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高祠下天如鏡,山色浸空濛。莼羹張翰,漁舟范蠡,茶灶龜蒙。 故人何在?前程那里?心事誰同?黃花庭院,青燈夜雨,白發(fā)秋風。
(《小山樂府》)
【品讀】
讀書人至元代,可謂前途黯淡矣!科考多年不開,對儒家文化的漠視,嚴苛的民族歧視制度,以及元朝自身內(nèi)部官僚機構(gòu)的傾軋爭斗,使得歷來與統(tǒng)治階層互為唇齒的漢族知識分子不得不遠離政治,屈居下流。元代有“八娼九儒十丐”之說,儒生地位淪落至娼妓和乞丐之間,雖然有些夸張,但是一流的文人沉淪下僚,在實行科舉制度后的宋明清,已經(jīng)是個例,而在元代,卻是集體的行為。即使在元仁宗延祐開科之后,還是有大批空有報國志向的文人滯留民間,郁郁不得志,只能在瓦肆勾欄中消遣度日——元曲大家張可久就是其中的一位。
張可久,字小山,慶元(治今浙江寧波)人,是元朝晚期的散曲家。張可久一生仕途坎坷,屈居下僚,晚年寓居杭州。張可久的散曲比較注重格律工整,語言雅致,喜融詩詞句法入散曲,故風格趨于典雅蘊藉。這首《人月圓·客垂虹》,正是張可久的代表作之一。這首作品寫得悲痛沉郁,將自己的一生乃至于整個元代知識分子的身世之悲描寫得淋漓盡致。
“垂虹”本是江蘇吳江長橋上的一座亭子,號稱垂虹亭,自宋代建成后,一直有文人騷客在這里聚會賦詩。到了元代后期,知識分子自北方南移,垂虹亭更是文人雅士聚居之地,這首曲子就是張可久客居蘇州時在垂虹亭所作。
開篇,作者望吳江的三高祠,對張翰、范蠡、陸龜蒙這三位前世高人欽慕不已:西晉的張翰因思念家鄉(xiāng)的莼羹而辭職還鄉(xiāng),最終躲過了一場大難;范蠡曾幫助越王攻滅吳國,功成后卻隱退江湖,泛舟江上,避免了“兔死狗烹”之悲??;陸龜蒙是晚唐時的著名隱士,出身世代官宦之家,精通詩書禮儀典籍,卻歸隱田家,躬耕南畝,品茶吟詩,在晚唐紛亂之中得以善終。這三位都是一時之才俊,生于亂世卻能全身而退。故而鄉(xiāng)人為其設(shè)三高祠紀念。作者亦從三人的事跡入手,看似贊嘆前人,實是感慨自己。張可久以元曲著名,清詞麗句為天下人所傳,而自己雖才華橫溢,卻生不逢時,只能沉淪下僚,以致老大無成,徒喚奈何。
下闋以“故人何在?前程那里?心事誰同?”一連三個排比式問句起端,似問人而實問己,似問己而實問天。司馬遷說“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此處正是呼天喚地,一腔憤懣悲涼之意油然而生。這三個問句,雖排山倒海而來,卻也錯落有次,情感的波瀾一層高過一層,首問“故人何在?”顯然是說自己背井離鄉(xiāng),客居他鄉(xiāng),中國人安土重遷,講究葉落歸根,作者卻遠離故土鄉(xiāng)人,為生計顛沛流離;若遠離故土能夠建功立業(yè),也可補償離鄉(xiāng)之苦,然而緊隨而來的卻是“前程那里?”即似我這般遠離故土親人,依然還是為稻粱謀,治國平天下的夢想杳若黃鶴,前程渺不可及,人生的落腳點無處尋覓,更讓人產(chǎn)生蒼涼無助之感,而這一腔心事,若有人訴說,或還可稍解心痛,但接連一句“心事誰同?”卻將這希望一并破滅,在茫茫人海中,并無一二知音可聽我傾訴心中苦悶,于是苦上加苦,悶上加悶,再回首看自己,“黃花庭院,青燈夜雨,白發(fā)秋風”。滿地黃花堆積,一盞孤燈伴著夜雨,唯見秋風寥落,瑟瑟深寒,自己一腔抱負尚未施展,卻早已滿頭霜雪,亦以步入了人生之晚秋!人生的苦楚何止千萬,而懷才不遇之苦,老大無成之苦,猶如刀鑿斧刻,銘于心頭,末世難消。
一篇作品,若只述個人的得失,不一定能夠打動人心,然而落筆為千千萬萬失意的知識分子鳴不平,則必將會引起人們的共鳴。張可久的《客垂虹》,便是這樣的作品。這首曲子實為元代知識分子報國無門的寫照,當作者寫下“青燈夜雨,白發(fā)秋風”八個字時,心中是何等感慨、悲涼、無助和彷徨。蘇軾說:“休言萬事轉(zhuǎn)頭空,未轉(zhuǎn)頭時皆夢?!奔词谷松缫粓龃髩?,我們也終不能脫離此夢,也因此不得不生出萬千感慨。而飽讀詩書,才華滿腹,卻仕途蹭蹬,老大無成,在一片愁云籠罩下的,豈止是張可久個人的悲劇,更是有元一代整個知識分子階層的悲劇,惜乎,惜乎?。ǘ呸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