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翠亞·古馳+陶尚蕓

派翠亞·古馳，古馳（GUCCI）家族第二代掌門人阿爾多·古馳與第二任妻子布魯娜之女。派翠亞出生于倫敦，先后在英國、意大利、瑞士等地讀書，于1982年成為古馳董事會的一員，并多次擔任古馳的模特。

一

人的生命中有無數(shù)個激動人心的“第一次”——第一次微笑、第一次長牙、第一次蹣跚學步。在普通家庭中，父母會快樂地享受這些時刻，并自豪地告訴所有的親朋好友。

后來我自己成為母親的時候，總是希望跟女兒一起談論我小時候的成長故事。想必一定是莫琳阿姨見證了我所有的“第一次”，因為若想從母親嘴里套出什么秘密，那是不容易的事情。

我問：“第一次開口說話的時候，我有多大呢？”

母親答：“我不記得了?？赡苁?歲吧?！?/p>

“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

“哦，我不知道……”

派翠亞·古馳

然而，我倆都記得，我第一次領圣餐的日子。9歲生日之后不久，父母就特地帶著我飛往羅馬去參加這樣的儀式。回想起來，我領圣餐的教堂就是當年我出生時接受洗禮的教堂，聽起來真是諷刺啊。當時我穿著鑲嵌著雛菊花紋的白色長裙——雛菊是母親最喜歡的花——佩戴著手套，感覺自己像個公主。在教堂禮拜之后，父親組織了一次家族午餐聚會，邀請了一些賓客來見證我的重要日子。其中有加布里埃姨母，自從外祖母去世之后，她和母親就變得疏遠起來，不過這幾年，我見過姨母好幾次了，這對姐妹的關(guān)系變得越來越親近了。姨母活潑有趣，總是咯咯地笑，與她的妹妹——我的母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天，我周圍的人貌似真的很喜歡我，我也是第一次端起香檳給大家敬酒。

還有一個難忘的“第一次”——我和母親去意大利旅行途中，花了好幾個小時瘋狂購物，然后我們第一次參觀了康多提大道上的古馳分店。直到那時，我才知道父親是以什么為生，以及他每次離開我們之后去了哪里。在學校，我已經(jīng)漸漸明白，我的意大利姓氏多么有趣——學校里的幾個女孩故意取笑我，把我的姓氏誤讀為“古奇”（油膩的意思）或“古斯”（呆鵝的意思）——還好，她們沒有讀成“古非”（傻瓜的意思）。我從來沒有意識到父親的企業(yè)規(guī)模如此宏大。直到有一天，他事先安排了幾個值得信賴的員工留下來，屆時帶著我們一起去參觀母親以前曾經(jīng)工作過的那家商店。

每個人見到父親之后都表現(xiàn)出無比的敬意，這個場景讓我一時間興奮不已，但我感覺到母親并不愿意回到那里，毫無疑問，她在擔心我們經(jīng)過分店的時候可能會引發(fā)無聊的八卦?？墒俏覅s感覺很自在，特別是當父親告訴我，我可以在店里挑選幾樣我喜歡的東西時。父親建議道：“你為什么不試穿一下鞋子呢？”

我因為不知道選擇哪款鞋子而猶豫不決，最后經(jīng)理給我看了幾雙柔軟的白皮鞋，我立刻喜歡上了這種無根軟皮鞋。這是我的第一雙古馳鞋，我一直穿到擠腳為止。那天，父親穿著靛藍色西裝，上衣口袋中插著裝飾手帕，真是優(yōu)雅的化身。他一直在嘲笑我，他在家里的時候可從來沒有像在店里那樣在意我的形象。

毫無疑問，我生命中最快樂的“第一次”就是父親帶我去瑞士旅行。母親沒有跟著去，只是我們父女倆去拜訪三叔魯?shù)婪?，他住在瑞士山中的牧人小屋——蘇維塔之家，就在圣莫里茲村莊附近。其實那并不是假期，父親有事要處理，但我不在乎。我只是想和他一起度過相聚時光。

“你很棒，派翠亞——請做你自己！”在我們出發(fā)之前，母親就跟我說了。好像我是個無所不能的小孩。甚至當我更小的時候，人們總是贊美我的舉手投足間的優(yōu)雅，以及我是多么地成熟懂事。必須承認，一想到要單獨跟父親一起去旅行就覺得夠刺激，但我知道他在思考他自己的事情，母親也為此專門提醒過我。我當時一點都不知道，他正在跟自己的親兄弟作殊死斗爭，為的是維護各自在家族企業(yè)的威望?；蛘哒f，他的親兄弟毀掉了他想借助意大利股票市場來調(diào)整古馳利率的希望，因為他們擔心他走得太快了。父親的愿望就是任命自己的兒子們?yōu)槎拢鳛閷鹤觽兌嗄陙硪恢睘楣拘燎诠ぷ鞯幕貓蠛酮剟?，但三叔魯?shù)婪蚝投逋咚箍贫挤磳@種裙帶提拔策略。他們堅持說，這對他們自己的兒子不公平，卻忽略了那些孩子太年輕而不該被提拔到如此高位的事實。多年來父親一直以為他們在朝著共同的目標努力，如果這樣下去，他很難自己扛起家庭的負擔。

父親的司機弗蘭科開車把我們從羅馬送到米蘭，他在途中時不時地停車休息，一會兒加油，一會兒弄點吃的，結(jié)果一路上耗費了7個小時。然后，我們又花了3小時坐火車越過邊境?；疖嚧┻^一個又一個隧道的時候，父親一直在讀報紙，我坐在他旁邊看書。我們在餐車里吃午餐，我張望著窗外，希望第一眼就能看到阿爾卑斯山。

父親稱之為“小福?！钡倪@個人，并沒有我所希望的那樣坦率熱情。他很有禮貌，但是對父親的出現(xiàn)卻表現(xiàn)得很沮喪。親吻過我的雙頰后，他把我?guī)У轿业姆块g，并確保房間里什么都不缺，但他的態(tài)度有點冷漠。他似乎還生活在過去的世界里。他的小屋名叫安克拉瑞士農(nóng)舍，名字來源于他在戰(zhàn)前的藝名——毛里奇奧·德安克拉。小屋里塞滿了他主演的電影的紀念品。這個獨立小屋是他職業(yè)生涯中的一個圣地，那里有一間放映室，他總是呆在里面觀看自己以前的眾多電影作品。

我們一起坐在長桌的一頭用餐，但是，吃過飯之后，他把我托付給了他兒子的前任管家，管家把我?guī)У礁舯诘男∥?，以便三叔和父親談私事。后來我才知道，三叔悲傷的原因是，他那迷途的兒子毛里奇奧與帕特里亞還保持著曖昧關(guān)系。這對父子之間的裂痕加深了，他們彼此不說話。當我坐下來觀看電影《卡米洛特》的時候，父親以一家之長的身份提出了他自己的建議。人們常常尋求父親的建議，三叔也不例外。盡管父親享有“煽風點火者”的名號，擁有“小事鬧大、大事沒完沒了”的本領，但我知道，他是個冷靜智慧又通情達理的人。

父親說：“我們團結(jié)起來，就可以做到家庭和睦?！彼€說：“也許我們可以試著從他的角度看問題?！备赣H喜歡說“我們”，而不喜歡用“我”這個字眼。當一項決定影響企業(yè)的未來發(fā)展時，他總是強調(diào)包容的重要性。毫無疑問，疏漏與錯誤會惹怒他，但是，該是解決危機的時候，他會鎮(zhèn)定自如，十分冷靜。如果說有一個人可以消除三叔和他兒子之間的隔閡，那個人就是我的父親，那次瑞士之行為這對父子最終達成和解鋪平了道路。

就我而言，我只是喜歡醒來后透過窗戶舉目凝視風景如畫的山脈，這是我第一次目睹如此美景。我的小木屋很舒適，有一張單人床和一床可以把我埋進去的羽絨被。清晨，早餐后我們就去散步。有一天，我們一起沿著石徑長途跋涉，并穿越了恩嘎丁山谷。當太陽的光輝照耀到那里的時候，蜿蜒的小路和風景如畫的石屋顯得美輪美奐。在那里，父親第一次跟我講了他年輕時的故事。我認真地聽著，一邊努力跟上他前進的步伐——他手里有一根登山杖。

“我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在那些山上滑雪。”他一邊說，一邊指著遠處的山峰，“但后來我遭遇了一次嚴重的事故，所以改為攀巖?！笨吹轿液荏@訝的樣子，他笑了起來：“我并不總是整天工作！我以前熱愛體育運動，也很喜歡騎馬?！蔽液喼闭痼@了，想知道他還會告訴我點什么童年軼事，但僅此而已，他再也沒有多說些什么。

我們繼續(xù)艱難跋涉，三叔和管家尾隨在后，他們被我們甩得越來越遠了。當我問起我們是否應該等等他們時，父親嘲弄地說：“他們很快就會趕上來?！笔潞笪业碾p腿疼了好幾天，但我還是很驕傲，因為那天，我不僅可以趕上他，而且還跋涉了20公里，最終抵達目的地。最重要的是，我很喜歡跟父親在一起的感覺。這感覺就像是一場冒險，盡管只有兩三個晚上，我依然備感珍貴。

二

我們父女在一起的歡樂時光過得太快了，一旦我們回到羅馬，他又要不著家了。70年代是父親最忙碌的歲月。當時，一家意大利報紙認可了他在美國的最新成果，并贊譽他為“偉大的阿爾多”。古馳產(chǎn)品的銷售額達到了歷史最高水平，有500多名員工招呼顧客還不夠，顧客們在店外排隊等候著購買最新古馳產(chǎn)品。到那時，曼哈頓已有三家分店，其中一家位于第五大道和西54號街的拐角處。當他在街對面又開了一家分店時，這一地區(qū)被當?shù)厝朔Q為“古馳城”。后來，他出席了芝加哥市北密歇根大街新店的發(fā)布會，此店占地規(guī)模達18000平方英尺（1平方英尺=0.0929平方米），是迄今為止最奢華的商店，店外人行道上還有人造草坪，環(huán)繞著整個墻角。父親和二叔并肩站在一起，他回答著記者提出的有關(guān)公司前景問題，驕傲地把自己的三個兒子描述成“有著共同情感的三座大炮”，他還向記者保證，“我們向來異口同聲，沒有分歧”。

古馳集團在東京和香港也開了分店，古馳產(chǎn)品變得如此受歡迎，但同時大批量采購帶來的是對品牌誠信建設的威脅。當一個日本游客走進紐約分店，一口氣買下60只古馳包時，父親決定得做點什么。父親很清楚，這個日本人是準備把這些包帶回東京，在黑市上以3倍的價格售賣，于是，父親采取了限購策略，每種產(chǎn)品每人只能買一個。

后來，他不得不面對下一個難題——處理假冒產(chǎn)品。最讓他氣憤的事就是在市場上看到仿制古馳的假貨在出售。山寨版古馳產(chǎn)品讓他義憤填膺，他開始向街頭小販出手，買下他們所有的庫存，然后全部扔掉。他曾經(jīng)一次性買下20只山寨版古馳手表，還一直戴在手腕上，看看有沒有人能夠分辨出真假。

每每看到有人挎著假古馳包的時候，他會立馬指出來。

“你知道這是贗品嗎？”他輕蔑地說。

“可是，你怎么能確定呢？”人們會驚訝地問。

他會露出寬容的微笑，回答說：“親愛的，媽媽怎么會認不出自己的孩子呢？”

民間還流傳著這么個有趣的故事：在從紐約到洛杉磯的一次航班上，他注意到一名女乘客拿著一只假古馳錢包。他倚在過道上，拍了拍這位乘客的肩膀，微笑著問：“對不起，夫人，你這樣一位優(yōu)雅的女士為什么要攜帶一只山寨版古馳錢包呢？”

她顯然很吃驚：“這是我丈夫買給我的禮物?。　备赣H同情地點了點頭，然后掏出自己的名片，在上面寫了一段話，把名片遞給了她。名片上寫的是：“如果這位女士來店里買正宗的古馳包，請給她30%的優(yōu)惠。簽名：阿爾多·古馳。”

父親不但親自監(jiān)督假貨市場，而且增設了一個部門，專門負責前往假貨出現(xiàn)的各個國家去阻止造假。古馳集團還聘請律師來協(xié)助處理這些糾紛，這些律師總是閑不下來。

為了保持大企業(yè)的領頭羊優(yōu)勢，父親頂著巨大的壓力。但只要有可能，他就和母親一起逃離現(xiàn)實，過一段陽光沙灘的簡單生活。不用說，他們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在棕櫚島的日子，那里有他最初租來的一套兩居室的平房，外加一個游泳池。他非常喜歡這個地方，于是又在附近買了一座更大的房子。費了一點周折做了很多調(diào)查之后，父親終于找到夢寐以求的世外桃源——北海大道上的地中海風格的別墅，有著白色的粉刷墻和紅瓦屋頂。那里還有一片廣闊的草地，一直蔓延到客人小屋、游泳池和簡易浴室。父親和母親坐在陽臺上，聆聽著海浪的拍擊聲，這時的他們感覺自己找到了夢中的香格里拉。我想，大多數(shù)人都會有共鳴的。

忙于學業(yè)和享受寄宿生活的我每到假期都會興奮地跑去世外桃源。

我們會早起，到海里游個泳，再赤腳穿過花園，采點葡萄當作早餐。父親從來不喜歡靜靜地坐著，但我偶爾會看到他躺在游泳池邊，仿佛對世界一切皆不關(guān)心。我們唯一需要警惕的就是可能會遭遇毒蛇。一天，母親看到了一條4英尺長的響尾蛇，它爬過廚房地板，她站在那里嚇得一動不動。后來，當她知道蛇的寓意時，她驚恐萬分。這種蛇往往象征著一場意想不到的災難要降臨到一家之主的頭上。她祈禱永遠不要發(fā)生那樣的事情。

幸運的是，我們的一家之主依然情緒高漲。當他有心情出去玩的時候，我們就到“小砂鍋餐廳”去用餐，這是我個人最喜歡的飯館，在那里我第一次吃到蝸牛，之后每次去都會點那道菜。偶爾——當只有我和父親倆人的時候——父親會點青蛙腿或牛腦。每當我們吃一整條魚的時候，他都會吃魚頭，包括眼睛，一邊吃還一邊津津樂道地告訴我，魚頭有多松脆，我郁悶地直皺眉頭。母親從來不會讓父親吃那樣的菜。

父親還喜歡跟餐館員工開玩笑。一個倒霉的領班走上前來打招呼：“晚上好，古馳博士。我們今晚有多少人？”

“我們？”父親會咧著嘴笑道，“為什么？你也要加入我們嗎？”在中國餐館吃飯的時候，他會突然開始拋耍盤子，或扔一只盤子給我，看看我能不能接住。有時他會拿起菜單，草草記下幾句他認為的中國話，然后把菜單交還給服務員，告訴他：“我要米飯?！彼挠哪菚魅镜?，我會笑出眼淚，而母親會用腳在桌子底下踢他，懇求他停止惡作劇。她越是反對，他就越任性。我會乞求母親看一看父親有趣的一面。“放松，布魯娜！”他歡暢地說，“這只不過是鬧著玩的！”她搖了搖頭，說我們都瘋了，但我想，她有時只是假裝生氣而已。

有些時候，父親會帶我去沃思大道上我最喜歡的商店購物。我試穿的時候，他會在試衣間外等候，我換上新衣之后，走到他面前展示自己的美?！懊罉O了！”他一邊拍手一邊喊道，讓我感覺就像中了百萬美元一樣心情舒暢?！芭?，我喜歡看你穿著橙色衣服的樣子！真是太美了！”我的童年時代，他沒有經(jīng)常陪伴在我左右，但如今他就在我身邊，而且已經(jīng)彌補了那個遺憾。

星期天，我們一家三口會蜷縮在床上看電視里播放的美國喜劇片《圣人麻藥》。我最喜歡的角色就是戴假發(fā)的基督教福音牧師歐內(nèi)斯特·安格雷大人，他會用俄亥俄口音廣播《療愈圣殿》里的禱告詞。我們總是被他的滑稽表演逗得樂不可支——當他“拯救”那些拜倒在他的“權(quán)杖”之下的罪人時，就會喊：“贊美萬能的主?。　?/p>

佛羅里達是世界上唯一一個父親不用每天早晨去上班的地方。相反，他會花幾個小時在那里閑逛，思考他所謂的“更深刻的問題”。我最喜歡看他給草坪澆水的樣子，他穿著短褲，光著腳丫，腳趾之間還有草。我也喜歡看他坐在門廊上抽煙的神態(tài)，那是櫻桃味煙草，味道十分獨特。我經(jīng)?？匆娝谀抢锵萑氤了肌笾獯钤谟仪氨凵希旖堑鹬鵁煻?，雙眼凝視著地面。

母親也喜歡佛羅里達，一天到晚要么是穿著泳衣、披著浴巾，躺在陽光下，或者在廚房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準備午餐。我們在那里就是一個完整的家庭，遠遠勝過我們在伯克希爾的孤單日子，這就是母親稱之為“家”的地方。

無疑，棕櫚島是父母坦率地展露愛意和親近彼此的地方。我會聽到他對她大聲叫喚，看看她在做什么，或者正撞上他遞給她一杯冰紅茶。“布魯娜！你在哪里？你想喝點什么？”他用意大利語喊道。在那珍貴的時刻，我們都在盡情地享受著同一屋檐下的難得的相聚時光。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識到家人團聚的重要性?，F(xiàn)在每每想起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日子，我就會意識到，那是我們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