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飛揚

納蘭容若與表妹少年初遇，多少詩意從此深種春風。

彼時，表妹上京選秀，借住在他家中。凡是秀女，除非落選否則絕不可私自婚配。

表妹無意侍奉君王，她單純善良，即便得皇上憐寵，也一定躲不過明刀暗算。她打扮得那樣平常，可偏偏就是這清冷漠然的神情讓她與眾不同，吸引了天子的目光。

后宮太深遠，他任憑相思填滿愁腸，想著她純美的笑容，聽著自己心碎的聲音落在無盡的虛空里。此生無力改寫，但他想進宮看她一眼。

適逢國喪，雍和宮的喇嘛需要每日進宮誦經，納蘭就托人疏通，披上袈裟，跟隨喇嘛隊伍進了宮，也看到了表妹。

她一身素衣，那樣消瘦，看見他，眼里閃出光亮，淚水頃刻涌出，而后深深地低下頭。只能如此，宮禁森嚴，他們連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咫尺天涯，美好還封存在繁盛的春天里，未等到花果飄香，狂風暴雨便毫不手軟地連根摧毀了一切，難待春風再來。

原以為觸手可及的幸福，轉瞬成了一局死棋，他無能為力。要多深愛才有這么重的傷害，要多無情才能放下始終。

后來，納蘭娶了比他小兩歲的盧氏為妻。就像八旗女子必須成為待選秀女一樣，這些重臣家里也會將聯姻當作政治屏障。想真正自由地愛一個人，在現實生活中難以實現。

他覺得與表妹的感情已經耗盡了一生的愛，也體會了刻骨悲痛，此后再不知情從何起，剩下的也就是過日子。

好在盧氏生而婉孌、性本端莊，溫柔地陪在他身旁，縫補好他心里的傷，讓他把悲苦的詩意重新放入暖陽。

這一次，納蘭仍是深愛。

不是就此忘了與表妹的情分，即便心傷痊愈，也還有深深的疤痕。那段愛情是他一生的必經之路，不會因為走過就消失。所有甜蜜和悲戚都是真情，他不會讓任何虛假摻雜自己的人生。那段不如意，讓他更加珍惜當下。

盡管沒有任何感情基礎，但他們真心相待，情感和諧，這是納蘭無數次想象過的生活，家庭幸福，前程順暢。這段時光是他詩詞創(chuàng)作的黃金期，他隨圣駕出游，留下了很多詠古詩詞。

繡榻閑時，并吹紅雨，雕欄曲處，同椅斜陽。納蘭是寫情的高手，字里行間都是他和盧氏的深情。他們賭書潑茶、密綰同心，他們燈前呵手、折枝花樣畫羅裙，還有小樓前后捉迷藏、玉攏深處聞暗香。如果說他和表妹的愛情是落在詩句里的寫意畫，那他和盧氏就共擁著情投意合的點點滴滴。

在這風日晴好的時光里，納蘭在京城西郊取山水之勝，仿照江南園林，建起了淥水亭。

他一生臨水而居，是一株完整的蓮，出淤泥而不染。情感是藕，粉身碎骨仍絲絲相連；胸懷是葉，接天無窮碧，守至深秋仍伴雨；生命是蓮子，最終要懷著那顆清苦的心，枉自斷腸。

美滿的生活僅僅三年，盧氏難產去世，納蘭又一次受到了極大的精神打擊。原以為幸福已塵埃落定，再也不會被搶走，她已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現在卻要讓他承受切膚之痛，從此只能是“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

納蘭為已故愛妻創(chuàng)了新的詞牌名—《青衫濕遍》：“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釭。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凄涼。愿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 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簿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p>

他寫給盧氏的悼亡詞有四十首之多，皆血淚交溢，語癡入骨。

曾經深情飽滿的納蘭，以為自己也是為情而生，所以才能在對愛情心灰意冷時遇上盧氏?？涩F在，喜悅的時光這么短暫。世人都道納蘭心有柔情、敏感多思，他要用什么力量才能抗拒這樣的重創(chuàng)。

他開始以酒為伴，只圖一醉，不清醒就不會想起那些傷心事，盡管醒來后會有精神和肉體的雙重病痛，但他也只有這樣了。他敗給了歲月，再也不留期待，關了心門就可以保護自己吧，或者干脆讓心死去，把所有的情都寄于筆端，與塵世再無瓜葛。

可作為家中獨子，他無力掌控自己的婚事。后來，他的身邊又有了續(xù)弦官氏，還有小妾顏氏。納蘭對她們還是極盡溫情的，他還真有些像大觀園里的寶玉，對女子都心存憐愛。

雖然此時的納蘭看起來是一個多情公子，但愛情開始在他內心深處冬眠，那是一個狹小但安全的空間，你不丟開，它就永遠存在。

有盧氏的魂來神往，愛情不用有誰在場，就剩他一個人回憶、思念、憑吊。

納蘭有枚閑章，刻的是“自傷多情”。顧貞觀知道他的傷，也了解他的情，引他結識了有名的江南才女沈宛。

其實，無論是沈宛還是別的江南美女，此刻在納蘭的心中并無太大區(qū)別，只是一個與他相伴的角色，不可能再牽扯愛情。越是如此壓抑克制，納蘭就越思念盧氏，不是世上再沒有人比盧氏好，而是從一開始，納蘭就拒絕拿別人去和她比。

沈宛讀過納蘭的詩詞，多少次夜不能寐，只是捧著他的《飲水詞》細細品味。她知道他心里裝了多少哀思，之所以一路隨他從江南到京城，也是希望用全部的柔情去撫慰他漫長的余生。愛著他，就愿意低眉相待，她沒有參與他的當初，但還有未來，也許她可以在時間長度上取勝，像盧氏那樣，喚醒他的感情，做他的紅顏知己。

如果再多一點時間，哪怕只是三兩年，哪怕更寒露重，她都會為他守著那盞燈，不為讓他看見自己的情有多濃，只要自己可以看著他就好。納蘭至情至性，盧氏將永遠安好地住在他心里，她不爭，甚至可以陪著他一起守，只要能在他身邊相伴一生。

這樣的場景還少嗎？他握著她的手，說的卻全是他和盧氏的曾經。不被深愛的人愛是一種痛，被深愛的人當成知己來傾訴，說的都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子，更痛徹心扉。她的淚水不僅因為感動，也因為內心的苦澀，但她還是羨慕，盧氏已經成為納蘭感情里不可動搖的神靈。

等待是最奢侈的事情，沈宛卻愿意這樣，在分分秒秒里等納蘭一生。若納蘭在苦海，她就做波浪中飄搖的舟，以他為岸，哪怕注定動蕩不安。

可是誰能想到，納蘭的一生短暫如流星。年僅三十歲的納蘭，在夏天剛來時匆匆病逝。這一次，他再也不用作繭自縛，他徹底放空了感情，心已閑，人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