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修竹

摘 要：《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是美國短篇小說家雷蒙德·卡佛的代表作，但這本書中的十七個短篇小說在出版前皆遭到了編輯戈登·利什不同程度的刪改，為此雷蒙德·卡佛的極簡主義之父地位曾一度被質疑。《新手》是《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未經(jīng)刪改的版本，這兩個不同版本近年來都先后由譯林出版社出版了中文譯本。本文試從兩本小說集中的同一篇小說的不同版本出發(fā)，對《所有東西都粘在了他身上》和其“豐滿”版本《距離》進行多角度對比。

關鍵詞：雷蒙德·卡佛 極簡主義 《所有東西都粘在了他身上》 《距離》

一、被刪改的小說

雷蒙德·卡佛是美國20世紀下半葉重要的短篇小說家、詩人?？ǚ鸬淖髌凤L格獨特，標志著“一種新的語調和文學質地”在美國的出現(xiàn)，所以他又被譽為“極簡主義之父”。在讀者心中，1981年由克諾夫公司出版的《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是卡佛“極簡主義”的典型代表。但近年來，隨著對卡佛作品研究的深入，《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這本書卻遭到了質疑。編輯戈登·利什在紐約是相當有影響力的一位編輯，他對原稿進行了大幅刪改。卡蘿爾·斯克萊尼卡為卡佛所作傳記《雷蒙德·卡佛：一位作家的一生》中，對此書出版的來龍去脈做了詳盡的介紹?？ǚ鹱畛鯇⒃錋版本交給編輯戈登·利什修改，利什修改后的B版本受到卡佛本人的贊揚，被認為是“確確實實更加充實”。但利什在此之后，基于B版本又進行了更加大刀闊斧的修改，變成了C版本。B和C兩個版本的差別讓卡佛大吃一驚，他也曾多次阻撓此書的出版，但由于多方力量掣肘，卡佛最終只能讓C版本出版，這就是我們目前可以看到的《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原稿（即卡佛最初交給利什的A版本）現(xiàn)保存在美國印第安納大學的禮來圖書館，卡佛生前非常希望能恢復《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的原貌。在中國流傳較廣的有兩個譯本，其一是2010年由譯林出版社出版、小二翻譯的《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2015年6月，在獲得卡佛原稿的基礎上，譯林出版社出版了由孫仲旭翻譯的《新手》?！缎率帧穼⒔?jīng)過編輯利什大量刪改的十七個短篇小說恢復了原貌，是《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的豐滿版本。《所有東西都粘在了他身上》和《距離》分別來自于小說集《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和《新手》，它們都是這兩本小說集中的第十五個短篇。這兩篇標題不同的小說實質上講述的是同一個故事，只是原稿因遭到編輯刪改，在具體敘述上有不同的處理。小說的主要內容是，一位父親給自己的女兒講述了發(fā)生在一對年輕夫婦身上的往事，故事中的“男孩”也就是這位父親。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和十七歲的女孩結婚時，他們都還是孩子，沒過多久他們有了女兒。一天他們的小女兒生病了，“女孩”希望男孩能和她一起照顧孩子，而男孩執(zhí)意要和父親的舊友卡爾去打獵。兩人因此大吵一架，但最后“男孩”權衡利弊，選擇了家庭，“男孩”和“女孩”和好如初，在那天早上一起跳舞?？此剖莻€溫暖人心的故事，但小說最后筆鋒一轉，揭示了“男孩”和“女孩”的結局不是永遠相愛，而是分道揚鑣。這篇小說的題材來源于作者卡佛和瑪麗安的真實經(jīng)歷——卡佛和當時的女友瑪麗安在豆蔻年華奉子成婚，正如小說中所說“他們自己還是孩子”，而且小說中的年輕夫婦居住的環(huán)境、打獵事件等細節(jié)，無一不是卡佛當時生活的映照。

二、《所有東西都粘在了他身上》和《距離》

1.標題的比較

《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中的十七個短篇小說不僅內容上被大量刪改，小說的標題也大多和原稿不一致，“所有東西都粘在了他身上”和“距離”這兩個標題更是相去甚遠。關于這篇小說的標題，在得知標題被修改后，卡佛曾致信利什，要求將標題恢復為“距離”，故在作者心中“距離”應是更貼切的標題。一般來說，短篇小說的標題應反映主旨，或是行文線索，有時還會起到引起讀者閱讀興趣的作用。這兩個標題都可以在小說中找到出處——“距離”來自小說中的這段話：“夜間又降了溫，但是天晴了，所以星星出來了，在男孩頭頂?shù)奶炜臻W爍著。開車時，男孩望望星星，想到跟他們光明的距離時，他心有所動?！雹佟八袞|西都粘在了他身上”在文中對應的是，男孩在吃華夫餅時，失手將盤子打翻，“所有東西都粘在他的內衣上面”②。

“距離”這個標題可以有多重意思。一是小說中提到的，男孩看到了燦爛的星空，意識到和星星之間的物理距離，這是較為淺層的意思；二是男孩和夢想的距離，這是由星空引發(fā)的聯(lián)想，星星可以是夢想的象征。小說中提到，男孩和女孩都“滿懷雄心壯志，是腦子里天馬行空的夢想家”。而他們實際的生活狀況卻和夢想有著巨大落差，少年壯志難酬，男孩看到高高在上的星空，因而心有所動；三是男孩和女孩的距離，這個距離又是多方面的。這個故事的結局是原本無比相愛的男孩和女孩分道揚鑣，而他們?yōu)楹畏珠_，這之間發(fā)生了什么，讀者心中難免會發(fā)問。小說中體現(xiàn)的矛盾是，男孩想去打獵卻遭到女孩阻止。生活中產(chǎn)生矛盾在所難免，但按照故事背景，男孩和女孩心智尚未成熟，之后他們思想上的差距會越來越大，那么必然會造成分離。聯(lián)系卡佛人生中與之對應的真實經(jīng)歷，這個概念便不難理解?？ǚ鸷同旣惏策^早成家，家庭的重擔限制了卡佛寫作生涯的發(fā)展，卡佛的繼續(xù)深造使他不能很好地兼顧家庭。正如小說中體現(xiàn)的那樣，女孩給男孩出一個難題，在“打獵”和家庭之間必須做出選擇?，F(xiàn)實中的卡佛和瑪麗安逐漸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最后的分別也是在所難免。

“所有東西都粘在了他身上”這個標題則更多地展現(xiàn)了一種窘迫的狀態(tài)。淺層的意思是表示打翻在男孩身上的食物，在更深的層面上可以理解為因新的責任引發(fā)的各種問題。男孩初為人父，承擔了新的責任，這種責任讓他惶恐不安同時又無法推卸這種責任。而理想和現(xiàn)實的落差，謀求生計，與妻子的不和這些問題也都壓在他的心上，令其無所適從。連卡佛自己都說：“在我年滿二十歲以及結婚生子之前，我真是沒有覺得我的生活中發(fā)生過什么。然后，事情開始發(fā)生了?！雹?/p>

2.其他刪改較多的部分

第一，《距離》中在男孩給卡爾打完電話后，有一段對卡爾背景的介紹?？柺悄泻⒏赣H生前的老朋友，小說中的男孩就是打算和他一起去打獵的。小說突出的是男孩和女孩的矛盾，卡爾在小說中算不上是主要人物，所以對他的較多描寫是有些嗦了。在《所有東西都粘在了他身上》中刪去了這段描寫，對卡爾的描述一筆帶過，就干凈利落許多。

第二，男孩和女孩的一段談話中，男孩提到了“加拿大雁”這個比喻：“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我們就像加拿大雁。”④ 在《所有東西都粘在了他身上》中將加拿大雁這個比喻連同男孩和女孩的談話整整一長段內容都刪去了。這刪去的部分，恰好是一處伏筆。這一伏筆預示著男女主人公的結局，另外這種“永遠在一起”的美好愿景和最后結局的對比更能造成讀者心理的落差，刪減后則折損了藝術效果。

第三，情節(jié)上也有改動，《所有東西都粘在了他身上》中男孩和女孩爭吵后，男孩拿著獵具出門，只是在車里坐了一會兒就回到了家里，對這其中男孩復雜的思想斗爭也只是兩三句話一筆帶過。而《距離》中對這一過程卻用了大量筆墨，男孩是先駕車到卡爾家，和卡爾進行了一段談話后才決定回家。相較而言，《距離》的敘事更為完整，將每個部分的發(fā)展都交代得很清楚，對男孩離家之后的行為詳細描寫使文本之間的銜接更加自然。

3.開放式結尾

卡佛小說多用開放式結尾，給讀者一種故事未完的感覺，這也是卡佛小說的一個突出特點。

《距離》的結尾：

可是他仍然待在窗前，想著遙遠的往事。那天早上之后，前面還會有艱難的時候，他有了另外一個女人，她也有了另外一個男人，但是那天早上，就在那天早上，他們跳了舞。他們跳舞，然后他們擁抱著，似乎那天早上會永遠停留，后來他們?yōu)槿A夫餅的事大笑。他們互相依偎著，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而外面的一切都結凍了，起碼暫時是那樣。⑤

《所有東西都粘在了他身上》的結尾：

“但他仍然待在窗前，回憶著那段生活。他們曾經(jīng)笑過。他們曾經(jīng)相互依偎，笑到眼淚都流了出來，而其他的一切——寒冷的天氣以及他將要去的地方——都不在他的思緒里，起碼目前是這樣?！雹?/p>

這篇小說是將愛情故事包含其中的框架故事，小說結尾又回到了故事“講述者”的角度，點明這是一段回憶。顯然《距離》的結尾表述得更具體，《所有東西都粘在了他身上》的結尾則更加隱晦，需要讀者聯(lián)系前文仔細揣摩。這兩個結尾在小說中都是一處轉折，普通的愛情故事難免落入俗套，但卡佛的高明之處在于突出了一個“變”字?！毒嚯x》的結尾將男孩和女孩最終分開的原因講得十分清楚，“那天早上之后，前面還會有艱難的時候”。嚴格意義上來說，《距離》的結尾將故事的前因后果交代得很清楚，并不算標準的“卡佛式”結尾。

4.《新手》并不影響卡佛的極簡主義之父地位

正因近年來人們對卡佛作品關注的加深，《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被大量刪改的事實被發(fā)現(xiàn)后，便有了“極簡的是利什而不是卡佛”這樣的觀點，對卡佛的極簡主義之父地位提出質疑。但當面臨《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和《新手》這兩個版本孰優(yōu)孰劣時，各路學者各執(zhí)己見。畢竟卡佛的風格在之后的《大教堂》中是得到體現(xiàn)的，而《新手》中某些部分的行文是略顯贅余了?！缎率帧返拇嬖诓粫穸ǚ鸬摹皹O簡主義”，“極簡”絕不僅僅體現(xiàn)在文字的減省上。如果要深入研究卡佛的作品，倒可以綜合這兩個版本進行對比參照，《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中有的部分過于晦澀難懂，《新手》恰好能很好地補充和解釋?？ǚ鹣嘈藕唵?、真實的細節(jié)的力量，他在自己對寫作的看法的一篇隨筆《關于寫作》中說：“在詩歌與短篇小說中，有可能用平淡而準確的語言描寫普通平常的事物，從而賦予那些事物—— 一張椅子、一幅窗簾、一把叉子、一塊石頭，一只女人的耳環(huán)——巨大甚至驚人的活力。也有可能用一行看似平淡的對話，使讀者的背脊發(fā)涼——這就是藝術樂趣的源泉……”⑦

雷蒙德·卡佛在美國文學史上是一個獨特的文化符號，他的作品影響了國內外諸如村上春樹、蘇童等一批作家。目前國內對雷蒙德·卡佛的研究還有所欠缺，希望今后能有更多更新穎的議題。

{1}④⑤ 〔美〕雷蒙德·卡佛：《新手》，孫仲旭譯，譯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253頁，第248頁，第257頁。

{2}⑥ 〔美〕雷蒙德·卡佛：《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小二譯，譯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151頁，第152頁

{3}⑦ 〔美〕卡蘿爾·斯克萊尼卡：《雷蒙德·卡佛：一位作家的一生》，戴大洪、李興中譯，龍門書局2011年版，第54頁，第365頁。

參考文獻：

[1] 雷蒙德·卡佛.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M].小二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

[2] 雷蒙德·卡佛.新手[M].孫仲旭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5.

[3] 卡蘿爾·斯克萊尼卡.雷蒙德·卡佛：一位作家的一生[M].戴大洪，李興中譯.北京：龍門書局，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