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明
(續(xù)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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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風(fēng)寒徹,冷月寂照。
孤舟一葉靜泊東吳水岸,只身一人險走荊棘危途。志在天下偉業(yè),明有強(qiáng)敵壓境,暗有潛流涌動,非大勇者斷然不敢為,非大智者決然不能為。
諸葛孔明者,當(dāng)世真勇者,真智者。為聯(lián)吳破曹置生死于不顧,明大義,懷孤膽,運奇謀,繼舌戰(zhàn)群儒壓倒東吳主降聲勢,又智藉二喬之美,巧妙假言曹操好色建造銅雀臺,意欲“得江東二喬,置之銅雀臺,以樂晚年”,并改曹植所作《銅雀臺賦》中“二橋”為“攬‘二喬于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從而激怒周瑜,說服孫權(quán),終于二家聯(lián)合,拉開了史無前例的赤壁之戰(zhàn)的序幕。
從此,亮、瑜機(jī)緣相遇,二者既同心戮力破曹,又水火不容智斗不斷。周瑜步步進(jìn)逼,加害之心不死,孔明時處險境,卻因俱“知己知彼”“知天知地”的哲學(xué)思維,有大智慧,又有大胸襟,大氣度,既知周瑜其人而不失防備之心,又知天地而能預(yù)測天象之變和巧藉地利之便,從而每每都化“知”為“智”,化險為夷。不僅頻出奇思妙策,灑然出塵,而且胸懷大局淡然處之,是為當(dāng)世真英雄是也。
至于周瑜其人,亦一代頂天立地的英雄,然有憂國憂民之心,卻少有從善如流的雅量;有感恩報德之心,卻少有寬宥謙和的氣量;有工于心計之智,卻少有宏觀時變的深謀,有處近思遠(yuǎn)的眼光,卻少有淡泊寧靜的大氣……這就難免英雄氣概時或彌散于高傲的心氣和弄巧的心術(shù)之間,杰出的才氣和天賦的慧心難免時或淡出于偏狹的妒忌心和逼仄的小計謀之外。
遇臥龍,天意也,亦人緣也。
幸耶?抑或非幸耶?
說起來,周瑜欲殺孔明,固因出于嫉才之心,但更在憂患意識,是為孫吳三代基業(yè)計,誠如對魯肅所說:“此人助劉備,必為江東之患。”暗忖“不如殺之”。有話說,一山不容二虎。其實,周瑜心中也深服孔明之才,為東吳大計,可以舍嫉心而取寬容,曾想二人友善合作,要不也不會被魯肅一時好言勸阻,隨請其兄諸葛瑾說項“使令弟棄劉備而事東吳”。
次日,瑜請諸葛瑾,謂曰:“令弟孔明有王佐之才,如何屈身事劉備?今幸至江東,欲煩先生不惜齒牙余論,使令弟棄劉備而事東吳,則主公既得良輔,而先生兄弟又得相見,豈不美哉?先生幸即一行。”瑾曰:“瑾自至江東,愧無寸功。今都督有命,敢不效力?!奔磿r上馬,徑投驛亭來見孔明。
哪知為兄者一番情理解勸,為弟者不僅不為所動,反勸兄長反水事劉皇叔:“我來說他,反被他說了我也?!睙o奈只好回稟都督細(xì)述詳情。弟守義,兄亦守義,決不會負(fù)恩相背也。既各為其主,無分是非,豈能輕易改換門庭?可見周瑜既有小心,也具大量,唯懷江東之憂,從此存心謀殺連施暗算,必欲置之死地而釋心頭之憂也。
愚少時讀三國,感興趣的是戰(zhàn)事本身,偏偏疏忽了人物之間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和性格表現(xiàn),以及明爭暗斗的戲劇性場景和互為映襯的藝術(shù)趣味。
今日重讀,感覺確乎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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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dāng)備戰(zhàn)緊鑼密鼓,正當(dāng)激戰(zhàn)在即勝負(fù)未卜,亮、瑜本應(yīng)精誠合作同心抗曹,然如書中一詩云:“智與智逢宜相合,才和才角又難容?!敝荑ひ粫r難以容諸葛,接連施招暗算,一而再,再而三,連設(shè)三計,計計狠毒。要不是機(jī)智絕倫的孔明,坦然應(yīng)計就計又從容接招破招,否則早就死于非命了。
有趣的是,兩“智”交鋒悉皆話在明處而謀在暗處,暗藏殺氣而明以堂皇。一個聰明之外再無聰明,一個極端之外再無極端;一個彎弓既發(fā)已無回頭箭,一個遵令應(yīng)變已無回頭路。于是在二者之間一場明暗交疊的緊張“智斗”,呈現(xiàn)出一幕幕心術(shù)其內(nèi)而瑰異其外的戲劇性場景:話中有話弦外有音的人物對話延伸出戲中有戲節(jié)外生枝的微波巨瀾和詭秘氛圍;明晦交互的人物性格沖突于潛流涌動中暈染出異乎尋常的傳奇色彩;情理難解的人物心理活動在離合斷續(xù)間交集出或清晰或模糊的生動表情;收放自如的情節(jié)反轉(zhuǎn)于張弛錯落間漫出富有張力的時空節(jié)奏……
從孔明孤身入?yún)嵌鲭U境,踐行孫劉聯(lián)盟的戰(zhàn)略遠(yuǎn)謀,并與周瑜合力于赤壁火攻曹操83萬大軍,終而灑然跳出虎口,并于江夏調(diào)兵遣將連出奇謀智取荊、襄,從此唯據(jù)彈丸之地的劉備匡漢興業(yè)出現(xiàn)了歷史性的大轉(zhuǎn)折。
然而,想當(dāng)初孔明身處絕境而絕處逢生,致使聰明絕頂?shù)闹芾扇卧O(shè)計謀殺,一一都被識破,一一皆成泡影,無奈望之興嘆遺恨難消而落下無可救藥的心病。
卻說周瑜“轉(zhuǎn)恨孔明,存心欲謀殺之”。一施借手殺人之計,孔明卻以游戲心態(tài)淡然“應(yīng)”之,僅用一句戲言一首童謠便激“怒”周郎,輕易化解避過一劫。
某日大都督領(lǐng)兵起行三江口,“便要邀孔明同往”??酌魃钪溆屑雍χ模瑓s不動聲色“欣然從之”。周瑜派他星夜馳往“斷操糧道”??酌靼邓迹骸按艘蛘f我不動,設(shè)計害我。我若推調(diào),必為所笑。不如應(yīng)之,別有計議?!币廊弧靶廊活I(lǐng)諾”。從也“欣然”,領(lǐng)也“欣然”,“瑜大喜”,并得意地對魯肅說:“吾欲殺孔明,恐惹人笑。故借曹操之手殺之,以絕后患耳。” 其時魯肅往來周旋于二人之間,孔明戲言和江南童謠果然激怒血氣方剛的周瑜:“何欺我不能陸戰(zhàn)耶?不用他去!”便欲引兵自行劫糧。但孔明胸懷寬廣豁達(dá),以大局為重,決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于談笑間坦誠陳詞要魯肅力勸都督收回成命——
一是點破用意以顯落落大度:“公瑾令吾斷糧者,實欲使曹操殺吾耳。吾故以片言戲之,公瑾便容納不下?!币徽Z道破,反諷其氣量小,不知公瑾心有慚悔之意否?
二是深明大義以顯破曹大計:“目今用人之際,只愿吳侯與劉使君同心,則功可成;如各相謀害,大事休矣?!币徽Z鏗鏘,足可反思,不知公瑾心胸眼光可拓展否?
三是陳以利害以顯憐惜之情:“操賊多謀,他平生慣斷人糧道,今如何不以重兵提備?公瑾若去,必為所擒?!币徽Z如磐,生命攸關(guān),即使不顧個人性命,不知公瑾可憂東吳功業(yè)否?
寥寥三言,循勢而“應(yīng)”;據(jù)實寓理,用心如鏡;隨機(jī)針砭,語重千斤!終而又獻(xiàn)一策:“今只當(dāng)先決水戰(zhàn),挫動北軍銳氣,別尋妙計破之?!?
盡管周瑜聞之搖頭頓足,曰:“此人見識勝吾十倍,今不除之,后必為我國之禍!”但到底仍以破曹為重,依孔明之策在三江口與曹軍水戰(zhàn)告捷,使之折兵“不計其數(shù)”,大挫強(qiáng)敵銳氣。此正可為周瑜運籌帷幄連施離間計、連環(huán)計、苦肉計、詐降計等一系列妙計良策鋪墊和張目,并為孔明“別尋妙計破之”張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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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施借令殺人之計,孔明卻以平常心灑然“應(yīng)”之,自與魯肅霧舟“酌酒取樂”之際,便向曹操“借”得十萬余箭交了軍令??蓢@周瑜謀害之心再次化為泡影矣。
這是家喻戶曉的“草船借箭”故事,愚就不再贅述了。
倒是人物的心理活動和表情神態(tài)頗可細(xì)加玩味,從中即可一窺羅氏用筆之精妙。
三個人,一個是智者,一個也是智者,還有一個則是謙和君子性格魯直,周旋二者之間左右照應(yīng),時于智者兩廂較量吊詭莫測時,或在明處,或在暗處,或在半暗半明處,或在明暗轉(zhuǎn)換微妙處。三個人交集起來,各自用心叵測明明滅滅,又各自出語搖曳閃爍似是而非……
而孔明呢,每每隨機(jī)而應(yīng),可應(yīng)而不藏,無物不照;亦可應(yīng)而深藏,若曖似昧……于是乎,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和現(xiàn)場于斯撲朔迷離變化無窮,真有趣極了。
話說周瑜設(shè)奇謀令蔣干中計,一時騙過曹操,怒斬蔡瑁、張允二位水軍都督,然于“大喜”之余,獨憂諸葛看破此計勝己一籌,便使魯肅前去探聽虛實。那知孔明一見魯肅便說要給都督“賀喜”。斯時魯肅先假裝糊涂,故問“何喜?”一旦被孔明說穿,竟唬得面容“失色”,既而“開口不得”“言語支吾”……臨別時孔明再三囑咐:“望子敬在公瑾面前勿言亮先知此事??止膽讯始?,又要尋事害亮?!蹦侵淙死蠈崳貜?fù)時實話實說。果然“瑜大驚”,發(fā)狠心說:“此人決不可留!吾決意斬之!”進(jìn)而想出一條以“公道斬之”的毒計,“教他死而無怨?!?/p>
魯肅不明就里,一時摸不著頭腦,心處暗處,真?zhèn)€是糊涂起來。
原來周瑜之所謂“公道斬之”者,乃令限孔明十日內(nèi)“監(jiān)造十萬支箭”,明為“公道”,暗以刁難,完不成軍令豈不可以定罪問斬了嗎?
哦,子敬總算弄明白了。然而孔明只討三日之限,并納軍令狀:“三日不辦,甘當(dāng)重罰?!弊泳从峙幻靼琢耍簞訂柖级健按巳四窃p乎?”
說“詐”也非詐,用奇謀三日后取十萬箭已在預(yù)見之中,絕非戲言;說非詐也為“詐”,所“詐”者曹操也,而在東吳大都督帳前立軍令狀“三日不辦,甘愿受罰”,實也暗含玄機(jī)和戲弄之意。且不說子敬如墜迷霧之中,就連周瑜的心理狀態(tài)因之而跌宕起落,情緒遽變而陡然流轉(zhuǎn):孔明受令之初是“大喜”;然得知造箭竟毫無動靜,“并不用箭竹、翎毛、膠漆等物”,何以造箭?三日交箭十萬,“自有道理”,何“理”之有?不由得兀自“大疑”起來:“且看他三日后如何回復(fù)我!”直到孔明趁夜霧草船“借”箭歸來,魯肅總算明白過來,稱“先生真神人也!”并問“何以知今日如此大霧?”孔明所答話中,句句含骨綿中藏針:
“為將而不通天文,不識地利,不知奇門,不曉陰陽,不看陣圖,不明兵勢,是庸才也。亮于三日前已算定今日有大霧,因此敢任三日之限。公瑾教我十日完辦,工匠料物,都不應(yīng)手,將這一件風(fēng)流罪過,明白要殺我。我命系于天,公瑾焉能害我哉!”
周瑜呢,由“大喜”到“大疑”;由“大疑”直到“大驚”,終于慨然嘆曰:“孔明神機(jī)妙算,吾不如也!”到底有自知之明,說了句老實話了啊。
嘆只嘆,那位權(quán)傾江東的大都督啊,那個絕頂聰明的血性周郎啊,怎肯就此甘拜下風(fēng)?怎肯就此善罷甘休?恨只恨,不殺強(qiáng)于己者,心嫉何日可消?不殺東吳之患者,心憂何日將歇?
真替孔明擔(dān)憂啊。身陷江東一日,便多一日生命之虞;為破曹大計,不到時日又怎能前功盡棄兀自脫身呢?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