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魁
丁玲回訪北大荒
■杜玉魁
1981年夏天,我受局領導委派,接待了剛剛復出不久的丁玲和陳明夫婦,一些往事至今歷歷在目。
丁玲是1958年在王震將軍的安排下來到北大荒的,先后在寶泉嶺管局所屬的湯原農(nóng)場和寶泉嶺農(nóng)場工作生活長達12年之久。1970年被秘密收押到北京秦城監(jiān)獄,后又被送到山西省一個偏僻的農(nóng)村勞動改造。
1979年平反后,盡管她年事已高,幾經(jīng)磨難,身體狀況也不是很好,(已查出患有乳腺癌)但她還是堅持一定要先回北大荒看看。
丁玲此行要訪問的有寶泉嶺農(nóng)場、湯原農(nóng)場和普陽農(nóng)場,她在這里工作生活了12年。
由于交通不便,丁玲一行是乘船從佳木斯順江而下,到普陽江段的臨時碼頭下船的
經(jīng)過介紹我們得知,此次陪同丁玲來訪的,除了她的丈夫陳明,還有美籍華人作家梅宜慈女士、人民文學社文學編輯楊桂欣先生、中央新聞電影制片廠攝影記者姜英杰、錄音師等。隨行的還有農(nóng)墾總局宣傳部副部長、著名作家鄭家真以及佳木斯電臺記者等。丁玲在總局宣傳部王增茹攙扶下,(王后來成了丁玲秘書)緩緩走下船來,大家一下子圍了上去,爭著與她握手。
當時我見到的丁玲,方臉盤,個子不高但很慈祥富態(tài),齊耳的短發(fā)已經(jīng)花白,戴著一副淺茶色太陽鏡,上身穿著淺淡青色半截袖襯衫。雖然年近八十卻并不顯老,神采奕奕,走起路來輕緩而矯健。尤其這身樸素卻高雅的打扮,更加顯示出她那大家風采和氣質(zhì)。
丁玲始終微笑著與大家一一握手,看著眼前的這些老朋友,她的眼睛濕潤了,動情地說:“我這次是回來省親的!別看我離開這里已經(jīng)十年多了,可我忘不了你們,我時時刻刻都在想念北大荒??!”
是的,畢竟在北大荒這塊黑土地上,灑下過她的汗水,度過漫長的滄桑歲月,使她擺脫了那個令她窒息的環(huán)境,融入了開發(fā)建設北大荒的滾滾洪流中,成為光榮的北大荒人。
她特別珍惜這一段經(jīng)歷,不止一次地說過,北大荒是她永遠忘不了的地方。在這里,她才有了和工人農(nóng)民打成一片的機會,是北大荒人給了她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氣。所以她始終把北大荒視為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
聽說丁玲來了,人們紛紛來到農(nóng)場招待所探望。這波沒走,下波又來了。由于那時候條件很差,小小的房間只能放兩張單人床,連個沙發(fā)都沒有。人們只好打個招呼,簡短嘮幾句,然后給后面的人騰地方。
老朋友久別重逢,顯得格外親切。他們好像沒有一點拘謹和羞澀,進門就喊老丁老陳,說話間也是老丁長老丁短的問個沒完,好像要把分別多年的思念和疑問,一下子都問個明白。我有些不解,普陽人怎么都這么稱呼?
農(nóng)場宣傳部長張靖宇告訴我說:“當年就是這么叫的,大家都叫習慣了。丁玲和陳明剛來的時候,都知道她們是下放到北大荒來的大右派。怎么稱呼呢?連場領導都說不好應該叫什么。后來還是丁玲自己解了這個難題。她說,你們就叫我們老丁老陳好了,就這樣一直叫到現(xiàn)在。”
哦!原來如此。
張靖宇四川人,原是15軍司令部作戰(zhàn)處參謀,參加過著名的上甘嶺戰(zhàn)役,1958年集體轉(zhuǎn)業(yè)到到湯原農(nóng)場。
丁玲來農(nóng)場后就分配到他們畜牧隊。以張靖宇為首的羅平偉、郭碩基等幾個少尉青年軍官,都是文學愛好者。勞動之余他們就跑到丁玲處借書看,討教寫作方面的知識和遇到的問題。
丁玲看他們不僅有文化,而且對文學創(chuàng)作又那么酷愛和執(zhí)著,在一個作家看來,是一件非常難得的好事。所以就熱情地進行幫助和指導。后來這三個人都成了農(nóng)場的筆桿子,先后任過農(nóng)場宣傳部長。羅平偉的短篇小說《沒有署名的獎狀》還被選入《黑龍江優(yōu)秀小說選》。
在那個年代,人們的階級覺悟都很高,眼睛雪亮,時間一久果然有了反映。有人說這幾個人階級立場不堅定,被大右派腐蝕拉攏了。領導找他們進行誡勉談話,要求他們注意影響,與丁玲劃清界限。
來往受到了限制,但彼此間的友誼并沒有中斷。特別是陳明從別的農(nóng)場調(diào)到湯原和丁玲團聚后,使他們的友誼進一步加深了。這些人對陳明也同樣給予了很多關心和照顧,讓老兩口感動不已。
陳明曾是上海復旦大學高材生,1937年奔赴革命圣地延安參加革命,被分配到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工作。當時的團長正是被毛澤東譽為“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的丁玲。他們二人很快墜入情網(wǎng),成為轟動一時的“姐弟戀”。盡管丁玲比陳明大13歲,他們還是沖破種種阻力結(jié)為夫妻,恩愛一生,無怨無悔。
陳明是著名劇作家,電影《六號門》的編劇。1957年受丁玲牽連被打成右派,1958年先于丁玲發(fā)配到北大荒,分在八五三農(nóng)場右派隊勞動改造。
文化大革命中,丁玲夫婦被造反派從寶泉嶺農(nóng)場押解回湯原農(nóng)場批斗游街,受盡折磨。這幾個人也未能幸免,被舊話重提,說他們是丁玲的孝子賢孫,整得很長一段時間抬不起頭來。
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是繞不開話題。當張靖宇眼含熱淚說起這段往事,我看到丁玲只是默默地聽著,眼淚在眼圈直打轉(zhuǎn)。
最后她嘆了一口氣說:“嗨!讓你們跟著我受苦了,好在我們都熬出頭啦!”
七月末,正是北大荒的麥收季節(jié)。丁玲聽說職工們正在搶收小麥,執(zhí)意要到田間看看。
丁玲戴上草帽,頂著午后的烈日來到柳西分場。她站在麥浪滾滾、一望無際的地頭上,俯身捧起了一把金燦燦的麥穗,把鼻子貼上去久久地聞著,然后抬起頭來意味深長地說:“好香啊!很久沒有聞過這氣味了?!?/p>
聽說丁玲來了,干活的人尤其是那些年輕人,呼啦一下圍了過來,都想親眼看看這個極富傳奇色彩的大名人。
此時有人提議讓丁玲給大家講話。這是事先沒有安排的,所有人都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了丁玲。只見丁玲略加思索,笑著向大家揮了揮手說道:“同志們辛苦了!你們正在冒著酷暑割麥子,正在享受勝利的歡欣,正在創(chuàng)造幸福的未來!你們用親手打下的糧食支援國家建設,你們所從事的事業(yè)是多么的光榮!”她富有激情的講話,博得得了陣陣掌聲。接著她又提高了嗓門繼續(xù)說:“我復出以后,走到哪里都讓我講話,有些人無非是想聽聽我這些年受了那么多苦,是怎么過來的。我想,過去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講那些東西沒什么意思,還是要一切向前看。大家看我現(xiàn)在不是很好嗎?我們個人的命運是和黨、國家的命運連在一起的,個人受點委屈遭點罪算的了什么?黨的三中全會剛開過,我們的黨和國家更有希望了,這一點應該深信不疑。我在美國訪問時,一些外國人也想聽我講點抱怨的話,我對他們說我沒有什么可抱怨的,我依然深愛著這個黨和國家。我這樣講,顯然不能令她們滿意。她們說我是大作家,從作家的角度談談過去,我跟她們說,我首先是一名黨員,其次才是作家。一名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是要能經(jīng)得起挫折和考驗的。丁玲的講話,贏得一片熱烈的掌聲。
是的,在那場浩劫剛剛結(jié)束不久,有多少人在抱怨,甚至要向黨清算。而兩次罹難的丁玲,對黨卻如此忠誠,信仰如此堅定,她那坦蕩的胸懷和高風亮節(jié)不能不令人敬佩。
丁玲是1965年從湯原搬到寶泉嶺居住的,直到1970年被秘密逮捕,在這里工作生活5年多。她在這里以勞動模范鄧婉蓉為原型,寫下了著名散文《杜晚香》。
連日來的坐車顛簸和迎來送往,使丁玲的雙腳都腫了??吹竭@種情況,本來到寶泉嶺農(nóng)場時準備安排她休息一天,可是她抑制不住重返故鄉(xiāng)的興奮,執(zhí)意不肯,依然日程滿滿。每天大清早就起床,或接待來訪,或到家屬區(qū)去探訪鄉(xiāng)親。
此次回來,她還有一個心愿就是要到住過的老房子看看。經(jīng)過我們多方查找和考證,還真的在寶泉嶺農(nóng)場8委給找著了。這所謂的房子,在當時叫六十戶,就是建場初期用泥巴壘的墻,上面蓋著茅草,如今已是“披頭散發(fā)”的草棚子。房子的一多半已經(jīng)倒塌,現(xiàn)只剩下殘垣斷壁和一間破屋,住著一個孤寡老太太。
聽說丁玲要來,老鄰居們早就等候在那里。當丁玲緩緩走下車,許多人一眼就認出了她,爭著上前與她握手、擁抱。由于屋里沒地方可坐,大家只好坐在院里的絲瓜架下嘮起了家常。一個身體瘦弱的老太太還特意領來了三個現(xiàn)已長大成人的孩子,讓他們來看看丁奶奶。原來,這老太太年輕時是個寡婦,帶著三個孩子,生活十分困難,丁玲曾多次救濟過她錢和衣服,至今還念念不忘。
原6委家屬主任胡冬蓮,當年曾和丁玲一起做家屬工作,她把珍藏了多年的一張同丁玲的合影照片交給了丁玲。當丁玲用微微顫抖的手,接過這張經(jīng)過文化大革命保存下來的唯一一張照片時,淚水奪眶而出。她激動的說:“謝謝你能冒著風險把它保存下來,要是我那十幾萬字的小說手稿也能保存到今天該多好呀!”
原來,在文革前丁玲已著手寫長篇小說《在嚴寒的日子里》,沒等寫完就趕上了文化大革命。小說手稿連同一棵大野山參,都被造反派抄家抄走了,幾經(jīng)周折不知去向。這棵人參是她到莫斯科領斯大林文學獎時,蘇聯(lián)朋友送給她的。有人傳說,那棵野山參是被一個造反派頭頭“順手牽羊”拿走了。這個人的老婆常年臥床不起,自從吃了那棵大山參,居然能下地干活了。當然,這只是傳言,已無從考證。
應丁玲之托,我們通過各種渠道查找手稿下落,始終未果,成了丁玲此行的一大憾事。
湯原農(nóng)場是丁玲此行的最后一站。
此次回來,她不顧路途勞頓,首先探望的就是她的老單位,如今的養(yǎng)雞場。當已是77歲高齡的丁玲來到養(yǎng)雞場時,人們早已等候在那里,一張張熟悉的笑臉迎了上來。丁玲一邊握著她們的手,一邊叫著她們的名字:“王俊芬,張振輝,孫淑英!”
“你是?”丁玲指著一個老同志遲疑了一下。
“你忘了!當年掃盲時我是最笨的那個,老是記不住,后來你就采取看圖識字的辦法,學個‘桶’字你就畫個桶,學個‘屎’字,你就畫個小雞,屁股下面點上幾個點。”
“噢!想起來了,你是王士發(fā),哎呀,小伙子都變成老頭了?!?/p>
“可不嗎,當年我們那十幾個文盲,讓你都給掃光了,咱們還被評為掃盲先進集體呢?!崩贤踹呎f邊哈哈大笑起來。姐妹們圍著丁玲夫婦問長問短,一會兒開懷大笑,一會兒有人抹起了眼淚。
喂雞的時候到了,丁玲又興致勃勃地端起了飼料盆,和飼養(yǎng)員一起熟練地喚著雞,撒著飼料。在場的人無不驚嘆,沒想到幾十年后她依然象個養(yǎng)雞的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