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章一+++單元皓

井上章一，1955年出生于京都，日本建筑史家、風俗史研究者、國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及副所長。著作甚豐，也曾幾次獲文學獎。2015年出版的《京都惹人厭》居日本亞馬遜“地域研究”類書籍榜首，并盤踞多家書店暢銷榜。

連日本東京都瞧不起的京都人，從哪里來的滿滿的優(yōu)越感？即使同為京都人，“洛中的”瞧不起“洛外的”，這條分界線在哪里？

人們常把京都的中心城區(qū)稱作“洛中”?！奥逯小北泵娴氖薪紕t被稱作“洛北”，東南西三面的市郊也分別對應著“洛東”“洛南”和“洛西”的稱呼。這四面市郊還有一個統(tǒng)稱，叫作“洛外”。

另外，人們會把從其他地區(qū)前往京都的行為稱作“入洛”。有時為了表達對京都的敬意，還會用“上洛”這種說法?？傊┒寂c“洛”這個字的聯(lián)系密不可分。直到現(xiàn)在，人們的這種表達習慣都沒有消失。

對洛陽的憧憬

京都市，是一座8世紀末才建成的新城。當時的桓武天皇之所以下令建設(shè)這樣一座都市，就是為了將它作為國家的首都。

作為京都建設(shè)范本的，是當時中國唐朝的都城長安。不過，洛陽作為中國自東周以來的數(shù)朝首都，在那個時候的日本人心中也有著相當?shù)姆至俊Ｒ虼?，人們將建成的京都分為兩?cè)，把西側(cè)（右京）稱作長安，把東側(cè)（左京）看作是洛陽。

后來，京都的西側(cè)開始衰落。據(jù)說是因為西側(cè)的排水條件太過惡劣，導致人們開始厭惡這里，全都遷往了東側(cè)。到了10世紀后半段，西側(cè)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城市的模樣。

也就是說，只有最初被人們看作是洛陽的那一半城市留存了下來，而被稱作“長安”的那一半則不復存在。因此，人們對京都的稱呼也就慢慢只剩下了一個“洛陽”。至于“長安”這個稱呼，盡管代表了這座城市建造時的范本，最終卻只落得個被人遺忘的下場。

如今將京都市中心稱作“洛中”，將郊區(qū)稱作“洛外”的習慣也源于此。在現(xiàn)今的京都，仍能感受到人們自古以來對中國河南省洛陽市的憧憬。

實際上，中國洛陽的中心城區(qū)在歷史上似乎也曾有過“洛中”這樣的稱呼，這一點我們從中國的古籍中可以看出些許端倪（《南史·陳慶之傳》）?；蛟S可以說，如今日本的這種稱呼習慣正是源自當時的洛陽。不知如今的洛陽市中心地區(qū)，是否還保留著這樣的稱呼習慣。

叫“近畿”還是“關(guān)西”？

眾所周知，日本現(xiàn)在的首都位于東京。19世紀后半葉——也就是明治維新時期——天皇將皇宮遷至東京，京都便由此被東京奪去了首都的地位。

不過，現(xiàn)今仍有許多地名能夠幫我們回憶起京都作為首都的那個時代，從“近畿地方”這個地名中便可窺見一二?！敖堋钡摹扮堋弊郑复木褪腔识蓟蚴腔蕦m。

“近畿”便可理解為“離皇都很近的地方”。而“近畿地方”所指的正是京都府、大阪府、滋賀縣、奈良縣、和歌山縣、三重縣和兵庫縣所在的區(qū)域?，F(xiàn)在也有很多人把這片區(qū)域稱作“關(guān)西”，因為從東京的角度來看，這片區(qū)域是位于關(guān)口以西的邊遠地區(qū)。

沿著這個話題，我還想再介紹一下“中國地方”這個區(qū)域名稱。日本的“中國地方”，是山口縣、廣島縣、島根縣、鳥取縣和岡山縣的總稱。“是因為從中國來的移民太多了，所以被稱作‘中國地方嗎？”中國游客常常會產(chǎn)生這樣的疑問。

曾經(jīng)，在京都作為首都時，劃分區(qū)域時都是以京都為中心，按照同心圓的形狀向外延伸而成。依距離京都的遠近將日本劃為四片區(qū)域，京都附近的區(qū)域是“畿內(nèi)”，“畿內(nèi)”外圍的區(qū)域是“近國”，最遠端的地方是“遠國”。如此一來，位于近國與遠國之間的區(qū)域便自然成了“中國”。

去東京是“東下”，

不是“上京”

在如今的首都東京，無數(shù)的公共設(shè)施都是以此為中心構(gòu)筑起來的。比如日本的道路網(wǎng)以及鐵路網(wǎng)，幾乎所有的鐵道線路都會在規(guī)劃時把東京定為始發(fā)站。因此，從其他地方前往東京會被稱作“上”京。而從東京去往外地，自然就是“下”了。

從京都前往東京當然也不例外。京都人去東京坐的也是新干線的上行電車。不過，京都人在心里并不承認這一點。他們更喜歡將去東京出差這種行為稱作“東下”。他們會說：“前段時間我因為工作東下了一趟?！?/p>

生活在歷史如此悠久的古都，京都人對江戶——后來的東京——抱有蔑視也在情理之中?！熬┒际侨毡镜闹行摹边@一觀念一直留存于生活在洛中的那些心高氣傲的人心中，從未消失。

說到這里，可能有的讀者會將這種傲慢與京都作為日本首都的歷史聯(lián)系起來。畢竟在天子腳下上千年，市民不可能不受到宮廷風氣的影響。的確，偶爾也會碰到一些人，他們常把“天皇回歸京都”掛在嘴邊。天皇并不是搬到東京定居，而是在那里稍作停留（盡管已經(jīng)過了一百多年），很快就會回到京都——他們?nèi)缡钦f道。不過，抱有這種虛無縹緲幻想的人終究只是少數(shù)。當然，他們可能也已經(jīng)漸漸發(fā)覺，自己之所以會保留這種想法，只是因為不愿面對現(xiàn)實罷了。

連皇宮都稱不上“洛中”

生活在京都市中心，也就是洛中的人們，優(yōu)越感尤其強烈。他們自高自大，看不起一切其他地方（包括洛外）的人。從其他地方遷居過來的人，難免會與京都人的“中華思想”產(chǎn)生摩擦。

記得十幾年前，出身于京都市伏見區(qū)的幸田未來以歌手身份出道，一舉成名，以“京都歌姬”之名紅遍全國。

對于她被冠以的這個稱號，京都洛中人的反應應該是最冷淡的，“從京都市里出了一個明星”這件事并沒能讓洛中人感到喜悅。因為伏見區(qū)屬于洛外（具體來說是洛南），洛中人不想承認這個在伏見區(qū)出生的“鄉(xiāng)下女孩”是京都人。

雖然伏見區(qū)屬于京都市，可是他們在背地里吐槽，說伏見人也配說自己是京都人？尤其是“京都歌姬”這個稱呼，在他們看來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在他們眼里，能夠光明正大自稱為京都人的，就只有生活在洛中的自己而已。他們就是有著如此強烈的排他式的自尊心。

以我的親身體驗而言，京都最為高傲自大的，就是居住在祇園祭舉辦區(qū)域的那群人。他們常說，只有在祇園祭中能看到山鉾的區(qū)域，才是京都真正的中心，才配得上“洛中”這個名字。依他們的說法，只有御池通和五條通這兩條道路之間那片南北長度不超過兩公里的區(qū)域，才是“洛中”。

而最為夸張的說法，莫過于說洛中只包括舉辦祇園祭的區(qū)域。

照此說法，連皇宮舊址——京都御苑都不能算作洛中了。那些承擔舉辦祇園祭重任的人，把天皇的舊居以及庭院，都踢出了洛中的范圍。

在這里我必須提一下，洛中和洛外實際上并沒有一個明確的劃分。在每個人心中，洛中、洛外的范圍都不盡相同。雖然導游手冊上會把北大路以北稱作“洛北”，西大路以西稱作“洛西”，但這種叫法也并不嚴謹。

如今的祇園祭，少不了京都町眾的支持。從社會學的角度來講，祇園祭已然成了一項屬于公民社會的祭典。町眾以及它所代表的公民社會，出現(xiàn)在14世紀左右。由此算來，他們的那種自豪感，滿打滿算也已經(jīng)有六百多年的歷史了?？梢哉f，這種充斥著京都的“中華思想”正是由那些町眾以及京都的市民孕育出來的，但這與皇室以及擁護皇室的貴族們并非毫無關(guān)系。宮廷與町眾之間仍有一定交流，雙方的合作還曾在京都被傳為佳話。

不過，町眾們也渴望能夠自治，這使得他們不但疏遠宮廷，而且在面對宮廷時還有一種莫名的優(yōu)越感（也就是所謂的“市民意識”）。這種現(xiàn)象由來已久，而皇室舍棄京都遷往東京的行為，恐怕更加劇了市民的這種情感。

“真正的洛中并不包括皇宮舊址。只有市民們舉辦祇園祭的區(qū)域，才是‘洛中中的洛中?！蔽覀儚倪@樣的話語中，可以體味到一絲公民社會所特有的自豪感。

京都常被人稱作“千年古都”。的確，從皇室于此建都算起，京都作為首都一共經(jīng)歷了一千兩百年的風雨。不過，“市民意識”作為如今洛中“中華思想”的源頭，并沒有那么久遠的歷史可以追溯。在我看來，談到京都“市民意識”的歷史，六百年——相當于京都作為首都歷史時長的一半——應該是個比較妥當?shù)臄?shù)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