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維猛+吳丹+陳起拓+張平+王培陽+吳丹

在中國眾多的木偶戲劇種中，至今傳承著完整的表演藝術、偶頭制作工藝和劇種音樂“傀儡調(diào)”的泉州提線木偶戲是獨特的一種。2012年，它成為聯(lián)合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優(yōu)秀實踐項目”。

夏季，泉州已過了開滿刺桐花的時節(jié)。走在最繁華的西街，仍能從滿目的蔥郁中想象唐代詩人陳樵形容的“刺桐城，云屋萬家，樓雉數(shù)里”。這條擁有千年歷史的老街，沿途皆是燕尾脊的閩南紅磚厝，夾雜著普通人家的現(xiàn)代民居。古老的紅磚與青綠的刺桐樹下，是老城安詳生活與現(xiàn)代商業(yè)氣息的新舊交織。

如果想要追溯泉州古城的歷史過往，除了在西街深處考證每一幢紅磚建筑的來由，也可去看一場地道的泉州提線木偶戲。

每個周末，位于通政巷內(nèi)的泉州木偶劇團，總有一批年輕的90后演員帶著六七十厘米高的提線木偶登臺，為當?shù)厝俗雒赓M公演。如此傳統(tǒng)已堅持多年。

在泉州木偶劇團三樓一間陳舊簡陋的20平方米工作室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林聰鵬30多年如一日在木桌上伏案刻木偶頭。從16歲進劇團至今，林聰鵬已雕刻了上千個木偶頭。他的作品有些進了博物館，有些放在工作室或后臺，大部分仍在世界各地的舞臺上演出。

2006年，泉州木偶藝術被列為首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2012年，泉州木偶劇團入選“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公約優(yōu)秀實踐名冊”。

據(jù)史學家估計，木偶戲在唐代隨中原河洛移民進入泉州。至宋代，木偶戲在泉州已相當興盛，當時的泉州木偶頭，全部由民間雕刻神像的專業(yè)作坊兼營制作，帶有很強的佛教藝術痕跡。

“提線木偶戲又叫‘懸絲傀儡戲，在泉州民間也叫‘嘉禮戲。”泉州木偶劇團團長王景賢說，過去的木偶被視為人與神之間溝通的媒介，所謂“嘉禮”，意味著人對神的奉獻。

泉州舊時有“泉南佛國”之稱，一度輝煌的海港城市，也曾被馬可·波羅拿來跟埃及亞歷山大港相提并論。宋元時的泉州是多元融合的社會，佛教、道教、伊斯蘭教、天主教等諸多宗教文化在古城各占一席，外籍商人來往頻密。閩南人重視民俗與宗教活動，除兇、納吉、祭煞、敬神禮儀，乃至婚喪嫁娶、生老病死的禮俗中，木偶戲都必不可少。

泉州地處東南沿海，歷代王朝對此地的控制相比內(nèi)地更弱，在中原衰落的文化，意外地在泉州生根，保存完好。

“宋元時期的泉州是‘東方第一大港，多年沒有戰(zhàn)亂?！蓖蹙百t認為，泉州提線木偶戲之所以被評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全因木偶戲在泉州這個特殊的地理位置受到保護，包括木偶表演、木偶頭制作和傳統(tǒng)音樂的整套木偶藝術體系，都延續(xù)了千年，從未出現(xiàn)過文化斷裂。

難度最高的古代木偶藝術

泉州提線木偶戲之考究，在于千年來始終用閩南盛產(chǎn)的樟木雕刻栩栩如生的木偶頭。一只小小的木偶頭，不但繼承著自唐宋以來的繪畫、雕刻和彩塑工藝，也在中國民間美術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清代人蔡鴻儒在《晉水常談錄》里寫：“刻木為人，外披以文繡，以絲牽引，宛然如生，謂之傀儡，所云木絲也。泉人最工此技?！泵髑逯?，泉州從事木偶雕刻藝術的手工藝人不計其數(shù)，雕刻技術也是中國之最。

非遺傳承人林聰鵬出身于手工藝世家。他的祖父是泉州著名的銀飾雕刻師，父親林存忠是傳統(tǒng)紙扎藝人，兄長林聰權(quán)少年時就進了泉州木偶劇團自學木偶雕刻。12歲時，林聰鵬跟著兄長學雕刻，剛拿起刻刀，完全推不動，“力氣太小，要用肩膀帶動手腕來推，搞不好就要受傷。光是學怎么拿刻刀，就要學好幾年?！爆F(xiàn)在，一把粗樸的刻刀拿在他手中，削木如泥，手法圓熟靈巧，刀跡細致明快。

木偶的制作只選用質(zhì)輕、耐濕、不生蛀蟲的樟木根，“木紋是交叉的，不會變形開裂”。林聰鵬的桌前放著“雷公”和“奸臣”的兩個傳統(tǒng)木偶頭，正在修補上色，“這兩只木偶頭都有幾十年歷史了，仍然在演戲。如果保護得當，一個木偶頭可以用上100年?！?/p>

“木偶頭制作跟木雕不同，木雕大部分是把木頭固定起來，用鎯頭一點點敲。制作偶頭從頭到尾都是削皮，腦子里要先有人物的輪廓和形態(tài)?！绷致旟i說，木偶頭難在定型，每下一刀，都是緩慢而精確的減法藝術，“一只眼睛刻歪了，一個作品也就廢了?！?/p>

人的臉有千種形態(tài)，眼鼻口耳的變化是無窮的。泉州木偶雕刻家總結(jié)出“五形三骨”，光是面、目、口、鼻、眉以及眉骨、顴骨、下顎骨的細微變化，就有數(shù)十種之多。五官的移位或聚散，都能強化出不同的個性。

泉州木偶雕刻有一套嚴密程序，包括開胚、定形、細雕、裱紙、磨光、補隙、刷泥、粉彩、開臉、蓋蠟十道工序。林聰鵬常常要向外人講述這些程序，索性做了一個縮略版的木偶制作步驟，直觀展示一個立體圓雕作品的誕生過程。

早期木偶用真人頭發(fā)做造型，用西藏牦牛的毛做胡須，現(xiàn)在因為難買到材料，都改用棉線、毛線或是假發(fā)。

“打磨拋光這一步，過去的老藝人用河豚魚皮來打磨，用辰砂、銀朱、藤黃、佛青這些礦物顏料來進行粉彩上色，通常要上十多遍?！绷致旟i說，到了現(xiàn)代，為了加快速度，都用毛筆打底，噴槍上油漆色，干得更快，色澤比過去鮮亮、光滑、細膩，也更適應現(xiàn)代舞臺審美。

當你看到一只精致的木偶頭，很難想象，如此工序復雜精細的制作，只靠幾把基礎的刻刀就能完成機關復雜的作品?！懊恳话芽痰抖际俏易约鹤龅摹！绷致旟i靦腆地笑著說，過去他把劇團當成家，每天除了睡覺吃飯的時間，都泡在工作室，與木頭、刻刀為伴，聽著桌前的一臺舊式收音機，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頭，“現(xiàn)在老了，眼睛花了，畫木偶頭的眉毛、眼線都會比較吃力?！?/p>

如今，在泉州木偶劇團任職的50多位老藝人，年紀最輕的也有38歲?！耙晃荒贻p演員要學習操控一只木偶能夠上臺演出，起碼需要五至十年。”王景賢說，過去的藝人都是十幾歲開始跟師傅學童子功，成熟的木偶演員，完成木偶站立、顫抖、轉(zhuǎn)身、揮臂、游走、飲酒，甚至是懸起、回蕩、飛檐走壁的姿態(tài)。

“泉州提線木偶的表演難度是所有木偶戲里面最難的。對真人動作的仿真能力特別強，提線多，操控難，人最細微的動作都能惟妙惟肖地完成，很多觀眾會覺得就像真人在表演?！蓖蹙百t說，其他國家或地區(qū)的木偶戲，提線一般只有七八根，難度對比可想而知。

破敗中重生

老一輩提線木偶藝人都記得，上世紀60年代，泉州木偶劇團到全國巡演，到一個地方就駐扎在當?shù)貏≡豪?，排練、演出、生火燒飯都在同一間劇院。到演出的時候，比電影票貴兩三倍的木偶戲總是引得當?shù)厝f人空巷，常常一天連演七場，每一場都爆滿。

“以前要看泉州木偶劇團的演出，走到哪里都要排隊。但沒想到，改革開放以后整個劇團處于非常慘淡的低谷。”1992年，王景賢被分派到泉州木偶劇團擔任團長時，推開劇團院門，一片破敗凋零，“那種感覺就像你是一個丐幫幫主，什么都是破舊的，人心渙散，心很涼。”

王景賢分析市場，與其跟港澳臺流行文化無謂競爭，還不如另辟蹊徑找自己的路。他發(fā)現(xiàn)日本和中國臺灣觀眾對提線木偶戲興趣濃厚，于是不斷爭取境外演出機會，邊排演新節(jié)目，邊聯(lián)系駐外機構(gòu)。最多的時候，劇團能接到十幾個來自境外的演出邀約，劇團漸漸起死回生。

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是泉州提線木偶戲引得世界關注的焦點時刻。那一年，張藝謀在看遍了秦腔、陜西皮影戲之后，在最后八天的緊急關頭聯(lián)系到王景賢，導演們坐在一起聽王景賢說了20分鐘，當即拍板讓《四將開臺》的傳統(tǒng)節(jié)目登臺。開幕式當天，在鏗鏘的京劇鑼鼓聲中，四位老藝人提著衣飾華美、做工繁復的木偶登臺，每一只木偶都是林聰鵬的嘔心瀝血之作。幾分鐘的節(jié)目，讓泉州提線木偶戲重回大眾視野。此后，劇團不斷創(chuàng)作新戲，《古藝新姿活傀儡》和《欽差大臣》等作品拿遍了國內(nèi)外大獎。

“保護非遺，不是像保護木乃伊一樣放進博物館。我們要做活態(tài)傳承?！蓖蹙百t說。

編劇出身的王景賢將悲劇《趙氏孤兒》改編為木偶戲，團員一度不敢演，提線木偶總是超現(xiàn)實、詼諧喜劇的姿態(tài)，能不能演好悲劇，很多人持反對意見。

林聰鵬接到任務時，也有過忐忑。過去的木偶多以神鬼題材來雕刻。要創(chuàng)作適應新舞臺、新題材的《趙氏孤兒》，他先做了泥稿與導演商量，“按照每個人的個性去設計”，這在過去的木偶頭雕刻中是沒有的步驟。待《趙氏孤兒》登臺，程嬰回家勸說妻子舍棄親生，其悲慟與焦急，被木偶呈現(xiàn)得逼真而感人。木偶的懸起、回蕩所呈現(xiàn)的超現(xiàn)實視覺沖擊，也是唯有木偶戲才可實現(xiàn)的奇妙戲劇景觀。

再有幾年，林聰鵬將會退休，但他不會離開木偶制作。喜歡神鬼題材的他，總喜歡挖空心思、花費數(shù)年時間研究如何在一塊木頭上做出機關復雜的精細木偶頭，不為上臺，只為實現(xiàn)天馬行空的創(chuàng)意。他做了一些可以彈出眼珠、吐出舌頭的木偶頭羅漢，花十幾年自制了一個可以邊走路邊瘦身的機器人，滿足個人對機械技術和木偶制作的極致追求。

跟隨林聰鵬20多年的徒弟陳俊翔，已經(jīng)可以獨立完成一臺戲的木偶制作。但他仍然覺得學無止境，“學木偶雕刻，不只是學造型、學技術，也要學為人。林老師還有很多獨門絕技，他懂修復文物，也懂電焊工、鉗工，這些都是我們這一輩學不夠的?！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