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迅
病中不改嬉笑怒罵
◎江迅
活躍于中國臺灣文壇的82歲老頑童李敖,自曝罹患延腦惡性腫瘤,最多只能活三年。但病中李敖除行動略微不便,嬉笑怒罵,風采依舊。
“最多活三年”的論斷,不是醫(yī)生說的,只是李敖的自我判斷,是老頑童用以唬人的極端數(shù)字。那天晚上七時半,我們帶著水果和他愛吃的奶糖,相約去臺北仁愛路他的寓所。門鈴響了,他扶著行李拖車,一步一步緩緩走來開門。乍一見,他臉色紅潤,卻胖多了。他話音依然洪亮,中氣十足。
我問:“你的腿怎么了?是什么病令你‘只活三年’?”
他笑了,說:“本來我特別喜歡每天在外面走走,去年我感覺左腿行動不便,原以為是肌力減弱,就去醫(yī)院檢查,查出來腦部長了惡性腫瘤,壓到指揮腿的神經(jīng),所以左腿沒什么力氣?!?/p>
“據(jù)說,醫(yī)生都沒說你只能活三年。陳文茜和你的助手都說是良性的啊。”我說。
“醫(yī)生比較保守。腫瘤長在腦子里就是惡性的!我是怪人生怪病。我去臺大醫(yī)學院,他們都說我這個病罕見,過去只有年輕人的病例,我年紀這么大開刀很危險,就做電療,總共要做28次電療,配合28粒標靶藥物治療?!?/p>
這些日子,李敖每天半夜3點起來開工寫作,早上6點鐘再睡一下。他說:“死了以后就有充足的時間睡了,現(xiàn)在不急。40年前我在臺灣坐牢,40歲生日的時候在牢里,一個人坐在地板上。坐過牢你才知道,空間多么小,時間多么長。我經(jīng)歷的那些憂患,使我變得不寬宏了?!?/p>
快意恩仇的李敖,坦陳自己對別人不寬容。他說:“齊桓公重用管仲,管仲有一天要死了,齊桓公去看他,問他:‘你告訴我,你的接班人是誰?’管仲講張三講李四,就是不講他的好朋友鮑叔牙。齊桓公覺得奇怪。鮑叔牙跟我李敖一樣,不能搞政治,看到人家缺點,一輩子不忘記。這怎么搞政治?只能搞歷史,搞政治不行,因為他永遠不原諒你。你對我不起,我就恨你一輩子。蔣介石死了,我寫了7本書罵他。他媽的敢關(guān)押老子,我35歲坐牢,當然恨他。后來我看《蔣介石日記》,又找到了新的罵他的證據(jù),他把孫科強行弄回重慶,讓自己兒子當行政院院長。我就是這樣,度量不夠?qū)捄?,環(huán)境壓我,我心靈受傷。我能健康長壽,就可以繼續(xù)禍害別人,這個別人,不分男女老少,不分生的死的,都會帶給我快樂。那口舌之快,讓別人難堪,只是快樂的一種,我最大的快樂,還是寫作和讀書的快樂。過去沒想到這些。蘇東坡66歲死掉了,司馬光也66歲死的,王安石67歲死掉了,他們沒有經(jīng)歷老年這一坎就死掉了,我活到80開外,老人病就出來了?!?/p>
“看你臉色紅潤,只是胖了,是吃的?”我問。
“我吃藥吃的,類固醇,吃了之后胃口極好,其實吃什么都沒味道。我現(xiàn)在整個生活日程亂了。因為‘不久人世’,所以我就天天大吃大喝,突然胖起來。但我還是沒有超過70公斤,我平時保養(yǎng)得很好,胖一點沒關(guān)系。”
“‘不久人世’?哈哈,所以你要抓緊完成《李敖大全集》的編撰,現(xiàn)在有40本了。”我說著,指了指客廳正面靠墻那一溜整齊排列的書籍。
李敖說:“我的全集已經(jīng)出了40本,那是60歲時出版的。另有42冊,在校對、印刷中。還有3冊撰寫中,集中探討中國文化與近代史,包括中國人思考問題的模式,為何會有過年、中醫(yī)等,要把中國人的思考毛病揪出來;要探討近代中國為何能變強國,要重新定位中文,告訴大家什么是好的中文,火星文很爛。我要在3年內(nèi)完成我的《李敖大全集》,85本。我要一年出一本。3年后我要是還沒死,就一年再出一本,活到86歲就86本,出給你看,不是說著玩的。這套大全集或許是人類最厚的紙本書,畢竟大英百科全書10年前已不出紙本書了?!?/p>
坐過兩次牢,被禁過96本書。李敖還是那樣狂放不羈,活力四射。他說自己一生有三大優(yōu)點,其一:人格偉大。他說:“我最偉大的是我的人格,這一輩子什么黨派也不加入,都不買賬。那年我在北京大學講演,那一次我揚眉吐氣??!人家問你個知識分子怎么這么‘跩’這么神氣?我就是這么神氣,我覺得這一點最不容易。荀子有句話,‘有之不必然,無之必不然’,翻成白話:有了它,不算什么;沒有它,什么都跟你算。我常常對自己說,古人講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你的立德呢?我就是獨來獨往。獨來獨往跟我狡猾有關(guān)系。為什么我能住這個房子?因為我有錢就餓不死嘛。否則他就鉗制你,你就投降了,沒飯吃了?!?/p>
到他這個年齡,別人記得多少就是多少了,“孔子說,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所謂耳順,就是別人怎么罵,你都可以聽不到。我這把年紀,更可以不在乎,不在乎別人如何評論你。但唯有作品依然重要,以前我寫來寫去還是我自己,但現(xiàn)在我寫的東西已超過我過去的自己”。
第二點是文章寫得好。“我的文章里面充滿偏見,但我的文筆非常好,中文技巧非常好。在大陸,毛主席文章寫得好,寫政論寫得真不錯。別人的,我都不看,因為都不好”。
說到第三個優(yōu)點時,他笑了:“我是個快樂的人,沒有那種憂愁,像屈原,行進在河邊,要跳河,我沒有。你看我這種表現(xiàn),假如我死的話,絕對很快樂地死掉,絕對沒有什么憂愁啊悲哀啊離情啊。我死的時候一定是高高興興死的。我是一個積極的、奮斗的、快樂的人。”
摘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