朦朧的浪漫情調(diào),接著,她又從抽屜里拿出手機,調(diào)出一首輕柔的鋼琴曲,她希望他是溫柔的,輕緩的,但他卻很著急,像是開學(xué)前一天晚上要完成暑假作業(yè)的小學(xué)生一樣。外衣一件件剝完,呈現(xiàn)出來的維多利亞的秘密的胸衣,這是她要給他一個驚喜,讓他看到她的身體的線條多么地美,但是,他似乎根本沒有看見,連一句贊美都沒有,這讓她感到一陣失落,她很快就原諒了他,因為她知道,他就是一個沒有情趣的人,對他要求太高,只會徒然增加自己的痛苦。她不想閉上眼睛,因為一閉上,就會出現(xiàn)另一張男人的臉,她覺得這也是一種背叛。但是,她看到他的牙齒,里面居然還卡著一塊青菜,頓時覺得惡心無比,床吱吱嘎嘎地響著,但是一切好像都與她無關(guān)。她閉著眼睛,盡量不去想那張臉,越是這樣,那張臉越是清晰,他充滿陽光般迷人的微笑,在她的耳朵邊溫柔地私語,眼淚不禁從眼角輕輕劃落?;孟胱屗w了起來,她發(fā)出快樂的呻吟,這讓俊杰很有成就感,可就在這時,意外發(fā)生了,他們聽到外面的鎖舌發(fā)出清脆的彈跳聲,大門開了,他下意識地用手捂住她的嘴說,小聲點,他們回來了,別讓他們聽見。她故意在床上劇烈地晃動了幾下,弄出吱哩咯啦的響聲說,怕什么,他們不是就想聽這個聲音嗎?俊杰幾乎變成了哀求,別鬧了,我求你了,還不行嗎?衣服終于洗完了,“洗衣機”累了,“衣服”也累了。他將頭枕在她的手臂上,像個孩子一樣睡著了。
她起身去洗手間,鞋子不知道被踢到哪里去了,于是光著腳起來,開門的時候,聽到外面有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她故意放慢了步子,不想見到那兩張丑陋的臉。等她出來時,看到兩個鬼鬼祟祟的黑影,在客廳里一閃而過。一扇門打開,又咔嚓一聲關(guān)上,客廳里像一口深井,靜寂而又黑暗,她能聽到自己心臟的跳動聲,聽到冰箱發(fā)出的嗡嗡聲,還有他們在門背后的偷笑聲。這個笑聲,像從兩只巨鼠的口中發(fā)出,讓她覺得毛骨悚然。
育種任務(wù)終于完成了,公公婆婆也心滿意足地回家了。他們住了大半個月,美華就像在拘留所呆了半個月。這半個月的時間內(nèi),家里被折騰得不成樣子了,淺綠色的窗簾上,留下了黑乎乎的手印,浴缸底下,鋪著一層泥漿,像一塊灰色的踏腳墊,抽油煙機上沾了一層厚厚的油,像黃蠟燭一樣,不停地往下滴著……她掃屋子,洗窗簾,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要把他們的氣息全部清除掉。從早上起床一直忙到下午兩點半,屋子才算收拾干凈,像新裝修完的樣子一樣,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到心滿意足。
三
美華是突然決定回娘家的,女人一懷孕,總是特別想念自己的母親。
中巴車晃了兩個多小時,終于在一個灰暗的小鎮(zhèn)上停住。下車的一瞬間,她突然覺得自己就像一枚桃核,被吐了出來。
半年沒有回來,小鎮(zhèn)除了更加破敗和灰暗,并沒有太多的改變。她看見那條熟悉的鐵路,它像一把生銹的水果刀,廢勁地把小鎮(zhèn)切成兩半,房子年代久遠(yuǎn),看上去灰頭土臉,無精打采。每當(dāng)火車到來時,道口會響起急促的鈴聲,叮鈴叮鈴叮鈴。過了好一會兒,火車終于來了,它好像很疲倦,拖著又笨又長的身體,走得很慢,發(fā)出尖銳、刺耳的聲音。小鎮(zhèn)上的人對火車早已沒有了新鮮感,就像看到一群羊或一群牛,只有一個女瘋子,每次都會跟在后面奔跑,跑不動了,就撿起路邊的石子,朝火車扔去。
其實,她完全可以坐火車回來,她家離火車站很近,走路也只要五分鐘,而去汽車站,不塞車都要半小時。但是,她愿意坐汽車,每次看到火車,都會想起那個人。她永遠(yuǎn)忘不了初秋灼熱的白光,忘不了那列果綠色的火車,他坐在上面,一臉陽光燦爛的微笑,那么明亮,那么清爽,列車緩緩開動,在玻璃窗里,他遠(yuǎn)去的樣子,像一張泛黃的明信片,永遠(yuǎn)印在了她的腦海里,再也無法抹去。
她記得,火車開動前他抱住了她,他的懷抱,溫暖而有力,像海水一樣,讓她無法呼吸?;疖囬_動時,她咬住嘴唇,裝出堅強的樣子,可是,當(dāng)火車遠(yuǎn)去時,她竟然產(chǎn)生了一種幻覺,感覺在它的身后,房子開始傾斜,覺得它把整個小鎮(zhèn)都拖走了,拖著長長的尾巴消失在茂密的楊樹叢中時,小鎮(zhèn)還在持續(xù)地震顫。她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有一個預(yù)感讓她害怕——這輩子,她再也見不到他了。那一刻,她竟然像瘋子一樣奔跑起來,火車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遠(yuǎn),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兩腿一軟,癱在地上。心就像碎玻璃一樣,每吸一口氣,都感覺到刺痛。一直到天色灰暗時,她才往回走,風(fēng)吹亂了她的頭發(fā),白楊樹發(fā)出的嘩嘩聲,聽起來是那么地憂傷。女瘋子朝她一個勁地笑著……這個場景,一晃過去了十幾年,有時候回想起來,覺得有些恍惚,好像是夢中的場景一樣。后來,她專門去過那座城市,還去了他就讀的那所海關(guān)學(xué)院,但那是他畢業(yè)以后的事了。他們成了兩個世界的人。
美華并沒有急著回家,她穿梭在小鎮(zhèn)那些昏暗的街道。每經(jīng)過一個街道的拐角,她心里都有一個小小的期待,期待著,一拐彎就能遇見他。她為自己的這些想法感到好笑,這些都是韓劇留下的毒素,可是,很多事情,想想也是美好的。如果真的遇到了他,或許也是挺尷尬的吧。
鎮(zhèn)上的居民,還像她小時候那樣生活,聽著同樣的戲,開著同樣的玩笑,只是一不小心,她成了一個局外人,打量著這一切時,竟然像看一場電影。
天光正在一點點稀薄,暮色正從河面上緩慢地爬上來。兩只鴨子,從河里爬上來,抖著身上的水珠,搖搖晃晃地回家了。她加快腳步,往家里走去,走著走著,她突然想起什么都沒買,這樣兩手空空地回去不太好,便準(zhǔn)備給母親買幾罐最愛吃的糖水。經(jīng)過一家小超市時,她拐了進去,看店的是一個小女孩,戴著線帽,正在用手機聊QQ,她進去的時候,女孩連頭都沒有抬一下。天色已暗,但超市里還沒有開燈。她找到了賣罐頭的貨柜,取了一罐橘子,一罐黃桃,吹掉上面厚厚的灰塵。就在這時,她看到一個穿著藍衣裳的女人,拿了一包鹽,不假思索地放進了自己的口袋,然后又拿了一包紅糖,放進了自己的另一個口袋。她剛想喊,那個人正好轉(zhuǎn)過臉來,她嚇了一跳。那人朝店外走去,美華的心怦怦直跳,她沒有急著出門,而是來到收銀臺前,遞上一包紙巾,看店的女孩說五角錢,那人給了十塊錢,女孩埋下頭打開抽屜找錢,那人的手像風(fēng)一樣從收銀臺邊掠過,等風(fēng)吹過后,三根棒棒糖不見了。那個人接過錢,一張張地看著,其中一張有點舊,那人看了看說,這么舊,就像從狗屁股里踩出來的一樣,換一張。女孩雖然不情愿,但還是照做了。在她低頭的一瞬間,又一陣風(fēng)吹過,棒棒糖又少了三根,但是這一次,那人的手沒有夾好,有一根棒棒糖掉在了地上。這一瞬間,美華緊張極了,幾乎不能呼吸。那人卻一點也不緊張,微笑著,彎腰,撿起來,吹了吹灰塵,遞給女孩,女孩說了一聲謝謝。美華覺得臉上一陣陣發(fā)燙,等那個人的身影像巧克力一樣在夜色中融化掉,她才去買單。
那人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一樣,在街上大搖大擺地走著。美華一路跟隨著那人,那人加快步子,她也加快步子,那人放慢步子,她也放慢步子,她心里很矛盾,本想一路跟著她回家,但在走到永昌理發(fā)店門口時,還是改變了主意,追上前去。
美華追上那人,很不情愿地喊了一聲——媽。母親正想著其它事,被美華嚇了一跳,拍了拍胸口,朝她身后看了看,問道,怎么一個人回來?她覺得喉嚨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輕輕嗯了一聲。母親問,跟俊杰吵架了?美華搖了搖頭。母親雙手一拍說,我知道了,一定是那個老妖精又欺負(fù)你了?美華搖了搖頭。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她們就這樣,沿著小路往前走著,幸好天色已經(jīng)晦暗,母親看不到她臉上的厭惡表情,幸好路上沒有碰到熟人,她不需要跟她們寒暄,幸好路上鋪了煤渣,清脆的摩擦聲不停地從腳下傳來。她從來沒有覺得回家的路這樣漫長。
四
回到家,母親就拴上了門??諝饫飶浡还蓮娏业膲m土味,還有食物發(fā)餿的味道,在美華看來,這是清冷、孤獨的味道,她的鼻子突然一酸。她在門背后摸到了燈繩,燈打開的一剎那,她發(fā)現(xiàn)母親正盯著她看,好像不認(rèn)識一樣,母親雖然沒笑,但可以感覺到她的心在笑,那笑像一塊糖,融化到了溫水中,鼻尖、眉梢都洋溢著笑意??粗赣H的目光,她卻感覺不自在了,把臉別在一邊。
接下來的時間,是變魔術(shù)的時間,母親從左邊的口袋里拿出一袋鹽,又從右邊的口袋里拿出一把牙刷,從左邊的褲兜里掏出三根棒棒糖,又從右邊的褲兜里掏出兩根棒棒糖。美華以為沒有其他東西,誰知道,她又從懷里取出三袋薯片。一堆東西,放在桌子上,美華看得目瞪口呆。看著自己的收獲,母親一臉的成就感說,這些東西都不用錢。母親拿了個棒棒糖給美華,美華沒有接,她就自己塞進了嘴。美華以前跟母親說話一直很隨意,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但是這一會兒,她卻不知道怎么說了,想了半晌,小心翼翼地說,媽,是不是我們給的錢不夠用?如果不夠,你就跟我說。不是錢的問題,母親說,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手,就是手癢,看到東西就想拿,偷東西就像偷人一樣,有了第一次,就再也停不下來了。美華說,要是讓人抓到了多不好意思???母親笑了笑說,你媽還沒失過手呢!美華說,我是說萬一。母親沒接美華的話,她說,你一定餓壞了吧,我給你下面條去。
母親在面條里放了豬油渣,這本是美華最喜歡吃的東西,但她看著卻一陣陣感到惡心,挑了幾筷子面,就再也吃不下了。晚上,美華跟母親睡一張床,那是美華的床,床頭柜上放著她高中的畢業(yè)照和小豬的儲蓄罐。斷了一條床腿,用鐵絲綁著,一翻聲,床吱扭吱扭地響著,像是在撒嬌一樣。對面的墻壁上,貼著一張風(fēng)景畫,有一個女孩坐在礁石上,看著大海,一臉的憂傷。墻壁走線了,裂開的縫隙,像一件衣服拉開了拉鏈。
美華的父母的房間在隔壁,床是老式的架子床,上面畫著牡丹和鴛鴦,自從美華的父親走后,母親她就不敢睡那張床了,美華隔著蒙塵的玻璃往里面看了一眼,就像一只黑漆漆的棺槨,有一種驚悚的感覺。
床不是很大,兩個人睡起來有點擠。母親習(xí)慣性地摸了摸美華的腳,她吃了一驚,怎么像冰箱里的凍豬蹄?說完,趕緊將它們緊緊捂在懷里。這個舉動,讓美華心頭一暖,她看著母親,想象著自己以后老了的樣子,她輕聲說,媽,我懷上了。母親很是意外,愣了一下,眼睛就像被點燃的干柴,高興得像個孩子,忙問,是什么時候的事?太好了?你可要管好自己的嘴,前三個月是不能跟人講的,小寶寶很小氣的。是兒子還是女兒?美華說,才半個月,怎么會知道?母親突然想起了什么,像青蛙一樣從床上跳下來,打開衣櫥,捧出一疊小衣服說,你看看,這都是我給小寶寶準(zhǔn)備的。她拿到床上,一件件地慢慢攤開,一件件地展示給美華看,看著這些可愛的小衣裳,她好像看到小孩的樣子,嘴角含著笑,像一彎新月。美華卻一點興致都沒有,有些不耐煩地說,偷來的我可不要!話一出口,母親的臉色馬上變了,你是不是覺得我丟了你的臉?如果不要,我明天一把火燒掉。美華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我是怕別人在背后說閑話。母親一聽,冷笑了一聲,說閑話?老娘才不怕,老娘的背早就被人捅成馬蜂窩了。你們要面子,面子算什么?如果現(xiàn)在有人給老娘一萬塊錢,老娘可以馬上去死。美華說,你都死了,還要那錢干什么?母親說,老娘就是死,也要抱著那些錢。
聽了母親的話,美華心頭一酸,突然就想起了父親。父親最大的夢想就是發(fā)一筆橫財,他有一個表兄在東北一家鋼廠當(dāng)廠長,幾乎每年夏天,他都會去一趟,希望能做成一單生意。那一年夏天,父親又跑去了東北,生意還是沒做成,坐了三十多個小時的火車回到家,放下行李,匆匆吃了晚飯,就開始打麻將。說來也怪,那一次,運氣很好,一直在贏,就這樣,一打就是三天三夜,餓的時候,也舍不得下桌,一只手吃饅頭,一只手抓牌,到最后,連抓麻將的力氣都沒了,整個人身子就軟了,他想去解手,剛一站起來,兩眼一黑,就鉆到了麻將桌底下,再也沒有爬起來。父親的死,母親覺得天塌了下來,她大病了一場。
美華的婚事和父親的死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做完五七,母親就開始張羅美華的婚事,因為,按照規(guī)矩如果當(dāng)年不結(jié),就要三年之后,這意味要在家里白吃三年的飯,母親到處去找媒人,要給唯一的女兒找個好人家,挑來挑去最后挑到了吳俊杰。母親只提了兩個要求,一是要房子,一是要居民戶口。美華死活都不肯,母親就要去跳井。美華心一軟,也就同意了?;槎Y是很氣派的,可美華卻很傷心,她總覺得自己是一件商品,是被母親賣掉的,一套房子、一個居民戶口,換取的就是她的一生。
結(jié)婚那天,婚車竟然迷了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來到了他家的門口。那幢白色的房子是她的傷心地,她仿佛看到了他的身影,她有從車上沖下來的沖動,但是很快,車子就掠過了那間白房子,她的眼淚刷得一下就流下來,哭得稀里嘩啦??〗車槈牧?,不知道怎么勸慰她,索性別過臉,咬著自己的大拇指,看著窗外。等回到婚房時,她臉上的妝全花掉了,就像一幅抽象畫。
夜深了。鄉(xiāng)村的夜晚,一派寂靜,外面除了貓叫聲,幾乎沒有任何的聲音。她像小時候一樣把兩條腿掛在母親的身上,很快就睡著了,她睡得很香,像棉花糖一樣,又輕又甜。她還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夢。她夢到自己像往常一樣,在街上走,走著走著,來到一幢房子前,縱身一跳,竟然像一只貓一樣跳進了窗戶,她的心怦怦地跳個不停,像步槍的槍托一下一下地撞擊著門。她只在門縫里見過房子的內(nèi)部,那神秘的所在,當(dāng)它真正呈現(xiàn)在眼前時,她竟然如此地平靜。屋子比她想象的寬敞,燈還亮著,光線白得有些憂傷。她屏息聆聽,其實,她知道家里并沒有人,但她還是不放心,眼睛在四處搜索,萬一有人出現(xiàn),要找一個地方躲起來。門把屋子里面和外面隔成了兩個世界,門外的每一絲響動,都會讓她的心為之一顫,而汗水頃刻沁了出來??諝饫镉幸还傻能岳蚧ㄏ?,這里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居住了,玻璃缸里的金魚卻依然悠然自得地游動,它們覺察到她的存在,紛紛靠過來,瞪大眼睛看著她。她清楚地知道這一家人都已經(jīng)搬走了,但他的氣息依然在空氣中倘佯,就像在回憶里一樣鮮活。她看到洗手間里有半盆衣服,肥皂粉把污漬都泡了出來,水的顏色呈現(xiàn)了青藍色,便坐下來開始洗衣服,又把桌子擦得锃亮。做完這一切,她來到他的房間,在他的床上躺下來……
在娘家,日子似乎是停滯的,不知不覺,美華就住了二十多天。這些天,她跟母親聊了很久,也說到了婆婆欺負(fù)她的事,聽到女兒被人這樣欺負(fù),母親氣得直發(fā)抖,恨不得馬上找吳家人拼命。不過,她很快改變了主意,開始勸美華說,這些事,其實你都不用去想,她說什么,你就當(dāng)是放屁,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養(yǎng)好自己的身子,保住自己的孩子,反正他們只有一個兒子,將來的家產(chǎn)還不全都是你們的?她現(xiàn)在對你不好,等她老了的時候,你就雙倍地報復(fù)她。末了,她又加了一句,她現(xiàn)在越是摳門,你們到時候得到的就越多。她罵你一句,你就說一千塊,她罵你十句,你就說一萬塊。這樣,心里就舒服了。母親對自己的這番開導(dǎo)很滿意,一臉美滋滋的表情。美華很想把房子的事情告訴她,但話到了嘴邊,還是咽了回去,反正,孩子已經(jīng)懷上了,過戶也是早晚的事吧。
俊杰來接美華,母親對這個寶貝女婿全然沒有了以往的熱情。走的時候,母親不知道從哪里翻出兩包老鼠藥。美華一看,一臉不解地問,媽,你這是干什么?我們家沒老鼠啊。母親說,不是給老鼠吃的,是給人吃的。下次要是有人欺負(fù)你,你就把它吃了??〗車樀猛榷架浟耍φf,媽,你別開這種玩笑。母親說,心疼了是吧,我看是心疼肚子里的孩子??〗艿亩技t了,他說,我媽去了我家,說要專門照顧美華呢。母親說,你回去告訴那個老妖精,她要是再敢欺負(fù)我女兒,我一定會拿菜刀跟她說話。這時,美華嗔怪道,媽——你就少說幾句吧。母親與她對視一笑,收了聲。
回城的路上,美華心里充滿了莫名的慌張,就像是一條小魚,要從一片小池塘游到大海里,那里有驚濤駭浪,還有兇惡的鯊魚,它尖利的牙齒,像一把刀子。但是,肚子里一陣小小的悸動,卻給了她力量,讓她覺得不再孤單。
《寧河鹽廠》水彩 54X39cm 1982年 作者:鄧成用
五
肚子一天天隆起,美華也變得忙碌起來。她買了一堆書回來,變著花式給肚子里的寶寶補充營養(yǎng)。陽光溫暖的下午,她就坐在陽臺上,跟寶寶說話,講故事。寶寶好像聽得很認(rèn)真,故事講到一半,美華停下來喝口水,寶寶的小腳丫就會在她肚皮上亂踹,像打鼓一樣。她趕緊掀開衣服,想要抓住他的小腳丫,可寶寶聽到外面的一丁點響動,馬上就不再亂踢了。
俊杰似乎對她順從了許多,變得大方起來,美華要買什么東西,他一句話也不多說,跑著去刷卡了。有一回,美華要買一套孕婦裝,他竟然又主動幫她多挑了一件。到了晚上,俊杰會貼在她的肚皮上,聽里面的聲響。
美華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脾氣越來越好,雖然她也知道,等孩子一出生,這種待遇馬上就沒有了,但她不去想那么多,她享受著這一切。讓她沒想到的是,這個時間比她想象得來的更早。
正是梅雨季節(jié),到處都濕乎乎的,嘀嘀答答的音樂,從早響到晚上,世界就像個大澡堂。早上起來,路燈還亮著,燈光流淌在地上,就像是散了蛋黃的雞蛋。天花板也掛著水珠,房子變成了水簾洞。一開窗,霧氣從臉上拂過,用潮濕的大舌頭舔著你的臉,不一會兒,頭發(fā)全濕了,水從額頭上滴下來,滴到唇角,帶來一陣輕微的涼意。這樣的日子,美華實在不想出門,打開了電視機。電視機潮得厲害,里面的人模模糊糊,就像一張掉在水中的畫,五分鐘后,才漸漸地清晰起來。
懷孕剛滿四個月那天俊杰就迫不及待地帶美華去了醫(yī)院。她開始以為只是做例行的產(chǎn)檢,誰知道是去做性別鑒定。他們?nèi)サ氖墙紖^(qū)的一家小醫(yī)院,醫(yī)生是俊杰的遠(yuǎn)房親戚,俊杰叫她表姨。美華雖然不太情愿,但還是竭力配合。檢查的過程中,俊杰一直盯著醫(yī)生的臉看,好像上面寫著答案似的,檢查完畢后,表姨說,恭喜啊,是個千金??〗芤宦牐樕狭⒖虨踉泼懿?。他說,明明肚子是尖的,應(yīng)該是兒子才對啊,你有沒有看清楚?表姨有些不高興了,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再去大醫(yī)院看看??〗茈p腿發(fā)軟,癱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后一仰,像一攤稀泥。這時,婆婆的電話來了。美華坐在他對面,從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婆婆的態(tài)度。打完電話,俊杰倏地一下站起來,一聲不吭地走出了醫(yī)院。美華看著他走出醫(yī)院的大門,走進門口濃郁的樹陰,像走進了一條黑暗的隧道,走向了另一個世界。她感覺渾身冷得發(fā)抖,含著淚說,寶寶,你爸爸不要我們了。那天晚上,俊杰不知道去了哪里,很晚才回來,滿身的酒氣。那時,美華抱著枕頭已經(jīng)睡熟了,俊杰從她手里拿走了枕頭,她醒了一下,但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美華正在廚房削蘋果,俊杰進來了,從后面一把抱住了她,用臉輕輕蹭著她的臉,一種柔軟的感覺從心底涌起??〗苷f,老婆,能不能跟你商量個事?他的聲音很輕,像一只小蟲子鉆進了她的耳朵。美華一聽,心里就不舒服了,因為,每次他說話客氣的時候,都會提出非分的要求。她心怦怦直跳??〗芙又f,我們……,能不能把孩子拿掉。最后兩個字,像一支箭,射穿了美華的心,手里的蘋果滾在了地上。她要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出來,他的手臂,卻像兩條蟒蛇一樣越抱越緊,她低下頭,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俊杰尖叫了一聲,但臉上還是洋溢著漢奸式的微笑說,老婆,你別生氣,我不是跟你商量嗎?美華冷冷地看著他說,這是你的主意,還是你媽的主意?俊杰說,這個你不用管。美華說,肯定是那個老妖精的主意??〗苷f,你別激動,我們這都是為你好。美華捂著自己的胸口,感覺心在滴血。她卻放聲大笑起來,為我好,為我好,這真是我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俊杰說,你就當(dāng)是不小心……流掉的。美華說,吳俊杰,你不是人,連畜牲也不會拋棄自己的孩子,你連畜牲都不如??〗苓€嬉皮笑臉地說,你不會算賬嗎?做一個人流幾百塊就行了,最多再花一百塊被補身子,如果到時候超生一個孩子,要花好幾萬的。這么簡單的賬,連傻子都會算,你怎么不會算呢?他看到旁邊有一只茶杯,上面沾了一片茶葉,他從中間取出茶葉說,喏,就這么簡單。那一刻,美華絕望了,她咬著嘴唇說,孩子我可以拿掉,但有一個前提……俊杰以為她同意了,忙說,什么前提?美華把嘴唇咬出了血說,悲痛欲絕地說,除非……我死了。
從那天開始,美華經(jīng)常會做噩夢,經(jīng)常會嚇出一身冷汗。有一次,她夢到寶寶掉進了河里,她想去救,可是腳怎么也跑不動,她想呼救,可是怎么喊都沒有聲音。寶寶在喊,媽媽,救我。她看到了胖乎乎的小手伸出了水面,可是,很快,他沉到了水底,河面上一片平靜,飄著的頭發(fā),像一簇水草……美華對俊杰充滿了警惕,她總覺得,他就像一個受人指使的殺人犯,每次想到他說那句話時的眼神,她就心驚膽顫。每一次出門的時候,她都走在他后面,生怕他從后面推她一把。說來也怪,在這樣的一種情況下,她反倒變得堅強起來了,因為,對肚子里的孩子來說,她是唯一的依靠。
當(dāng)然,這美華想得太多了,她擔(dān)心的事情終究還是沒有發(fā)生。寶寶順利出生了,比預(yù)產(chǎn)期早了一個多星期。孩子長得很漂亮,很可愛,跟美華一個樣子,就像是從復(fù)印機里長出來的一樣??〗芙o孩子取個名字吳春芳,美華覺得有些土,但想不出更好的,也就作罷了。月子是美華的母親來照顧的,婆婆只來過一次,美華以為母親和婆婆會吵起來,沒想到母親沒有一點骨氣,對婆婆一個勁地賠笑臉。婆婆住了一晚上,就回去了,但美華注意到一點,自始至終,她沒有抱小芳一下。小芳很有性格,對俊杰一點好感都沒有,一天到晚粘著美華,俊杰要去抱,她就轉(zhuǎn)過臉去,小手緊緊抓住美華的衣服,俊杰覺得沒面子,硬去搶,她就哭了起來,哭得眉毛都紅了。這個時候,美華就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活該。有些時候,美華發(fā)現(xiàn)俊杰會盯著小芳看,眼神專注而挑剔,好像是專家在鑒定一件文物的真?zhèn)巍?/p>
六
美華和婆婆的徹底絕裂,發(fā)生在一次喜宴上。那是俊杰的表妹結(jié)婚,男方很有錢,在全市最高級的酒店擺了六十圍,美華本來不想去,但是表妹打來了好幾次電話,說女方人少,怕男方看不起,一定要讓她帶著小芳去。就這樣,一家三口就都去了。讓美華沒想到的是,公公婆婆也去了,他們是長輩,坐在主圍。小芳扎了個沖天的小辮子,嘴巴很甜,見人就叫,可是,見到自己的奶奶,卻把頭別在了一邊。奶奶覺得很沒有面子,就說,小芳,你怎么不叫我呢?小芳不理她。奶奶掏出錢包說,奶奶有錢,你叫我一聲,我就給你一元錢。小芳終于開腔了,誰稀罕你的錢,要我叫你也可以,除非……她仰起頭,想了好一會說,除非你跪在我面前。奶奶沒聽清楚,又問,你說什么?小芳就大聲吼道,除非你跪在我面前。她的聲音,在廳里回蕩,很多人都轉(zhuǎn)過來,看著這一幕。婆婆愣住了,臉上寫滿了悲傷,這個強勢的女人,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這樣無助,她捂著胸口,歪歪倒倒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俊杰過來扶她,被她一把推開了。她目光呆滯,整場酒席,都沒有動一下筷子。
美華的婆婆是一個好面子的人,她把面子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孫女的這句話,就像一臺絞肉機絞碎了她的心?;丶抑?,她好像變了一個人,整天黑著臉,嘴里不停地念叨,肯定是她那個殺千刀的媽教的,肯定是她那個殺千刀的媽教的……白天有活干的時候,還可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到了晚上,腦子里總是浮現(xiàn)起那天的場景,在床上翻過來翻過去,怎么都不能入睡,那床就像炒鍋,而她就像是炒鍋里有一顆栗子。持續(xù)的失眠,讓她的身體垮掉了。終于有一天,上街買菜,她兩眼一黑,暈在了路邊的水溝里。路人手忙腳亂地把她送到了醫(yī)院搶救,她終于醒了過來,但身體很弱,要在醫(yī)院里住一段時間。她嫌醫(yī)藥費太貴,幾次想偷偷溜走,但最后還是被護士堵了回來。美華一直沒去醫(yī)院,俊杰做了很多說服工作,差點跪下來求她,她都不答應(yīng),最后,俊杰搬出了岳母,讓她說服美華,美華這才勉強同意去。
美華是跟小芳一起去的,手里提著一個保溫瓶,里面是兩只烤乳鴿。婆婆想著快要出院了,心情挺不錯,收拾好了自己的衣物,正和同病房的人聊著天。她們一進來,婆婆的臉上就像刷了一層黑色的油漆,她把臉別在一邊。美華沒有叫她媽,小芳也沒有叫她奶奶,病房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婆婆冷冷地說,你們來干嘛?美華說,給你做了鴿子,給你補補身子。婆婆陰陽怪氣地說,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早點死嗎?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好心了?美華把保溫瓶遞給小芳,小芳跑過去放在床頭柜上,又馬上跑到了美華的身邊,拉著她的衣角。婆婆打開保溫瓶,里面是兩只烤得醬色的乳鴿,一股香味就彌漫了整個病房,可是婆婆一看,卻更生氣了,手猛地一推,保溫瓶打倒在了地上,兩只鴿子掉到了床底下。美華以為她是不小心弄倒的,上前去撿,剛走到婆婆身邊,只聽啪的一聲,一個耳光抽過來,美華還沒回過神,頭發(fā)就被婆婆一把抓住了,婆婆抓著她的頭發(fā),就要往床頭柜上撞。美華仰起脖子,極力反抗,兩人僵持著,脖子都漲紅了。最后,還是美華占了上風(fēng),她的手夾住婆婆的腰,用力一扭,把婆婆按在了床上,她一把手卡住了婆婆的脖子,只見婆婆的臉,像是衣服上加了漂白粉一樣,瞬間就變得慘白慘白了。病友看了一會戲,看到情況不妙,跑過來勸架,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她拉開。剛拉開,她們又像磁鐵一樣,吸在了一起,她們在地上打起了滾,柜子上的杯子和蘋果,都落了一地。美華畢竟年輕,她騎在婆婆的身上,揪住她的頭發(fā),使勁往后扯。婆婆也不罷休,扭動著腰,像一匹烈馬,要把騎在背上的人拱下來。病房門口,站滿了看熱鬧的人,小芳則看得哇哇直哭。這時,公公來了,見到美華在打婆婆,對著她腰上就是一腳,美華像一枚松果,滾到了墻角。戰(zhàn)斗總算告一段落。婆婆眼角破了皮,血像一條紅色的蚯蚓一樣流下來。她叉著腰罵開了,你這個臭婊子,我就知道你沒安什么好心,明明知道老娘不能吃烤乳鴿,你還要烤,分明就是想咒老娘早點死。老娘告訴你,就是你死了,老娘還活得好好的??纯蛡儢|一句西一句地評著理。美華也不申辯,拉著小芳就往外面走,婆婆的叫罵聲,一路隨行,罵著罵著還覺得不解氣,從床上跳起來,要往病房外面沖,被公公死死抱住了。
醫(yī)院外面,是一片廣場,陽光燦爛,照得她眼睛都睜不開了。小芳緊緊拉著她的手,因為害怕,身子還在瑟瑟發(fā)抖。她問,小芳,如果爸爸媽媽離婚,你會跟誰?小芳仰著頭想了一會兒說,能不能不離?她說,不行。小芳嘟起嘴說,我跟你。那一瞬間,她突然感到身上充滿了一種無法言說的悲壯。
美華預(yù)想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非但如此,形勢一下子好像發(fā)生了陡轉(zhuǎn),吳家人竟然對她客氣起來。以前,每次打電話來的都是婆婆,現(xiàn)在變成了公公,而且指定要和她說上幾句。這種感覺,反而讓她有些不踏實,隱隱的感覺會有事情發(fā)生。她打電話給母親,說了自己的擔(dān)心。母親在電話里顯得很激動,她對著電話吼道,陰謀,這里面肯定有陰謀,小心他們下毒,他們什么都做得出來。你一定要寫一封遺書,如果有什么事,肯定是謀殺。母親神經(jīng)質(zhì)的聲音,聽得非常刺耳,她索性按了免提,做自己的事情去了,母親講了半個小時,才把電話掛了。母親的提醒,讓美華變得小心起來,吃飯的時候,總是要等俊杰先吃第一口,湯和菜也是如此。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一個多月。一天早上,俊杰起得很早,在廚房里忙碌起來,傳來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呐鲎猜?。等美華起來時,看到桌子放好了早餐,忍不住笑了。原來,俊杰把雞蛋煎成了KITTY貓的形狀。美華忍不住贊嘆,太可愛了,這么可愛的蛋,我都不忍心吃了??〗茉诿廊A臉上親了一口說,如果你喜歡,我天天給你做。美華有些不好意思說,別讓小芳看見了。吃完早餐,俊杰帶一家人去游樂園玩。他們手拉著手,臉上洋溢著幸福的表情,好像跟其他人家沒有區(qū)別。玩了整整一天,小芳玩得太累了,在美華的懷里睡著了,俊杰把她抱了過來。晚上,兩人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苷f,老婆,我有個事情要和你商量。美華的心頭突然一驚,心想,終于到了說那件事的時候了。她早已做好了準(zhǔn)備,坦然一笑說,什么事?俊杰說,我爸我媽想給我們十萬塊錢。美華說,平白無故,給我們錢干什么?俊杰說,他們還是要有一個孫子。美華終于找到了答案,他們之所以對她這么客氣,就是要想一個孫子,他們還是把她當(dāng)成一頭母狗。美華笑了笑說,要生,你自己去生??〗茳c了支煙,深吸了一口說,你好好想想,十萬塊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美華一陣惡心,好像他拿著一根骨頭在逗一條狗。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后來,俊杰做了多次工作,都被她打了回去,把俊杰氣得說不出話來。
七
小芳三歲那年上了幼兒園,美華在家里無所事事,出去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商場賣家具。這份工作的收入是工資加提成,基本工資很低,但提成很高。
上班一個星期,美華連一張小凳子都沒有賣出去。一天下午,店里來了一個男客人,五十歲左右,一見到他,美華的心就怦怦地跳。他跟她心中的那個人長得很像,他們的微笑特別像,淡淡的,讓人覺得心安,覺得溫暖。美華想,他老了之后,應(yīng)該就是這個樣子了。有一些老練的售貨員,上前主動跟他打招呼,他卻愛理不理,走到她面前,突然停住了,問道你能不能給我介紹介紹?美華打量著這個男人,他穿著風(fēng)衣,皮鞋擦得锃亮,一看就是成功人士。兩鬢夾雜著一些白發(fā),但看上去更加精神,更有風(fēng)度?;蛟S走得急了,出了汗,從褲兜里拿出一塊折得四四方方的細(xì)亞麻手帕來擦汗。他身邊有一個女人,二十來歲,拉著他的手,美華開始以為是他的情人,心里竟然有一絲莫名的醋意。后來,從他們的談話中,才知道,那是他的女兒,他是在給女兒準(zhǔn)備嫁妝。或許是在父親那里感受到的愛實在太少,美華對他充滿了好感,心想,如果有這樣一個父親該有多好。她熱情地招呼,細(xì)心地介紹,最后,順利地成交,總價五萬多元。美華很開心,這一單,她可以拿到五千塊的提成,這讓她很有成就感。刷完卡,他遞給她一張名片,美華看到上面印著:“四海貿(mào)易公司董事長 鐘四?!?。他看著她說,你能不能留個電話給我?美華本來不想給,但看著他一臉淡淡的笑容,竟然不知道如何拒絕了。
美華很快忘記了這件事情,可是有一天中午,她竟然接到了鐘四海的電話。他說他剛巧經(jīng)過,在樓下,想請她一起去吃海鮮。這是婚后第一次有男人約美華單獨吃飯,讓她有些受寵若驚。她的心怦怦直跳,很想答應(yīng)他,但又有些猶豫,沉默了好一會,終究還是婉轉(zhuǎn)地回絕了。他爽朗地笑著說,沒關(guān)系,下次再找時間吧。掛完電話,美華發(fā)現(xiàn)手心竟然濕答答的,臉紅得發(fā)燙,她竟然有些后悔。整整一個下午,她都有些心不在焉,沉湎在虛妄的幻想之中。
又過了一段時間,美華收到一份神秘的快遞,快遞單上面沒寫寄件人的名字。她拆開來一看,幾乎不能呼吸了,那是一條低胸背扣式性感睡衣裙,牌子是維多利亞的秘密。美華喜歡得不得了。雖然沒有留名字,但美華卻知道這肯定是鐘四海寄來的。她想了很久,終于發(fā)了條短消息給他:“這么貴重的禮物,我不能收。”誰知道他回了一句:“我覺得維多利亞的秘密最適合你的氣質(zhì),我希望能成為你的秘密?!泵廊A一遍遍地看著這句話,心里甜滋滋的。
那天晚上,俊杰見到她穿這件睡衣,質(zhì)問她,你怎么又亂買東西?還買這么貴的東西?她淡淡地說,這是冒牌貨,是在夜市買的,只要六十塊??〗苄乓詾檎妫€在她額頭親了一下。美華心里卻一陣酸澀。這是她跟俊杰第一次說謊,但她第一次覺得,說謊是一件刺激的事情。
都說,老男人追女人,就像用文火燉湯,極有耐心。鐘四海沒有再約過她,但是每過一段時間,都會給她寄維多利亞的秘密。在那些漫長、空洞、寂寞的下午,她喜歡打開衣柜,檢閱著這些心愛之物,隨手挑一件穿上,在鏡中欣賞自己的身體。鏡中的她,迷人而陌生,長發(fā)像溪水一樣,緩緩地流下,發(fā)夾粉紅,像一瓣嬌嫩的桃花,溪水流過光滑、雪白的肩胛,分成兩邊,繞過渾圓、驕傲的乳房,最后傾瀉而下,注入兩只修長的細(xì)白瓷瓶里……窗戶未閉,風(fēng)輕輕吹過,像一雙輕柔的手,從身后輕輕將她抱住。她能感覺到他的呼吸,有那么一會,她甚至聽到他在耳畔溫柔地喚著她的名字。這種久違的感覺,讓她感到一陣顫栗??僧?dāng)她緩緩地回過頭來,總會發(fā)出一陣細(xì)微的嘆息,屋子里空空蕩蕩,只有透過百葉窗的陽光在駝色地毯上留下斑馬一樣的紋路。
轉(zhuǎn)眼,到了年底,按照往常的慣例,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都要回俊杰家吃團圓飯,住上兩天,年初二一早再回美華家。自從美華上次和婆婆打完架后,她就暗暗決定以后再不踏進婆婆家的門??蛇@一年大年初一,有點不同,正好是公公做六十大壽,親戚朋友都要來,如果媳婦和孫女不在家,是一件非常丟臉的事,婆婆想在親戚朋友面前挽回一點面子,便叫俊杰來做美華的工作。美華說,我不去。俊杰就說,我總不能一個人回吧。美華說,這有什么難的,你可以到街上租一個老婆,一個女兒??〗芮竺廊A,差點要給她跪下來了。美華隨口說,要我們?nèi)ヒ部梢?,給出場費。俊杰一聽傻眼了。小芳在一邊畫畫,也跟著說,對,出場費??〗苡仓^皮說,多少?美華一咬牙說,起碼也要十萬吧。小芳也在旁邊附和道,對,十萬,一分也不能少??〗苓€真的向他媽做了匯報。讓美華感到意外的是,一向以小氣出名的婆婆竟然滿口答應(yīng)了。美華沒想到信口胡言也能成真,覺得吳家人真是傻到了極點,這樣的好事,當(dāng)然誰都不會拒絕,美華不是傻子,她已經(jīng)想著拿到錢后,給母親修一幢新房子了,那房子年久失修,歪歪扭扭,打個噴嚏都會倒掉。
大年三十下午,下了一層薄雪,天空陰郁,雪覆蓋了田疇,讓村子與村子之間的距離,變得格外遙遠(yuǎn)。遠(yuǎn)處的山,比往日更加清晰,她靜靜地臥著,神態(tài)安然,像一頭花白的奶牛。家家戶戶緊閉著門,煙囪里悠閑地吐著煙。小芳的手像冰塊一樣涼,美華不停地給她呵氣。到了俊杰家門口,門緊閉著,對聯(lián)貼好了,門口掛著風(fēng)雞和臘魚??諝饫锉M是吉祥的味道。美華一進屋,就感覺到眼前有一股濕氣。公公和婆婆在廚房準(zhǔn)備團圓飯。美華曾經(jīng)多次想象著和婆婆見面的場景,想著會是怎樣的尷尬,但是事實出乎意料,那件事好像根本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婆婆顯現(xiàn)出一種特別的熱情,她拉著美華的手說,來,來,過來烤火。老頭子,你快點讓位。公公從灶堂里出來,拍拍身上的灰塵。美華和小芳在灶堂里燒火。家里彌漫的是一種其樂融融的氛圍。連美華都覺得一切好像完全發(fā)生了改變,有些時候,她竟然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以為回到了娘家。
壽宴是在大年初一晚上擺的,但是下午,客人就來了,三三兩兩地圍在一起,吃瓜子,打撲克,嘰嘰喳喳,好像是茶館一樣。小芳跟村上的孩子一起堆雪人,鼻子凍得通紅。美華顯得很孤單,好像跟誰都沒有話題可以聊,大家也不叫她,當(dāng)她不存在。天色有點灰的時候,開始準(zhǔn)備晚飯。實在找不到事,她就到村子口閑逛,一直逛到天黑。酒席很豐盛,一共上了四十八道菜,每個客人,都收到了一個紅包。酒足飯飽之后,大家開開心心地散了。
俊杰喝得有點多,走起路來歪歪扭扭,早早就睡下了。美華跟婆婆說,我明天一早就回娘家了。婆婆嗯了一聲。美華又說,我們早上一起床就走。美華的言下之意是,那十萬塊錢,是不是應(yīng)該給了?婆婆愣了一下說,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對對對,戲演完了,出場費還沒給你呢?你跟我來一下。婆婆帶著她來到房間,打開抽屜,抽屜沒有鎖,打開來,里面像個雜貨店,什么東西都有,有鞋墊、線圈、老花鏡、還有各種各樣的紐扣。她背著身子,在里面翻了翻,邊翻邊說,我答應(yīng)你十萬塊是吧,這里是十個億,不用找了。美華一看,肺都?xì)庹?,婆婆拿出來的竟然是冥幣。這個時候,她笑了,笑的是自己的傻,自己的天真,自己的貪婪,她從婆婆手上抽過來,然后,往婆婆臉上砸去。她說,留著給你自己買藥去吧!
當(dāng)天晚上,美華就帶著小芳回到了娘家,嘩嘩的西北風(fēng),讓她冷得發(fā)抖,好像一瓢冷水從頭上澆了下來??〗苓€在昏睡,不知道他的婚姻已經(jīng)走到了死亡的邊緣。第二天,他醒來時,頭痛欲裂,躺在床上說,美華,給我倒杯水。這時,他母親走進來說,這個女人,我們不要了??〗芟敕瘩g,但他抬頭看到了母親的目光,知道一切無力挽回了。
美華把小芳放到娘家,第二天,一個人回到了城里。家她是不想回的,那里的每一樣?xùn)|西,都讓她覺得惡心。但是又能去哪里呢?她有滿肚子的話想要找人傾訴,她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她在城里竟然一個朋友都沒有,想來想去,最后還是想到鐘四海。
她猶豫再三,撥通了電話。他問,你在哪里?她說,車站。彼時的車站,冷冷清清,寒風(fēng)徹骨。他開著車來了,一見到她,就把自己的風(fēng)衣脫下來,給她穿上。她感受到他的體溫與氣息,還有煙草的味道。兩人找了一個茶館坐下來,開始聊天,她像個說書人,把自己的故事全倒了出來。他什么也不說,只是聽著,偶爾搖一搖頭。到了凌晨兩點,她終于說累了,身子倒在了他的肩膀,就像一個吹脹的氣球,放完了氣,完全軟了下來。她在淡淡的煙草與古龍香水混合的味道中沉沉睡去。
他帶她去了賓館,他們終于有了第一次。維多利亞的秘密在柔情四溢的手指下,慢慢褪去,又在掌心揉成小小的一團,像一朵非洲菊凋零在地。他就像一臺老式的列車,緩慢而有力,一絲不茍。美華覺得這是個奇妙的感受,他似乎比她還熟悉自己的身體,似乎比他還要了解自己的感受。她在忍不住暗暗感嘆,做女人真好。完事之后,他還抱著她,他能感覺到她的心跳很快。她躺在他的手臂上,他抽了支煙,美華幫她點上,然后問,你喜歡我嗎?他說,當(dāng)然。美華說,那你喜歡我什么?他說,憂傷。她笑著說,太高深了,我聽不懂。他將她的長發(fā)繞在手指上說,需要男人疼愛,卻又沒人疼愛的憂傷。這句話,像一條蛇,迅速從美華心上游過。她把頭埋進了他的懷抱,像小袋鼠鉆進了溫暖的育兒袋。
八
離婚是婚姻這趟列車的終點站,從坐上車的第一天起,美華就想到會有這么一天,但是讓她沒想到是,這趟車走走停停,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竟然行駛了七年半的時間。這七年半,美華就像穿越了一片沙漠,回頭一看,是滿目的荒涼、滿心的疲憊,沒有半點的眷戀。
俊杰約了她在上島咖啡館見面,這是他們第一次進咖啡館,以前,每次美華提出喝咖啡,俊杰總是反對,總說,那東西又苦又澀,跟中藥似的,有什么好喝?他不知道,上島咖啡館在美華的生命中,有著特別的紀(jì)念意義。
俊杰穿著銀灰色的羽絨服,坐在寬大的沙發(fā)上,眼睛很腫,好像連續(xù)熬了幾個通宵一樣。他好像來了很久,煙灰缸已經(jīng)滿了。她突然覺得一陣惡心,這七年半來,她竟然和這個男人一起度過,這簡直像是一出荒唐劇。
俊杰又點了支煙,想控制自己的情緒,可煙嗆得他直咳嗽。美華坐下來,脫掉了蕾絲手套。他就迫不及待地說,說吧,有什么條件?美華看著他,好像根本就不認(rèn)識一樣。服務(wù)員遞上來一杯檸檬水。她說,給我一杯卡布其諾。俊杰說,我知道你一直想要房子,可那是我的婚前財產(chǎn),你連一個廁所都分不到的。他以為美華會勃然大怒,不料,美華卻冷笑了一下說,我只要小芳,其他什么都不要??〗芤宦?,心中一陣竊喜,眉頭馬上像一把折扇緩緩打開了。美華接著說,你每個月給800塊生活費??〗茉伊诉谱煺f,這,這也太貴了,500行不行?美華說,這個錢是給你女兒的,你還要討價還價?俊杰輕聲嘀咕道,誰知道是不是我女兒?美華不想跟他理論,只是白了他一眼說,協(xié)議在哪里?我馬上簽字??〗苷f,不要著急,不要著急。你先看看這個。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本子,遞過來。美華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家庭流水賬”幾個大字,大字下面寫著幾個小字“勤儉持家”。美華不解地問,這是什么意思?俊杰說,你看看,看了你就知道了。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搓著手說,這是我媽叫我做的,我媽說,從你進門的那一天,她就料到會有這一天。
美華接過來,隨手翻開一頁,忍不住讀了起來:“5月1日 看美華媽媽,水果25元、路費30元、紅包100元、電話費2元,小計157元(美華)?!薄?月12日看電影,電影票40元、瓜子3元、汽水2元,車費2元,小計47元。(美華、俊杰各23.5元)”“5月25日美華丟失50元。”美華又隨便翻開了一頁?!?2月8日 維多利亞的秘密 799元(瘋狂的舉動!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切記!切記!。)”“12月25日 美華的表弟來家里吃飯,買菜60元,啤酒兩支6元。(美華44元,俊杰22元)”……美華再也讀不下去,輕輕合上賬本,擠出一絲笑容說,真沒想到你是這么細(xì)心的一個人。俊杰說,其實我的優(yōu)點還是很多的。美華說,你想怎么樣?俊杰說,我給你算了一筆總賬,這些年花在你身上,包括你媽身上的錢一共是19.623萬,如果你要離婚,你要先交了這筆債,當(dāng)然,利息我就不收了,另外,我還可以給打個折,把零頭抹掉,就要19萬。那一刻,美華再也笑不出來,她渾身冷涼。她把賬本扔向俊杰,罵道,吳俊杰,我操你媽!操你祖宗十八代!你們一家都是人渣!
出了咖啡館,美華一片茫然,她不知道何去何從,腦子一片混亂。有一刻,她覺得可笑,這樣的事情,說出來別人也不會相信,怎么就發(fā)生在了自己身上。有一刻,突然覺得自己是個妓女,被別人睡了,到了最后還要交一筆錢贖身??墒寝D(zhuǎn)念一想,她比妓女還不如,別人的妓女睡一覺,還要錢收,她卻在倒貼。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家,自己怎么又偏偏遇到了這樣的人家。真是沒有最無恥,只有更無恥。走著走著,她的心,突然變得堅定起來,無論如何要逃離這個火坑,不能讓自己的一生埋葬在這里。有了這個想法,她找到了一個電話,猶豫了一下,撥了出去。
她以為自己很堅強,可電話一通,卻控制不住,哭了起來。他一遍遍地問,怎么了?誰欺負(fù)你了?他的聲音很溫暖,像父親關(guān)心自己的女兒一樣。聽到他的聲音,她哭得更加厲害。過了好一會兒,她哭哭啼啼地說,你在哪里?……我想見你。他說,你別動,我馬上來。二十分鐘后,他找到了她,她站在冷風(fēng)中,雙手抱在胸前,正在瑟瑟發(fā)抖。他什么話也沒說,一把抱住了她,那種有力的擁抱,如此地熟悉,又如此地遙遠(yuǎn)。他買了兩杯熱乎乎的奶茶,讓她上了車。她只是苦悶,只是想找個人傾訴,并沒有太大的奢望。他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她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毫不保留地倒了出來。他好像一點也不吃驚,好像在看電視劇之前已經(jīng)看過了劇情預(yù)告一樣。他拍拍她的手,輕輕說了一句,這不是什么大事,我給你……贖身。美華以為自己聽錯了,你為什么對我好?他笑了笑說,我是上帝派來救你的。
第二天一早,美華就來到俊杰的影碟店,小店狹小與幽暗,空氣里彌漫著方便面的味道,還有一股發(fā)霉的味道,她覺得呼吸困難。俊杰正在電腦面前打游戲,嘴上叼著一支煙,臉色發(fā)青,眼圈很黑。美華把一只黑色塑料袋放在他面前。他瞟了一眼說,什么東西?美華說,我贖身的錢。這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他知道美華家窮,絕對不可能拿出這筆錢的。打開一看,是一堆紅磚一樣的鈔票,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哪來,那么…….那么多錢?說著,趕緊起身去關(guān)店門。美華說,這是二十萬,你不用找了,我不想占你的便宜。俊杰趕緊拿出點鈔機,開始點錢,美華聽著點鈔的聲音,像是一下下在打她的耳光。她閉上眼睛,淚光閃閃??〗茳c了三遍,把錢鎖進抽屜,拿出準(zhǔn)備好的離婚協(xié)議。美華簽完字,深深地吐了口氣,一臉平靜地說,謝謝你。他看著她,一臉窘迫。她說,真的謝謝你,讓我知道,一個人可以有多卑鄙多無恥,謝謝你,讓我這輩子再也不要見到你,還有那個老妖精。俊杰說,你的話說得太難聽。美華反問,那你想讓我說什么好聽的話?要不要找個記者來采訪一下?俊杰說,你如果有需要,可以隨時回來找我?美華沒有理他??〗芎耦仧o恥地說,二手的房子還可以賣,別人吃過的大白菜,還會有人要嗎?美華冷笑了一下,回道,就算是大白菜,也是被豬啃過的大白菜。
從小店走出來,就像從監(jiān)獄里走出一樣,美華感覺到陽光格外燦爛,就像脫了一層皮。她做了一次深呼吸,重獲自由的快樂,充盈著她的心間,讓她的腳步格外輕快。她見到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溫存的,充滿希望的。有一個穿高跟鞋的女孩走在她的后面,步子和她保持一樣的節(jié)奏,她感覺就像是騎在一匹美麗的馬上,馬蹄聲清脆悅耳。鐘四海的短消息如期而至:“晚上在藍房子吃飯?!彼龝囊恍Α;氐溃骸盀槭裁矗俊辩娝暮Uf:“慶賀女王凱旋歸來”。
離婚之后,美華去娘家住了一段時間。和母親聊天的時候,美華忍不住談起了鐘四海,覺得對不住他的妻子。母親就笑了,傻姑娘,你知道我嫁過幾個男人嗎?美華迷糊了,問道,你不是就嫁給我父親一個人嗎?母親長嘆了一口氣說,我算過,一共十一個。美華一臉驚愕。母親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把你強迫嫁給俊杰嗎?美華說,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為錢。母親搖了搖頭說,因為他不知道我家的底細(xì),不會看不起我。美華說,我們不就是窮一點嗎?母親又說,那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同意你和杜澤在一起嗎?杜澤這兩個字,多年沒有人提起,母親再提起來時,仍然會有化學(xué)反應(yīng),她心跳得很快。母親說,我們和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們看不起我們,你跟了她,一輩子都抬不起頭的。美華沉默不語。母親接著說,這怨不得別人,都是我做的孽,我這輩子做了太多丟人的事。她頓了頓說,你父親這輩子什么都好,唯一的缺點,就是好賭。經(jīng)常欠一屁股的債,為了還債,我只好假裝去和別人結(jié)婚,等到弄到了錢,我就又偷偷跑回來。美華說,那別人不會追你嗎?母親說,這其中出了兩次事。一次是在隔壁縣,我找了一個老光棍結(jié)婚,其實,當(dāng)時結(jié)婚很簡單,發(fā)幾顆糖就算了,可是老光棍要顯擺一下,結(jié)婚當(dāng)天擺了幾桌酒席,請了很多親戚來。他帶著我一桌一桌地去敬酒,當(dāng)時喝喜酒的人,好像是他的表侄子,是我們鎮(zhèn)上的,認(rèn)識我,端起酒杯,覺得我眼熟,就問我是不是誰誰誰的老婆,我就跟他裝傻,說他認(rèn)錯人了,當(dāng)時,這件事就算混過去了。當(dāng)天晚上,趁老光棍睡著了,我就跑掉了。另外一件事,是由于我自己的疏忽,當(dāng)時,我跟了一個老鉗工,老鉗工家里條件不錯,對我也好,經(jīng)常給我買肉吃,還給我做了好幾件新衣服。我跟他生活了好幾個月,后來,趁他去上班的時候,跑回來了。那個老鉗工真是個好人,別看他是個大老粗,對我卻很溫柔,可我就是聞不了他身上的鐵腥味,夾著汗酸味,像一條咸魚。美華說,那后來呢?母親說,當(dāng)時他硬要拉著我去拍結(jié)婚照,我沒有多想,就去了。我跑了之后,他把我的照片剪下來,放大了。他從我口音中,猜到了我是哪里人,便在縣里找了個旅館住下來,然后寫了一封感謝信,貼在汽車站門口,信中說我對他有救命之恩,希望找到我,要給我五十塊的酬謝金。要知道,當(dāng)時的五十元,可是一筆很大的錢。說來也巧,這個感謝信正好被我的一個表弟看到了,就按照上面的地址找到他,兩個人好吃好喝,打得一片火熱,表弟把我的地址給了他,他給了我表弟十塊錢。那天上午,他找到我們村。我當(dāng)時剛從河邊洗完菜回來,正走到門口,見到是他,拔腿就跑,誰知道,他跑得比我還快,一把抓住了我。他也不生氣,只是說讓我離了婚,跟他回去,他什么都不計較。美華一邊聽一邊咂舌驚奇,她從來沒有想過,母親身上有那么多的故事。母親的語氣卻很平淡,好像在談?wù)搫e人的事情一樣。美華說,那后來呢?母親說,后來就到公安局去處理了,警察讓我把錢退還給他。我說錢花了,他也沒辦法,就在我們家坐著。美華說,父親沒跟他打架嗎?母親搖了搖頭說,沒有,他還在我們家吃飯,像客人一樣。后來,他提出了一個要求,要再和我睡一晚。我看著你父親,他一直低著頭抽煙,最后,他出去了,關(guān)上了門。老鉗工很傷心地說,你瞎了狗眼了,怎么找這種窩囊廢。我說,我愿意,你管不著。他很生氣,看到桌子上有一把剪刀,就把我頭發(fā)剪得亂七八糟,一甩門,走了。母親的講述,讓美華倒吸了一口冷氣,她看著母親說,你恨父親嗎?母親不假思索地說,不。她閉了一下眼睛,接著說,說實話,這些男人,個個都比你父親強,比你父親對我好,可我就是賤,就喜歡跟著你父親過苦日子。美華深有同感地說,我明白,一個女人的心,其實很小,只能住一個男人,擠不下兩個男人。母親不以為然,大道理我不懂,我就知道我的命賤。不知不覺中,她的眼睛紅了,她揉了揉眼睛說,說這些干嘛,不說了。你不會看不起你媽吧?美華沒說什么,把頭靠在母親的肩膀上。
九
鐘四海第一次來娘家看她,在小鎮(zhèn)上引起了一陣小小的轟動,他的車尾箱裝滿了東西,鄰居們都來看熱鬧,一臉羨慕地問美華的母親,你這是要開雜貨店了嗎?母親笑而不語。她很懂禮數(shù),像招待新女婿一樣,給他煮了甜雞蛋,還故意帶著小芳去走親戚,給他們兩人單獨的時間。鐘四海也很會做,給了美華的母親一個沉甸甸的紅包。
又過了一段時間,鐘四海把美華接到了城里,讓小芳跟外婆在鄉(xiāng)下住。臨走前,母親叮囑道,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你想趁熱打鐵,讓他買一套房子給你。到時候,人不在,房子還在,別什么都撈不到。美華有些為難地說,我不好意思開口。母親說,怕什么,像他這樣的老板,買一套房子,跟我們買一件衣服一樣簡單。要不,我?guī)湍阏f?美華連忙擺著手說,別別別,還是我自己說吧。
鐘四海是個聰明人,他總能知道美華在想什么,還沒等她開口,就主動在給她買了一套房子。美華整天無所事事,她打發(fā)時間的方式,就是去會所和鄰居打麻將。每當(dāng)感到無聊的時候,她都會找出房產(chǎn)證,看到上面寫著自己的名字,就覺得充實了許多。除了沒有名份,其他的,鐘四海都給她了。
鐘四海的生活很有規(guī)律,一個月只來兩次,他在這方面的需求并不是很強烈,有時候來,也只是和她吃一頓晚飯,兩個坐在陽臺上,聽著濤聲,喝著紅酒。很多時候,美華覺得他更像一個父親,一個好父親。
每天,美華都生活在等待之中。每天早上,她都起得很晚,起床后,她都要洗個澡,洗完澡,邊擦著頭發(fā)邊走出來,走到床跟前,叼了支520香煙,香煙細(xì)長,過濾嘴上有一顆凹進去的紅心。點上煙,一股淡藍色的火焰,一股焦木的氣息,在房間里散開,像那些一閃而過的愛情。她來到窗前,拉開窗簾,柔軟的腰肢倚在窗邊,腳上趿著一雙金黃色的拖鞋,細(xì)嫩的腳后跟被陽光照耀,像剝了一半的桔子。
再次見到俊杰已是半年之后,那時的美華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從灰姑娘變成了時尚女王,那天,她買了幾條維多利亞的秘密,又去“只愛你”美甲屋做了指甲,正準(zhǔn)備去食通天美食城吃東西。剛到門口,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苌磉呌幸粋€女人,臉色蒼白,布滿雀斑,就像一塊剛出爐的燒餅,她長得矮矮胖胖,肚子已經(jīng)高高隆起??吹剿麄儯廊A竟然有一種隔世的感覺,好像自己已經(jīng)死去,是靈魂回來了一樣。俊杰也見到了她,不過,他馬上低下了頭,裝作沒有看見,轉(zhuǎn)進了一條巷子。她操了近道,繞到他們前面。見面時,俊杰很緊張,滿臉脹得通紅說,啊,真,真巧啊。美華說,半年不見,就裝作不認(rèn)識啦!女人說,這是誰呀?俊杰跟身邊的女人介紹說,這,這是小芳的媽媽。美華本來不想惹事,但她發(fā)現(xiàn)女人的眼神是敵視的,驕傲的,儼然是一個勝利者。美華便想故意氣氣她。她笑著對俊杰說,你上次把帽子剩在我那兒了,我什么時候給你送給去?俊杰嚇壞了,忙說,你胡說什么?我什么時候把帽子剩在你那兒了?美華說,那可能是我記錯了,是不是皮帶呢?那個女人一聽,氣壞了,轉(zhuǎn)身就跑,俊杰趕緊跑上去勸她,他拉她的手,卻一次次被她打掉。美華又對著她的背影吼,你花錢要小心啊,這個人會記賬的,離婚的時候,可是全要你吐出來的。路人聽了,紛紛側(cè)目。俊杰拉著妻子倉遑離去,美華卻笑不出來了,心一陣陣地疼,她上了車,趴在方向盤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十
鐘四海雖然對美華百依百順,但是他從來不跟她談自己的家庭,不跟她談自己的妻子。每次坐在陽臺上,吹著海風(fēng),美華總問他,你愛不愛你的太太?你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而鐘四海都避而不談,好像生怕泄露了什么天大的機密似的。越是這樣,美華越是覺得好奇,以至于有一天,她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去一下鐘四海家,見一見這個神秘的女人。
這是一個瘋狂的想法,但是美華卻覺得很好玩,她不知道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或許僅僅是追求刺激而已。一個周末的早上,美華起了個大早,把車直接開到了鐘四海的別墅門口。她想直接去按門鈴,但最后還是作罷了,手好像沒有電池一樣,垂了下來。在冷風(fēng)中,她的腦子似乎清醒了,或許一時的沖動會讓她的生活發(fā)生徹底的改變,或許她會變得一無所有。
她打了個電話給鐘四海,說她在樓下,想上來看看他。她以為他會大吃一驚,會勃然大怒,會嚴(yán)辭拒絕,但是沒有,他顯得很平靜,好像提前約好了一樣,笑著說,歡迎歡迎。他親自來開門,臉上依然是迷人的、淡淡的微笑。她以為他的家人都出去了,內(nèi)心稍稍平靜了一些,但是,穿過鮮花盛開的花園的小徑,走進客廳的一瞬間,她的心又猛地跳了起來。畢竟,她不是這間屋子的主人,畢竟,她扮演的是一個不光彩的角色。
客廳很大,很氣派,水晶吊燈從三層樓上吊下來,發(fā)出叮叮 的碰撞聲,擺設(shè)很少,一邊是餐桌和酒柜,另一邊是沙發(fā)和茶幾,而且,家具的顏色很暗,但用料考究,像老紳士一樣。美華小心地問,她不在家嗎?鐘四海故意問,誰?美華輕聲說,你太太。鐘四海笑了笑,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美華在沙發(fā)上坐下來,看著花園外,滿目的綠色,令人心醉。鐘四海去給她去泡茶,她的眼睛四處游走,每一扇緊閉的門后,好像都有響動。突然,門開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有一個女人走進來,她幾乎不能呼吸,想到了逃跑。這個時候,跑是跑不掉了,她想著應(yīng)對的臺詞。那個女人走到廊下,但沒有進來,不一會兒,美華聽到了撒水的聲音,原來她只是負(fù)責(zé)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美華豎起耳朵,聽不到房子里有任何響聲,終于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鐘四海給她泡了一杯紅茶,在她身邊坐下來。她像貴婦人一樣,喝了一小口茶,然后說,你不帶著我參觀參觀?鐘四海微笑著說,老房子了,有什么好看的?她開始撒起了嬌,人家要看,人家就要看嘛。鐘四海沒再拒絕,帶著她上了樓,推開二樓的大房間,美華就不走了,她知道,這是主臥。她提出了一個無理的要求,要在這張床上做一次愛。鐘四海竟然也沒有拒絕。這一次,時間雖然很短,但是美華卻覺得格外刺激。她一邊穿衣服,一邊問他,她什么時候回來?鐘四海還是保持著招牌的微笑說,一直在家啊。美華一聽,驚慌不已,穿好了衣服,拎了包,就想跑。誰知道,鐘四海卻一點也部緊張,他說,既然來了,還是見一見吧。他說話時,語氣雖然輕柔,但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威嚴(yán),不容美華無法。不過,她提出要先去一次洗手間,解完手之后,她的目光四處搜尋,希望找到一樣?xùn)|西,萬一等一下打起來,她可以抵抗幾下??上词珠g實在沒有什么東西,最后只找到一根去黑頭的小鋼針,她放在兜里,跟在鐘四海后面,忐忑不安地往樓上走去。
一到三樓,走廊里就有一股子消毒水的味道,門一打開,美華就傻眼了,房間里睡著一個女人,臉色慘白,軟弱無力的手垂在床沿,像大理石雕。鐘四海走上前,輕輕抬起她的手,放到被子里。美華說,她怎么了?鐘四海示意她不要出聲。他們就這樣看著床上的人,而她一動不動,像一具尸體……
從鐘四海家出來,美華像是從一個幽暗的洞穴里逃出來。街道空空蕩蕩,樹丫光禿禿的。風(fēng)很涼,美華打開車窗,大口大口地吸著,眼角像冰塊一樣涼。她漫無目的地開著車,不知道該去向何方。
責(zé)任編輯 吳佳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