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榮芳
1
葉樹的母親香妮坐在大門邊的屋檐下,一直朝著村口的大路上看著。他的兒子葉樹出門已經(jīng)十五年了,十五年里沒有音訊。
葉樹的母親香妮,已經(jīng)快八十了,干巴巴的一個小老太,花白的頭發(fā)雖然挽著髻,卻也是支楞紛飛,好像被風(fēng)凌亂過一樣。
有空的時候她就坐在屋檐下,夏天搖一把芭蕉扇,冬天就捧著一個瓦火罐。眼睛微瞇著,一直就望著村頭的那條路。那條路原來是一條羊腸小道,下雨天爛泥沒過腳面。后來變成了機(jī)耕道,偶爾會看見拖拉機(jī)噴著黑煙突突突地駛過?,F(xiàn)在已經(jīng)是村村通的水泥路了,平展展的,白生生的,摩托車電瓶車小四輪整天地跑來跑去。葉樹的母親眼神也變了,變得越來越模糊,就像她的記憶一樣。
記憶中葉樹的影子和他爸爸的樣子常常重疊著。他長得是像他爸爸,一樣的短眉毛小眼睛,一樣的禿腦袋尖下巴……香妮的死鬼老頭子,本來是她的姨表哥,長輩做主促成了他倆的婚事。香妮年輕時還算漂亮,他很稀罕她。她呢,嫁雞隨雞嘛。不久就有了女兒葉枝。
葉枝在該學(xué)會說話的時候還不會說話,原以為她是啞巴,后來才發(fā)現(xiàn)智力不正常。揪心過好幾年,才慢慢地坦然了。然后香妮又有了孩子,挺著大肚子在地里干活的時候,聽到城里來的小知青在小聲議論,說葉枝傻是因為父母近親結(jié)婚造成的,說這肚里的一個恐怕又會是智障。另一個說,未必呢,也有近親結(jié)婚產(chǎn)下的孩子會格外地聰明……
香妮的心又開始拎起來,在擔(dān)憂和期盼中走著鋼絲。葉樹生下幾個月后會笑了,她和老公是何等地開心啊,這個孩子一定是“格外聰明”的那一個??墒侨~樹六七歲的時候,還是搞不清一毛錢和兩毛錢的區(qū)別;回答別人問題的時候,還是:“爸爸五歲,我八歲?!狈驄D倆的希望終于又成了漏了氣的輪胎,一天天地癟下去。
葉樹的父親很早就走了,割稻的時候中暑倒在田里就再也沒有起來。他一了百了了,丟下這母子仨在陽間受著罪。
受罪的日子好歹也熬過來了,熬到了孩子們長大了。葉樹的智商好像永遠(yuǎn)只有四五歲的孩子那樣的水平,但他長得壯實,能干活。他也很乖,從不惹事。他一直跟在媽媽后面干活,媽媽在地里薅草他就在地里薅草,媽媽在廚房燒飯他就在灶下添火……不知道怎么就突然走了呢?
2
“不知道怎么就走了呢?”
葉樹的母親,每當(dāng)別人問起她兒子的時候,她總會一邊撩了衣襟擦眼淚,一邊說著她的疑惑和不甘。
以前葉樹也會出去玩。村里誰家有個新鮮事,比如婚喪嫁娶,他自然也會去湊熱鬧,不僅瞧了稀罕,也蹭點吃的。偶爾他也會跑到村里的小學(xué)里,趴在窗外看里面的人讀書;偶爾也會跑到不遠(yuǎn)的鄉(xiāng)辦菜市場,看人家砍肉稱魚討價還價。但是在吃午飯的時候,他定然會回來。然后像個四五歲的孩子一樣,絮絮叨叨地沒頭沒腦地跟他母親說著他的見聞和感受。別人聽不懂,但是做母親的香妮聽得懂。
孩子永遠(yuǎn)是娘的心頭肉。要是因為他們傻就舍得丟下,香妮的生活早該是另外一個樣子了。
香妮的男人死的時候,香妮也才三十來歲,有著一個弱女子對厚實的男人的脊背的需求;有著一個年輕女人該有的干柴對烈火的需求。那個時候,河那邊的柱子就常常劃了小船過了河來。替她割稻子,替她收麥子。累了,也常常瞞了鄰人的耳目,悄悄鉆進(jìn)她的被窩里偎著。臘月里柱子正兒八經(jīng)地派了媒人來,要明媒正娶了香妮回去過日子。但是柱子也有一個條件,就是兩個孩子只能帶一個過去,說他們自己還要生孩子。帶多了負(fù)擔(dān)大,養(yǎng)不起。
香妮立即惱紅了臉,逼視著站在媒人身后的柱子問:“你說帶一個,另一個孩子怎么辦?”
柱子囁嚅道:“送福利院啊。送福利院比跟著我們強(qiáng)。”
香妮看看葉枝,再看看葉樹,把他們都摟在懷里,哽咽道:“他倆都是我生的,你說讓我扔了誰?我能扔下誰呀?嗚嗚……”
香妮從此不再讓柱子過來。
葉枝長大了,就嫁給了山那邊的一個跛腿男人。葉枝走的時候,做母親的哭得好傷心。她多么希望跛腿的女婿能對她的女兒格外的好一些。可她也知道:她想說的借口,恰恰又是她不能說出口的理由。她只有哭。葉樹也哭。他不知道他該哭什么,他看見母親哭他就哭了。
后來村里就有閑人攛掇葉樹對媽媽要個媳婦。葉樹起初對“媳婦”不感興趣,他情愿要一根棒棒糖,也不要媳婦。但閑人們看見葉樹就從不肯閑著,慫恿葉樹要媳婦成了他們最開心的節(jié)目,并且樂此不疲。后來慫恿變成了說教,二狗子洞房花燭的那天,熱心的閑人還帶著葉樹悄悄看了一場春宮活人秀。葉樹在人的本能上終于開了竅。
葉樹開始不安份,總是對媽媽吵著要媳婦。他也越跑越遠(yuǎn),終于把自己跑丟了。
香妮也出外找過,心里總不踏實,怕兒子回家和她錯過了。晚上睡覺時,也一直開著大門點著燈,怕他黑夜里回家找不著自家的門……他怎么還不回家呢?
3
香妮坐在門口,眼巴巴地看著村口的路。
上學(xué)的孩子們背了書包,打打鬧鬧地上學(xué)去。六斤家的媳婦挑了空筐從集市上回來,挑去的菜都已經(jīng)賣完了。有一個陌生的老頭拎著沉沉的禮品盒斜著膀子走進(jìn)了村,誰家來了客人了……后來就看見隊長了。隊長駝著背,倒背著雙手,一步一拱地進(jìn)了村,又去村部開會去了嗎?
隊長該“退休”了,可村里沒有人來接替他。年輕的男人都出外打工去了。女人當(dāng)隊長嗎?哪個男人會放心讓自家的媳婦當(dāng)隊長?駝子隊長年輕時候在外面攬不到活,所以就在家里當(dāng)了隊長。他把隊長一直從青年當(dāng)?shù)嚼夏辍?/p>
駝子隊長是個好人,他應(yīng)該當(dāng)隊長。他當(dāng)隊長,村里那些在外面搞副業(yè)的男人放心。幾年前,駝子隊長給香妮辦了低保,使她每月能從政府拿到幾百塊錢。香妮因為這,總覺得差了隊長一份人情。
隊長徑直朝著葉家走過來。香妮的心頓時怦怦地跳起來,蠟黃的臉上也因為緊張而泛出了潮紅。她慢慢地站起身,伸長下巴朝隊長問了句:“公安給消息了嗎?”
她問得十分小心,好像怕好消息會被自己的莽撞嚇跑了似的。隊長咳嗽了兩聲,清清嗓子,甕聲甕氣地說道:“貓捉老鼠狗看門,份內(nèi)的事他們遲早會給你辦的。”葉樹走丟的那一年,隊長就幫她報了警,可這么多年了,公安總也沒有給她一句讓她心安的回話。endprint
香妮的一顆熱熱的心,又一次被淋了一瓢冷水,臉上的潮紅也迅疾地褪去。
香妮要給隊長讓座,隊長搖搖嵌進(jìn)脖子里的頭,就勢坐到她家的門檻上了。他從口袋里掏出平頭的香煙,抽出一根在大拇指的指甲上砸了砸,點著了。香妮難為情地說:看我,也沒有預(yù)備下煙。隊長對她搖了搖手,開口道:“老嫂子,跟你說件事?!?/p>
香妮說:“嗯哪,你說。”已經(jīng)是心不在焉了。
隊長說鎮(zhèn)里的養(yǎng)老院原來住滿了的,今年春上死了兩個,所以又有了名額。他為香妮爭取了一個,希望她能去養(yǎng)老院享福去。
香妮感謝著隊長,卻沒有喜出望外的樣子。感謝的話說完了,她嘆了一口氣,說不想去住養(yǎng)老院。
隊長說,還是放心不下葉樹啊?等他回來的時候,我也把他送過去,讓你娘倆一塊在那享福去。
香妮苦笑了一下,牽動了一臉的溝壑,說:“葉樹要是回來了,找不到媽會多難過。沒有媽的家還是家嗎?看不見我,說不定他又立即走了?!?/p>
隊長說:“這么多年了,你也該放下了。”還有一句話隊長不敢說:這葉樹是死是活???還會回來嗎?
隊長終于沒有說服葉樹的母親,站起來拍拍屁股,馱著沉重的包塊走了。走了一截路他又折回來,老遠(yuǎn)沖著香妮喊:“老嫂子,等到春節(jié)那幫打工的回來,我向他們打聽打聽。要是有人見到過葉樹,我們就叫人去尋回來?!?/p>
“嗯啦?!毕隳莶蛔〉攸c著頭,臉上的溝壑填滿了感激和期待。
4
年前,在外面打工的陸陸續(xù)續(xù)回村了。香妮便堵在村口一個一個地問:“看見我家葉樹了嗎?”
背著蛇皮袋的,拖著行李箱的,都沒有要停步的意思。“沒有看到哦?!被蛘摺澳睦锬芸吹??”急匆匆地走了,一副歸心似箭的樣子。香妮臉上討好的笑便有點僵僵的,苦苦的。香妮很失望,卻也沒有辦法。只有把希望寄托在鄰居老高家的小兒子高盛身上。高盛每次回家都還肯跟她多聊幾句。
高盛在城里的一所大學(xué)里教書,這個寒假回來的時候還帶回了女朋友。那女孩子白白凈凈的,和高盛一樣,也戴著一副眼鏡,顯得斯斯文文的,香妮見了打心眼里喜歡。但是聽高嬸子說,這女子說結(jié)婚后不要生孩子,香妮便覺得這丫頭也沒有那么順眼了。香妮想:這女人沒有母性,就是給我葉樹做老婆我也不愿意哩。
香妮逢人就打聽葉樹的事,高盛和他的女朋友也知道的。戴眼鏡的姑娘對高盛說:“這大媽真可憐,她的兒子八成是兇多吉少。他如果不是被人捉去割了腎賣,就有可能被丐幫控制著在街上討錢,說不定在黑煤窯里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也未必可知……”高盛趕緊捂了女朋友的嘴,噓聲道:“大媽要是來問,這些兇險可不敢跟大媽說的。這樣說不要了她的命嗎?”
香妮不久果然來問高盛:你在省城,走的是大城市,可見著我家葉樹了?高盛撓著腦袋,鏡片后面的眼睛不住地眨動著,有點羞澀地說道:“見著了。在車站看見他拾瓶子賣錢哩。本來打算放下行李箱給他買幾個熱包子,回頭卻不見了他人?!?/p>
葉樹的母親很是感念高盛,從床底下挑出一個秋天采下收藏著的冬瓜來。冬瓜都不大,只有暖瓶粗,尺把長,好像土地也欺負(fù)她這個弱老婆子。她彎腰捧起冬瓜,夾在肋下,歪著膀子笑微微地走向高盛家。
葉樹的母親堅信:她的兒子是迷了路了。她的兒子是會回來的。也許,下一回高盛回家的時候,就把她的葉樹給帶了回來。
5
葉樹的母親香妮仍然天天坐在門口看著村口的這條路。年前年后,這條路上天天涌動著紅男綠女,手提肩扛的是他們?nèi)兆拥募t紅火火。過完正月十五,這條路開始變得從容起來,四季又開始在這條路上輪回。
香妮的眼神越來越模糊,人也是越來越疲倦了,腰慢慢地佝僂了下去……
日之夕矣,羊牛下來,香妮卻仍然不見葉樹的影子。
葉樹的母親,坐成一尊瘦小的雕像。
雕像的眼中,有淚水滾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