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 孫紹振
《三國演義》:諸葛亮人化還是妖化?(中)
福建 孫紹振
對于諸葛亮,胡適和魯迅同調(diào):“他們極力描寫諸葛亮,但理想中只曉得足智多謀是諸葛亮大本領(lǐng),結(jié)果把諸葛亮寫成一個會祭風祭星的神機妙算的道士”,“奸刁險詐的小人”。而魯迅則說,在關(guān)公放走曹操這一節(jié),孔明的形象“只見狡猾”,這就更嚴重了,這不是不真實的問題,而是品質(zhì)問題。兩位大師,我十分景仰,但是,他們這樣的說法,我不但不能同意,而且受不了。(笑聲)我以藝術(shù)為生命,我不能眼看藝術(shù)遭到這樣殘酷的踐踏。(笑聲)
說句老實話,在這里,人不多,才敢斗膽說出來,魯迅沒有看懂諸葛亮形象的藝術(shù)奧秘,胡適就更不懂藝術(shù)了?。ㄐβ暎┖m在這篇文章里坦白,之前看了魯迅的小說史講義,受了魯迅的影響,那時他們還是戰(zhàn)友,惺惺相惜。當然,胡適啊,才智不如魯迅!他講話越講越豁邊,越說越走火!他說,不但《三國演義》把諸葛亮寫壞了,而且把周瑜也寫壞了,“把一個風流儒雅的周郎寫成一個妒忌陰險的小人”。這個胡適啊,完全是自相矛盾!一方面說人家沒有想象力,都拘守歷史的故事;一方面呢,又說把周瑜想象成一個“妒忌陰險的小人”。
不說別的,這本身就是“硬傷”。
其實,在《三國志》里,周瑜外貌漂亮,還懂得音樂。但是,沒有什么“風流”?!帮L流”是幾百年以后蘇軾《赤壁懷古》里強加給他的。什么“小喬初嫁了”,事實上,《三國志》記載,是十年前周瑜和孫策攻拔皖城,得到的兩個“流離”的女孩子,說得準確一點,是戰(zhàn)利品。大喬、小喬,皆為“國色”,也就是絕色美女,孫策不像曹操,一人獨享,他很慷慨,和周瑜哥們兒,一人一個。(大笑聲)歷史記載,孫策當時,已經(jīng)有兒女。則其身份是妾,到了赤壁之戰(zhàn),已經(jīng)是十年之后,大喬、小喬已經(jīng)是中年,半老徐娘。(大笑聲)在吳國官方的正式文獻中,他并不以風流瀟灑為特點,而是“銜命出征,身當夭石,盡節(jié)用命,視死如歸”的英雄(《三國志·周瑜、魯肅、呂蒙傳》)。再說,你有什么權(quán)力不許我這樣想象?我這樣想象才藝術(shù)嘛!《三國演義》有自己對“人”的理解嘛!主要是杰出的“人”與杰出的“人”之間的矛盾和錯位,不管是敵人,還是盟友,都在使心眼啊,好心眼、壞心眼錯位,才是立體的人嘛。我的朋友劉再復說,《三國演義》對周瑜“也抹黑得面目全非”。其實也是不理解《三國演義》的藝術(shù)。這種所謂抹黑,如果有利于好人之間的心理錯位,周瑜的多妒和孔明的多智、曹操的多疑聯(lián)系起來,形成錯位,才有藝術(shù)的精彩嘛。這一點請允許我按下另表。
胡適還把其作者說成是很愚蠢的“陋儒”。其實《三國演義》的作者對史書和相關(guān)的文獻是很熟悉的,既有很高的文化修養(yǎng),有自己對人的理解,有很高的藝術(shù)魄力。首先,他把三個獨立王國,不相連續(xù)的數(shù)百人的傳記,近一百年的混戰(zhàn),千頭萬緒的人物關(guān)系,構(gòu)成多元而統(tǒng)一的、有機的情節(jié)系統(tǒng)。其次,把從魏晉、宋元以降文人筆記中紛紜的奇聞逸事,唐宋詩歌中異彩紛呈的贊頌,宋元話本、元雜劇中曲折新異的情節(jié),取其精華,去蕪棄雜,將上百人物之間眼花繚亂的斗智,融入民間想象的錯綜精神網(wǎng)絡之中,以統(tǒng)一的思想同化紛紜的素材,以有機的構(gòu)思組織錯綜的性格心理,其間或宏大,或精微,或智趣深邃,或情趣盎然,或諧趣橫生,不一而足。其難度不亞于把堆積如山、大小不等、良莠不齊的零件,去粗取精,化腐朽為神奇,其難度不亞于創(chuàng)造出一架能夠自由翱翔的木牛流馬。
從多彩的精神和宏偉的結(jié)構(gòu)來看,作者無疑具有視通百載、胸羅九洲、筆驅(qū)英杰、墨陣開合的氣魄,其才華,在中國文學史上,絕對是空前的!可以說,從那以后,中國長篇小說,如《水滸》,都沒有解決眾多人物各自獨立,情節(jié)和結(jié)構(gòu)統(tǒng)一于有機主題的問題,《西游記》倒是有了統(tǒng)一的情節(jié),但是,其中太多類似的重復,至于《儒林外史》,簡直是短篇的串聯(lián)了。直到《紅樓夢》才從整體上解決了長篇小說結(jié)構(gòu)統(tǒng)一于有機的主題的問題。胡適這話說得顯然太幼稚了。這也難怪,他說這話的時候比較年輕,才二十多歲,毛頭小伙子嘛。上帝允許年輕人犯錯誤。(笑聲)當然,胡適畢竟是胡適,他還是有一點藝術(shù)感覺的,他特別宣布“《三國演義》里最精彩的僅僅是赤壁之戰(zhàn)”。這話我從情感上聽起來很順耳,但是,從理性上,卻感到不太嚴謹,經(jīng)不起分析。
我從小學五六年級讀《三國演義》到現(xiàn)在,不知讀了多少遍。一開始最讓我感動的還不是赤壁之戰(zhàn),是什么?三顧茅廬嘛!表現(xiàn)出很豐富的想象力。本來在《三國志》中只有諸葛亮自己說的“三顧臣于草廬之中”,到了《三國演義》,洋洋灑灑寫出三顧,情節(jié)曲折豐富。這種豐富,不是輕易得來的,也不是羅貫中一個人的功勞,那是從三國時代到元朝末年,上千年的文人筆記、民間說書人、戲劇家,反復加工,最后由羅貫中等把它們集中起來。正是因為這樣,《三國演義》的精彩,就不僅僅是史家的紀實智慧,同時還有民間想象的神奇。這一點集中在諸葛亮(還有關(guān)公)身上。
諸葛亮還沒有出場。先讓徐庶出來講,說這個人哪,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天下第一人也!接著又來了名士司馬徽來推崇,說他自比管仲和樂毅,但是實際上,比管仲、樂毅還強,可以比得上興周八百的姜太公和興漢四百年的張良。這里的精彩在于,有一種矛盾的傾向,推崇他的司馬徽說諸葛亮雖得其主,卻不得其時,白費勁,注定要失敗的,這是宿命。作者把諸葛亮放在互相矛盾的精神氛圍當中,一面是贊美諸葛亮的蓋世才華,一種樂觀的、一種詩化的氛圍;另一方面呢,又有一種宿命的、悲劇的暗示,不管你本事多么大,最后都是不能成功的。這個場景,還有一個特點,一方面寫他超凡脫俗,對于功名利祿無動于衷,一派仙風道骨的風貌;一方面又強調(diào)他自許甚高,有管仲、樂毅之才。這種才華是政治性質(zhì)的,并不是陶淵明式的隱士,其最高的志向是要在政治實踐中施展的。
三顧中,每一顧都有不一樣的功能,每一顧都為諸葛亮的形象增添色彩。第一顧啊,來了一個人,去了一個人,都跟諸葛亮形象差不多,都不是諸葛亮。第二顧,碰到了那么多人,以為是諸葛亮,結(jié)果都不是??旎厝チ?,冒出一個老先生來,以為諸葛亮來了,仙風道骨??!狐裘蔽體,騎著一頭小驢,后隨一個青衣小童,拿著一壺酒,踏雪而來。一派隱士高人的風度,在古典詩意的山水畫的背景上,這么悠閑自在,注意,是騎著驢,而不是騎著馬,說明很樸素?。∪绻T著馬,當時,騎馬意味著富豪,相當于現(xiàn)在的奔馳、寶馬了。(笑聲)當然,也不寒酸,隨一個小童表示生活安閑,不用自己勞神找飯碗。諸葛亮還沒出場,實際上他的情趣、他的志向、他的人格、他的情操、他的風貌都已經(jīng)營造得很濃郁了。農(nóng)民歌頌他,高人雅士稱贊他,還有仙風道骨的人很像他,這說明,奇才不顯山不露水,“高臥隆中”,成為成語!要他出山,是要有非同小可的禮賢下士的卑謙的。這里隱藏著《三國演義》的主要思想:對奇才的特殊尊重。胡適不但沒讀懂它的思想,更嚴重的是,他沒有讀懂它的藝術(shù)。
第三顧以前,整個的情節(jié),弄來弄去,都是意外的,一系列的轉(zhuǎn)折,帶著戲劇性。這是帶著抒情性的,立意在歌頌贊嘆他的超人才能和脫俗品格,是精英趣味。但是,這并不是全部,這里還有大眾趣味。那個非常推崇他的人,卻是反對他出山的,原因是命中注定是要失敗,是宿命的,不可改變的,必然的。這就不是《三國志》的精英思想了,而是民間根據(jù)蜀國失敗歷史,想象出來的因果,帶著民間傳說的色彩。在藝術(shù)風格上,就是在頌歌的彩云中的一把達摩克利斯劍,一種悲劇的暗示。這種民間的宿命因果的邏輯決定了:第一,把“凡三顧”,寫得那樣曲折,那樣艱難;第二,這種曲折,明顯帶著說書人為了延續(xù)聽眾吸引力,不斷“賣關(guān)子”,極盡山窮水盡、柳暗花明之能事,這是商業(yè)性質(zhì)的手段。在章回小說中,這是公式化的“且聽下回分解”的技巧,但是,“三顧茅廬”卻出奇制勝。毛宗崗評論三顧的情節(jié),有如武夷九曲,在《三國演義》第三十八回前的總評中,他將劉備第三次光臨見到孔明前的反復和曲折,用九曲武夷來比喻。我們用數(shù)字在括弧里分別標明這“九曲”:
玄德第三番訪孔明……使一去便見,一見便允,又徑直沒有趣矣。妙在諸葛均不肯引見,待玄德自去,于此作一曲。(一)及令童子通報,正值先生晝眠,又一曲。(二)玄德不敢驚動,待其自醒,而先生只是不醒,則又一曲。(三)及半晌方醒,只不起身,卻自吟詩,則又一曲。(四)此未見前之曲折也。及初見時,玄德英稱譽再三,孔明謙讓再三,只不肯賜教,于此作一曲。(五)及玄德又懇,方問其志若何:直待玄德促坐,細陳衷悃,然后為之畫策,則又是一曲。(六)及孔明既畫策,而玄德不忍取二劉,孔明復決言之。而后玄德始謝教,則又一曲。(七)孔明雖代為畫策,卻不肯出山,直待玄德產(chǎn)、涕泣以請。然后許諾,則又一曲。(八)及受聘,卻不即行,直待留宿一宵,然后同歸新野,則又一曲。(九)
《三國演義》向來被認為“七實三虛”,一般認為,得力于《三國志》有七成之多,但這里,恐怕是一實九虛,最生動處,完全是作者的虛構(gòu)。這種虛構(gòu),充滿了神秘感,洋溢著古典隱士的清高和文人雅士的詩境。這種意境,不僅是中國古典詩歌的,而且是《三國演義》的核心價值之所在,那就是對于奇才無條件的崇拜??酌魇瞧娌胖械钠娌牛蚨?,要有尊崇之上的尊崇。理想化的君王,對于此等人才,要極盡殷勤卑微。
從初顧到三顧,多到近二十回合的曲折,很可能造成沉悶和單調(diào)。但是,讀者卻沒有這樣的感覺,就連易中天這樣對《三國演義》持有批判態(tài)度的人士都認為:“實在很精彩,也很有意思?!边@里除了情境本身的變化以外,最精彩之處,是劉備的親信張飛和關(guān)公的反襯。關(guān)公比較有修養(yǎng),只是委婉地表示懷疑,而張飛,前后三次表示憤怒:這就不僅僅是環(huán)境的渲染了,而是人情的阻力。張飛把諸葛亮看成一個“村夫”,說是“使人喚來便了”。這個意思本是劉備當初對徐庶說的話,《三國演義》為了把求賢若渴、誠懇殷勤強化到極端,把這話轉(zhuǎn)送給張飛,從內(nèi)涵上說,顯然是反襯劉備求才的誠懇。從藝術(shù)上說,卻是增添了生動性。前面的氛圍的烘托,全是高雅的、詩化的,而張飛的這幾筆,非常粗俗。這種粗俗卻有另一種趣味,那就是有點好笑,也就是有點諧趣。第二顧的人情阻力,關(guān)公發(fā)難,但是,仍然非常委婉:懷疑諸葛亮徒有虛名,故意“避而不見”。所用的語言,全是書面的文言,這符合夜觀《春秋》的關(guān)公的修養(yǎng)。而張飛第二次提出他的“村夫”論:
量此村夫,何為大賢!今番不須哥哥去;他如不來,我只用一條麻繩,縛將來!
這樣的曲折,不但是情感的錯位,而且是語言(書面語與口語)的分化。比第一次更加強化了。但是,作者并不以此為滿足,還有第三次:等到明確了孔明就在家里,但是,“晝寢未醒”,劉備只好拱立于階下,等了半晌,居然還沒有動靜。張飛大怒,謂云長曰:
這先生如何傲慢!見我哥哥侍立階下,他竟高臥,推睡不起!等我去屋后放一把火,看他起不起!
張飛的插入,使得本來單純的曲折的雅趣、詩趣,滲入了一些俗趣和諧趣?!度龂萘x》的價值觀,是比較宏觀的精英價值,主要是高級的謀略價值,這樣的價值,很高雅,但是《三國演義》畢竟是大眾文化,因而,不時要請張飛出來,加添一種平民視角。這在通篇都是雅致的詩化氣氛中滲入一點詼諧之趣味,顯得趣味豐富。因而,葉晝假托性格率真的李贄評語說:
孔明裝腔,玄德作勢,一對空頭,不如張翼德,果然老實也,呵呵。
葉晝這樣的批語,在藝術(shù)上可能是有道理的。這一筆,突出了三個人,張飛的粗率又反襯了孔明和劉備的虛虛實實。但是,從內(nèi)容上說,對于諸葛亮是冤枉的,人家本來就反復強調(diào)不想出山,非見到真正的知己,不輕易下決心。但是,對于劉備這樣的批評,就并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畢竟《三國演義》的作者,太過在意劉氏的王朝正統(tǒng)了,千方百計地美化劉備,弄得真有點作態(tài)了。魯迅批評《三國演義》,為了抬高劉備而把他弄得有點“似偽”。劉備反復請諸葛亮,就是不肯,劉備就哭啦?。ㄐβ暎﹦浜軙薜陌?,動不動就哭,有人就挖苦他說,劉備的江山就是哭出來的。(大笑)他好多次哭,人家就不相信,魯迅就不相信,這是自然的,因為魯迅同代人就說他也有個毛病,就是“多疑”。當然,這和曹操的“多疑”有本質(zhì)的不同。(大笑)他的懷疑在許多場合是有道理的。例如,諸葛亮不干,他說:“先生不出,如蒼生何?”“言畢,淚沾袍袖,衣襟盡濕”,袍子袖子全濕了!那水(笑聲)啊有多少,我們想象一下,至少相當于自來水龍頭開了一兩分鐘。(大笑聲)但是,如果考慮到這是民間文學的想象,在元朝末年,在蒙古人統(tǒng)治下,對于國家統(tǒng)一于漢族的強烈渴望,是可以理解的,不過劉備的辦法有點幼稚,我就姑且悲憫一番吧!但是到了明朝情況就不一樣了,評注這《三國演義》的,葉晝就假托李贄(這是一個什么話都敢講的人)說,玄德之哭,極似今日之妓女啊。(大笑聲)我和你們不同,沒有笑出聲來。只是學著孔夫子,莞爾而笑。教授嘛,笑也得有笑的樣子,笑也得顯出笑的修養(yǎng)來。(笑聲)這一點,你們現(xiàn)在不懂,等你們當了教授就知道了。(笑聲)
對于一切都要具體分析,有的哭,可能是假的,但是假中有歷史的真誠愿望。有的哭,則是真的,比如關(guān)公死了以后,劉備哭得眼里出血了,不可能是假的嘛。妓女假哭,會哭出血來嗎?我們不要像魯迅和曹操那樣過分多疑。(大笑聲)
這是多么精彩的藝術(shù)啊,怎么胡適這樣的大學問家沒看到呢?我估計啊,可能是他覺得自己把通俗小說抬上了正統(tǒng)地位了,已經(jīng)功勞夠大的了。他是不是有一點驕傲自滿了呢?他不像我這人,背過《毛主席語錄》:“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大笑聲)我想,他沒有意識到《三國演義》在當時和后世已經(jīng)是我們國民精神的一個瑰寶。
講到這里,我要提一個問題,誰能回答我,三顧茅廬,本來是劉備和諸葛亮的事,根本沒有關(guān)公和張飛的份兒啊,為什么每一次作者都讓關(guān)公和張飛一起去?這不是多費筆墨嗎?有見解的可以舉手。
(議論紛紛,無人舉手)
啊,你們答不出,這問題太難,就是魯迅、胡適都答不出。但是值得動腦筋,你們習慣于以讀者的眼光看小說,人家寫了什么,就看什么。這就很被動,往往看不出多少藝術(shù)的奧秘來。要真正洞察藝術(shù)的奧秘,就要換一個視角,就是用作者的眼光看作品。想象一下,他這樣寫了,為什么不那樣寫?我提供一個不那樣寫的例子給你們參考?!度龂酒皆挕分袑懙降诙櫼院?,是這樣的:張飛大叫起來,說“哥哥錯矣”,當年我們打仗,關(guān)公“刺顏良,追文醜,斬蔡陽,襲車胄,當時也無(這位)先生來(參與)”。你讓我拿一百斤大刀,和他說話。劉備沒有理睬他。
這個寫法,和《三國演義》的寫法哪一個更有趣味?(眾答:《三國演義》?。┊斎皇恰度龂萘x》。原因是什么?《三國志平話》里的張飛只是不滿,還要拿刀和諸葛亮比功勞,這固然有民間傳說的味道,但是,不夠,沒有說要把諸葛亮用繩子捆起來,沒有說,要到后屋去放火。沒有讓這位將軍像草包一樣撒野,因而民間文學那種天真的喜劇性就不夠。
胡適說《三國演義》沒有思想,我說有思想!《三國演義》有正統(tǒng)的王朝思想,姓劉的才是最正統(tǒng)的,我已經(jīng)說過了,那是在蒙古統(tǒng)治下的國人向往的漢家天下王朝正統(tǒng),今天的讀者看來,并不具強大的形象感染力。最動人的是,在恢復正統(tǒng)的合法之時,主要靠武裝力量。但是,在《三國演義》中,決定戰(zhàn)爭勝負,不完全是由武功,它往往是由奇謀,沒有好的計策,不管你多么勇猛,武功多強,如呂布,有勇無謀,也是白搭。可以說它的主題就是奇才決定論。奇謀就能決定戰(zhàn)爭勝負、王朝興衰!說《三國演義》沒有思想,是因為沒有直接從文本中概括的抽象能力。這種奇才主要是“人”的奇才,是杰出的人生理想。反間計中,在蔣干假睡的時候,周瑜裝醉,唱:“丈夫處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边€有那個為黃蓋傳遞假降書的闞澤說,大丈夫處世,不能建功立業(yè),等于和“草木同朽”?!度龂萘x》所突出的是人,是杰出的人,是要超越生命短暫而名垂青史之人。
建功立業(yè)、不枉此生的理念,這個思想是跟《三國志》是不一樣的。在《三國志》里面諸葛亮不是中心??稍凇度龂萘x》里,諸葛亮是中心!為什么?他是奇才里面的奇才,奇謀里面的奇謀的典型!也是建功立業(yè)、名垂青史的理想典范。
從藝術(shù)上說,當他出場的時候,用悲劇和喜劇、用抒情和神秘的復合氛圍來烘托。這是很高級的藝術(shù)!很精彩的想象,怎么說里面沒想象?作者把諸葛亮這個人理想化——才智理想化,仙化/神化,但是,又將之悲劇化!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崇高化,人化,在中國小說史上第一次出現(xiàn)!
很可惜,以后的小說寫到才智上超人的人物,再也沒超過諸葛亮的高度?!端疂G傳》里面,有個非常有才智的人,誰?吳用!能跟他比嗎?他倒是經(jīng)常有些計策,但是都是智取生辰綱之類,小兒科啊。和《三國演義》不在一個檔次上,在大規(guī)模的軍事對抗中,吳用幾乎說不上有什么奇謀。《水滸傳》最多是怪才決定論,凡有一技過人之長者,包括裁縫、雞鳴狗盜之徒,一拉進來,就決定了戰(zhàn)爭的勝利。這種單因單果的邏輯太幼稚了。所以吳用的諧音是“無用”。(笑聲)還有一個道人公孫勝,也是有法術(shù)的,是不是也可能像諸葛亮那樣借東風的,我無法判斷,但是,從戰(zhàn)略和策略,用人和料敵如神的智慧來說,幾乎無所作為,去諸葛亮甚遠。更突出的是,諸葛亮的形象不管怎么詩化,怎么英雄化,怎么神化,從開頭到結(jié)尾,一種悲劇的陰影一直籠罩在頭上,從“三顧茅廬”開始一直到最后在軍中病篤,甚至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要死了,還有幾天。(笑聲)
不是近妖而是近人/近仙
《三國演義》并不是絕對的歷史小說,而是以精英文化為綱、大眾文化為緯的小說,民間傳說的趣味和歷史正劇的邏輯是不同的,歷史正劇的邏輯是現(xiàn)實的,而民間傳說的邏輯因果則是超現(xiàn)實的。魯迅批判《三國演義》違背歷史,把諸葛亮寫得“多智而近妖”,就是純粹從歷史的邏輯出發(fā)的。但是,魯迅的說法,第一,是片面的。因為《三國演義》現(xiàn)存明刻多種版本,保存較多民間傳說故事,有的刻本還詳細記載不見于史籍的關(guān)索故事,張飛、關(guān)索取閬中的專節(jié)。第二,魯迅的論斷,并不準確。從實際文本來看,魯迅混淆了妖與仙的區(qū)別。就是在民間傳說/話本中諸葛亮也不是妖,而是仙?!度龂酒皆挕肥沁@樣介紹諸葛亮的:
話說先主,一年四季三往茅廬謁見臥龍,不得相見。諸葛本是一神仙,自小學業(yè),時到中年,無書不覽,達天地之機,神鬼難度之志,呼風喚雨,撒豆成兵,揮剣成河。司馬仲達曾道:“來不可當(《三分事略》作“襲”),攻(《三分事略》作“坐”)不可守,困不可圍,未知是人也,神也,仙也?!?/p>
這是《三國演義》的早期話本,對諸葛亮的定位,顯然是介于人、神和仙之間,而不是妖。這比魯迅所說的“妖”的層次要高得多。妖最大的本事就是作怪,其動機乃是為了私利害人,其性質(zhì)帶著破壞性,其行為是盲動,沒有長遠眼光。妖術(shù)是單一的,思維是直線的,談不上臨變制機,往往是自作聰明,弄巧成拙,根本不可能有諸葛亮那樣高貴的社會責任感。《三國演義》繼承了話本的“無書不覽,達天地之機,神鬼難度之志”,未卜先知的超人智慧,消解了“呼風喚雨,撒豆成兵,揮剣成河”的荒誕性,但是,強調(diào)了“達天地之機”的神化,也可以說仙化,仍然是與人化的歷史敘述結(jié)合的:一方面是在人格上從超凡隱逸到鞠躬盡瘁,另一方面是在智慧上的未卜先知。把二者結(jié)合,定位在一個賢相的角色上?!度龂萘x》的偉大想象,一方面,是精英趣味,高貴的、詩化的、在野的、隱逸的;另一方面,是民間的、通俗文學的宿命的悲劇。很天真的,帶著神話性的!什么叫神話?馬克思曾說過神話的功能,神話就是在幻想當中征服自然。諸葛亮的神話,就在幻想當中征服自然的一切困難,包括力圖突破自然規(guī)律的人的壽限、人的命運。這種幻想不是很精英的、很理性的,而是很天真的、很純樸的。所以說,“三顧茅廬”的動人之處就在于,兩種理想人格和能力在歷史和傳奇中的水乳交融。最后民間幻想達到最大限度,以七星燈力圖延長生命的大限,完成戰(zhàn)爭的大業(yè),表面上是微觀出于偶然,而宏觀則是必然地失敗了,走向了死亡。他在一些關(guān)鍵時刻雖然也能夠施展近神似仙的民間想象邏輯,最后仍然不可逃脫的是歷史嚴峻的悲劇命運。
①劉再復:《雙典批判》,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版,第172頁。
②④陳曦仲等:《三國演義會評本》(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473頁,第471頁。
③易中天:《品三國》,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153頁。
⑤⑧《三國志平話》,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5年版,第67頁,第67頁。
⑥據(jù)陳翔華《諸葛亮形象研究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元代反抗蒙古統(tǒng)治的,有打著宋王朝后裔的,還有直接打出漢獻帝年號的。見該書第126—127頁。
⑦參閱陳翔華:《諸葛亮形象研究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76—277頁。
⑨宋代汴梁瓦舍眾藝中有“說三分”的,講魏、蜀、吳三國的軍事和政治斗爭?!度龂酒皆挕匪鶖⑹论E多來自民間傳說,如龐統(tǒng)變狗,諸葛亮是莊農(nóng)出身,劉備在太行山落草,漢帝斬十常侍,把頭顱拿去招安等。對《三國演義》的創(chuàng)作有極大影響。
作者:
孫紹振,福建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著有《文學創(chuàng)作論》《論變異》《美的結(jié)構(gòu)》《當代文學的藝術(shù)探險》《審美價值結(jié)構(gòu)和情感邏輯》《怎樣寫小說》《孫紹振如是說》等。編輯:
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