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蘇
1
陰歷三月初三的早晨,我一起床就碰到了一個不祥的兆頭。一只黑得不能再黑的烏鴉,落在我家?guī)赃吥歉舸粯渖稀K孟駥iT在那里等我似的,我出門屙尿,剛走到廁所門口,它就沖著我哇地叫了一聲。一聽見烏鴉叫,我的兩眼一下子就黑了。我想,不好了,要出事了!烏鴉的叫聲真叫靈,黃昏的時候,我的老婆葉枝突然跑了。
我的命真夠苦的,打了四十幾年的光棍,直到去年才好不容易娶上老婆。葉枝是去年三月底嫁給我的,當(dāng)時油菜籽剛收割完。扳著指頭算起來,葉枝給我當(dāng)老婆還不到一年,可她一聲不響就跑了,讓我眨眼之間又變成了一個光棍,簡直像做了個夢。
嫁給我以前,葉枝結(jié)過一次婚。她原來的丈夫叫萬年寬,是個吹牛大王,油菜坡的人都喊他日白佬。萬年寬的確會日白,不僅能把活的說成死的,還能把死的說成活的。就為這,葉枝才跟他離了婚。和萬年寬離婚后,葉枝門口求婚的人排成長隊,但她最后看上了我。我其實是個窮光蛋,相貌也長得丑,葉枝看上我,主要是因為我憨,從來不會日白。葉枝和我結(jié)婚那天,鄉(xiāng)親們都說我憨人有憨福。哪個想到,葉枝說跑就跑了。
烏鴉沖我叫的時候,我只想到會出事,但一點兒也沒想到事情會出在葉枝身上,更沒想到她會跑。那天,住在我家對面的李修田砌豬欄,他找我?guī)退甘^。一開始,我還擔(dān)心自己會被石頭砸到手腳,壓根兒沒往葉枝身上想。要是早料到葉枝會跑,我肯定會一整天都在家里看著她。
事后回想起來,葉枝那天一清早就有些反常。我屙完尿回到屋里時,她還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以往,她總是起床比我早??墒?,當(dāng)我拿了扛石頭的墊肩布正要出門的時候,葉枝卻一轱轤翻身下了床。她顯得很慌張,一邊系褲子一邊喊道,朱慶庚,你等一下!我趕快停住腳,回頭問她,啥事?葉枝先沒吱聲,用直溜溜的目光看了我好一會兒才問,今天是幾號?我歪著頭想了想說,三月初三。葉枝古怪地笑了一下說,我曉得是三月初三。我埋怨說,你既然曉得,為啥還問我?葉枝翹起嘴巴,有點兒不高興地說,我想問問嘛!
我當(dāng)時沒空和葉枝斗嘴。李修田頭天跟我說過,要我一早就去幫他扛石頭。我匆匆出了門,連招呼也沒給葉枝打。然而,我正要走下門口的土場時,葉枝忽然從屋里追出來了。朱慶庚,你站??!她在我背后喊。她的嗓門很大,仿佛是生了我的氣。我連忙轉(zhuǎn)回身,奇怪地問,又有啥事?葉枝說,我今天想吃油條!她說得很認真,像說一件十分重大的事,說完臉都紅了。我卻感到很納悶,有些迷糊地問,平白無故的,你為啥想吃油條?葉枝橫了我一眼,忿忿地說,不為啥,我就是想吃油條!
葉枝一下子把我難住了。油條雖說不是啥值錢的東西,可我們家從來沒炸過,附近也沒有賣油條的店子。村委會那里有個小餐館,包子饅頭都有賣的,唯獨沒得油條賣。老埡鎮(zhèn)倒是有賣油條的,可那地方離我們這里有三十幾里路,騎摩托車來回也要一個多鐘頭。再說,我要急著去幫李修田扛石頭,哪有時間到鎮(zhèn)上去買油條?
愣了一會,我只好抱歉地對葉枝說,對不起,我不會炸油條。葉枝揚起下巴說,你不會炸,難道也不會去買?我苦笑一下說,你曉得的,這一帶沒有油條賣。葉枝突然放大喉嚨說,這一帶沒有,難道你就不會去老埡鎮(zhèn)?我嘆口氣說,唉,今天我要幫李修田扛石頭,實在抽不出空來呀!
聽我這么說,葉枝的臉色突然黑了,顯得很難看。她猛然轉(zhuǎn)過身,不理我了。這個時候,日頭已在前山尖上冒出了半張臉。我朝李修田那邊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他家豬欄周圍已經(jīng)有人在晃動了。我快步走下土場,趕緊朝李修田那里跑去。
可是,葉枝卻對我不依不饒。我剛跑出去十幾步,身后又傳來了葉枝的喊聲。朱慶庚,你給我回來!她的喊聲像一群馬蜂,嗡嗡亂叫著朝我撲來,直往我耳朵眼里鉆。我只好停下來,擰過脖子問,你還要怎樣?葉枝一邊跟我招手一邊說道,回來我跟你說。沒辦法,我只有轉(zhuǎn)身往回走。
回到土場邊,我腳還沒站穩(wěn),葉枝就問我,你不是存有那個麻花販子的電話嗎?我聽了一驚,不曉得葉枝為啥突然提到那個賣麻花的人。那個人在老埡鎮(zhèn)上開了一個麻花店,每隔十天半月就騎一輛摩托車來我們這一帶賣麻花。鄉(xiāng)親們都叫他麻花販子。我找他買過幾次麻花,慢慢地就和他熟了,有一次還存了他的手機號碼。我問葉枝,你問他的電話做啥?葉枝兩眼一亮說,你不妨打個電話給他,讓他弄些油條來我們這里賣。我說,他是賣麻花的,怎么會賣油條?葉枝白了我一眼說,只要能賺錢,賣啥不是賣!
聽葉枝又說到油條,我越發(fā)覺得她反常了。我愣愣地看了她一會,然后勸道,何必一定要在今天吃油條呢?你忍一忍吧,明天我到鎮(zhèn)上去給你買。葉枝卻噘著嘴說,我只是今天想吃油條,到了明天我就不想吃了。
葉枝既然這么想吃油條,我只好給麻花販子打電話。電話一打就通了。我問道,你能不能弄些油條到油菜坡來賣?麻花販子說,可以,你要多少?我想了想說,最多二十根吧。麻花販子說,二十根太少了,賺的錢連油費都不夠。我又問,那要多少根你才肯來賣?麻花販子考慮了一下說,少說也要兩百根,否則我跑一趟不劃算。
我手機的音量開得很大,麻花販子的話都被葉枝聽見了。當(dāng)麻花販子說出兩百根油條時,葉枝急忙壓低聲音對我說,你跟他說,這里能銷兩百根。她一邊說一邊對我擠眼睛,兩條眉毛不住地顫動。不過,我沒有按葉枝教我的那樣說。我老老實實地對麻花販子說,兩百根肯定賣不掉。說完,我就掛了電話。
葉枝沒想到我會這么做,頓時對我發(fā)火說,你怎么不聽我的?我嘟噥著說,我不想日白!停了一會兒,我又補充說,我又不是日白佬!一聽我說到日白佬,葉枝的火更大了,好像我往她的火上澆了油。她紅著眼圈,高聲大嗓地說,日白佬怎么啦?要是還跟著萬年寬,我今天肯定有油條吃!
我絲毫沒料到葉枝會提起萬年寬。打從嫁給我后,她一次也沒提起過他。葉枝一提起萬年寬,我仿佛被人打了一悶棍,頓時感到頭昏目眩,差點兒一頭栽倒在地上。
2
三月初三那天,我天一亮就醒了,但我沒像平時那樣一醒就起床,我想在床上多躺一會兒。那天我過生日,滿四十八歲。在我醒后不久,朱慶庚也醒了。我以為他會對我說一句祝福的話,可他啥也沒說就下了床,接著便出門去上廁所了。他好像忘了這天是我的生日。朱慶庚出門不一會兒,我聽見了一聲烏鴉叫。叫聲尖溜溜的,好像一把刀子插在了我心上。
烏鴉一叫,我心里突然感到很難過。剛和朱慶庚結(jié)婚的時候,我就跟他說過我過生的時間,看來他根本沒往心里去。想到這里,我忍不住流了幾滴眼淚水。我伸手找紙擦淚時,床頭的手機突然響了一聲。我拿過手機一看,上面是一條短信:葉枝生日快樂,多吃一根油條!短信是我的前夫萬年寬發(fā)來的。雖說離了婚,但他的手機號我還記得。我沒想到萬年寬會在這天給我發(fā)來這樣一條短信,一點兒也沒想到??吹剿亩绦?,我的心一下子亂了。
老實說,對萬年寬這個人,我的心情非常復(fù)雜。跟他離婚之前,我毫無疑問是恨他的,可以說恨之入骨。萬年寬太會日白了,人們喊他日白佬,一點兒也沒冤枉他。因為他日白,我跟著吃盡了苦,受夠了罪,傷透了心!不然的話,我也不會跟他走到離婚這一步。但是,和朱慶庚結(jié)婚以后,我卻又時不時地想起萬年寬來,心里也不像從前那樣恨他了,有時候還想起他的好。他心細,嘴甜,特別會哄老婆。就說這條短信吧,它讓我冰涼的心陡然變得熱呼呼的。我還想,要是朱慶庚能像萬年寬這樣就好了。
我沒有給萬年寬回短信。本來我想回他一個謝謝的,但我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我想,既然已經(jīng)離婚了,就沒必要跟他藕斷絲連。
朱慶庚從外面回到屋里時,我多么希望他能猛然想起我的生日來。但我很快失望了。他進門后,只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就轉(zhuǎn)身去找墊肩布了。我曉得,他要急著去幫李修田扛石頭砌豬欄??墒?,我卻有點兒不甘心,還是想讓朱慶庚記起我的生日。我搶在他出門前叫住了他,故意問他今天幾號。朱慶庚真是個榆木腦殼,我都把話問到了這個份上,他還是沒往我生日上想。
有那么一剎那,我想直接對朱慶庚說,今天是我的生日!但我轉(zhuǎn)念一想,覺得這樣太沒意思了,就沒張口。不過,我沒有輕易放過朱慶庚。他出門后正要走出土場,我陡地想到了萬年寬發(fā)給我的短信,便趕快追出去,又把他叫住了。朱慶庚回過頭問,又怎么啦?我劈頭蓋腦地對他說,我今天想吃油條!朱慶庚聽了一愣,眼皮不停地眨著,像是被我澆了一臉霧水。
朱慶庚顯然不明白我為啥想吃油條。這中間有個故事。故事發(fā)生在我很小的時候,那年我才十歲。
我的娘家,在一個名叫毛湖的地方。那里只產(chǎn)苞谷,稻子和麥子都種不成。在十歲以前,我不光沒吃過大米飯,甚至連油條都沒吃過。我們家隔壁住著一戶姓趙的人家,他們家有一個男孩子和我差不多大小,名字叫趙雷。趙雷有個舅舅,在老埡鎮(zhèn)糧站工作,每年都來趙雷家好幾次,每次來都給趙雷帶些好吃的。趙雷是個小氣鬼,從來舍不得把那些好吃的分一點給我吃??伤謮牡煤埽偸悄煤贸缘膩眇捨?,讓我口水直流。
我過十歲生日那天,趙雷的舅舅又來了,這次給他帶來了一包油條??斐晕顼垥r,趙雷突然來到了我們家門口。我是聞到一股香氣后才發(fā)現(xiàn)趙雷的,他站在我們家土場邊上,雙手捧著一根金黃的東西,正津津有味地吃著。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油條,它的香氣讓我一下子醉了。一聞到那股香氣,我的兩只腳馬上就朝趙雷走了過去。我一邊呑口水一邊問道,你吃的是啥?趙雷說,油條!他說著又吃了一大口。油條的香氣真是香,我感到一陣心慌。當(dāng)趙雷手中的油條只剩下指頭那么小一截時,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厚著臉說,給我吃一口吧!可是,我話音沒落,趙雷就把那最后一截油條呑進了喉嚨。
趙雷吃完油條扭身就走了。我一個人呆在土場邊上,忽然傷心地哭了起來。當(dāng)時,我媽正在廚房里煮飯,聽見我哭,連忙提著鍋鏟走了出來。她問我為啥哭,我說趙雷用油條饞我。我媽勸我說,別哭了,等我有了錢,也去鎮(zhèn)上給你買油條吃!但是,我媽沒能勸住我。她一勸,我越發(fā)哭得厲害了,淚水流了一臉??蘖艘魂囎?,我抬起淚眼望著我媽說,媽,我今天就想吃油條!我媽先愣了一會兒,然后摸摸我的頭說,好,我去趙家看看,要是他們還沒吃完,我就用苞谷給你換一根回來,誰叫你今天過生呢!
我媽麻利地去了隔壁趙家,手上拎著兩升苞谷。過了十分鐘的樣子,我媽用報紙卷著半根油條回來了。她還沒進屋,我就聞到了撲鼻的香氣。打開報紙后,我問我媽,為啥只換了半根油條?我媽說,他們吃得只剩半根了,我要是晚去一步的話,這半根也進肚子了。
更加傷心的是,我后來連那半根油條也沒能吃到嘴里去。接過油條后,我把它放在了堂屋的桌子上,打算去廚房把手洗干凈再來吃??墒?,等我洗完手從廚房回到堂屋時,那半根油條卻不見了,桌子上只留下一張被油浸濕的報紙。正感到奇怪,我看見我們家那只該死的貓正蹲在墻角舔嘴。我一下子傻了眼,接下來又大哭了一場。
我跟萬年寬講過油條的故事。剛和他結(jié)婚的時候,我就對他講了。萬年寬的記性好,每年我過生那一天,他都要買油條給我吃。但我沒把這個故事講給朱慶庚聽,所以我一說想吃油條他就懵了。
我說想吃油條,朱慶庚的確感到有些為難。其實,我也并不是非要吃油條不可,只是對朱慶庚忘了我的生日很生氣。這股氣憋在心里難受死了,我想找個理由撒出來。當(dāng)然,我也希望朱慶庚能把油條和我的生日掛上鉤。遺憾得很,他絲毫不把它們往一起想。后來,我讓朱慶庚去老埡鎮(zhèn)上買油條,他居然說抽不出空,說完就扔下我,匆匆忙忙朝李修田家去了。
朱慶庚一走,我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萬年寬第一次帶我吃油條的事。那是我嫁給他以后過第一個生日,滿二十四。
那天一大早,萬年寬就拉住我的手說,葉枝,我?guī)闳ダ蠄烘?zhèn)上吃油條!開始我不相信,以為他跟我開玩笑。因為我曉得,他身上一分錢也沒有。我甩掉他的手說,你又沒錢,用啥買油條給我吃?萬年寬說,沒錢可以借嘛,我有個朋友在鎮(zhèn)上當(dāng)秘書,他會借我錢的。他說完又把我的手拉住了。
萬年寬在村會計那里借了一輛自行車,把我馱到了鎮(zhèn)上。到了政府門口,他一個人進去找朋友借錢,讓我扶著自行車在門口等他。進去一支煙工夫,萬年寬出來了。我問,借到錢沒有?他說,借到了。萬年寬一邊說一邊從我手里接過自行車,很快又把我馱到了十字街那里。十字街頭有一個炸油條的攤子,我老遠就聞到了油條的香氣。
當(dāng)時已經(jīng)快收攤子了,油鍋前的那張小桌子上只坐著兩個吃油條的人。萬年寬讓我先在桌子邊坐下來,他自己去買油條。走到油鍋前,萬年寬問那個腰系圍裙的老頭,可以先吃后付錢嗎?老頭說,可以。萬年寬馬上用竹筷子串起兩根油條朝我走過來。到了我身邊,他取下一根遞給我說,生日快樂!我伸手接過油條,埋頭就吃。我把一根油條吃完后才抬頭,發(fā)現(xiàn)萬年寬那根油條一口沒動。你怎么不吃?我問。萬年寬說,你吃兩根吧,我不想吃油炸的東西。他說著又把油條給了我。我那天一口氣吃了兩根油條,差點兒高興死了。
等我吃完油條,萬年寬大搖大擺地走回到油鍋前。他先把一只手伸進褲子口袋,一邊摸一邊問那個老頭,多少錢?老頭說,五分錢一根,兩根一角。萬年寬又問,我沒帶零錢,二十塊錢的票子找不找得開?老頭驚嘆一聲說,天老爺,這么大的錢,我哪里找得開呀!萬年寬說,既然找不開,那我下次來一起付給你!說完,他推上自行車就走了。我跟在萬年寬后面,邊走邊回頭看了老頭一眼。老頭張開嘴想說句啥,但遲遲沒說出來。
那天,直到回了油菜坡,我才曉得萬年寬帶我吃油條時仍是身無分文。他沒在朋友那里借到錢,并且連那個朋友的面都沒見到。我哭笑不得地對萬年寬說,你真是會日白啊!他扮個鬼臉說,只要老婆生日快樂,我日個白也值得!
回想到萬年寬帶我吃油條的情景,我對朱慶庚的氣就更是不打一處來。朱慶庚跑得真快,一眨眼就快到李修田屋前了。不知為啥,我這時真地想吃油條了,口水已經(jīng)漫過了嗓口。就在這個時候,我猛地想起了那個麻花販子。朱慶庚存有他的電話,我想讓朱慶庚打個電話給他,讓他來我們這里賣油條。
我慌忙喊了朱慶庚一聲,叫他回來,說有事跟他說。朱慶庚回來后,我把我的想法說了。他雖說不太情愿,但還是給麻花販子打了電話。可是,朱慶庚太老實,麻花販子說達到兩百根油條才來,他就把電話掛了。更氣人的是,我讓朱慶庚就說要兩百根,可他根本不聽我的,還說他不是日白佬。朱慶庚突然提到日白佬,明顯是想氣我。他把我的肺都氣炸了。
后來,我也想氣一下朱慶庚,就故意提到了萬年寬。我這一招很厲害,一聽我提到萬年寬,朱慶庚一下子就東倒西歪了。
3
那天幫李修田扛石頭砌豬欄,我像一個被霜打過的茄子,一點兒精神也沒有。一起扛石頭的有好幾個人,他們都發(fā)覺我不大對勁。我半天不說一句話,還不停地唉聲嘆氣。李修田問我,朱慶庚,你今天是怎么啦?我有氣無力地說,葉枝早晨跟我提起了萬年寬。李修田愣了一下說,奇怪,她提日白佬搞啥?我說,唉,我也覺得奇怪!
葉枝為啥要突然提起萬年寬呢?我實在想不通。她心里是恨萬年寬的,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還沒正式嫁給我之前,葉枝就把萬年寬從前日的白都跟我講了一遍。她講得咬牙切齒,有時還用拳頭砸自己的膝蓋。正是因為恨透了萬年寬,葉枝才毫不猶豫地和他離了婚。
據(jù)葉枝說,她當(dāng)年嫁給萬年寬,完全屬于上當(dāng)受騙。不說別的,光從外貌上看,萬年寬沒有哪一處能配得上葉枝。葉枝天生一個美人坯子,眼皮雙雙的,鼻梁高高的,嘴唇薄薄的,臉上白里透著紅,被她娘家那地方的人稱為毛湖一枝花。萬年寬卻長得丑,翻嘴唇,塌鼻孔,最難看的是額頭,朝前拱出老遠,像一截伸出來的屋檐,下雨連眼睛都打不濕。要不是萬年寬那會兒在部隊上當(dāng)兵,葉枝連正面看他一眼都不會。
萬年寬當(dāng)兵的第三年,麥子快割完的時候,他突然請假回到了油菜坡。村里人納悶地問,再過半年就要復(fù)員了,你這會兒回來做啥?萬年寬打個響亮的哈哈說,誰說我要復(fù)員?再過半年我就要提干了,我這次是抽空回來探個親!村里人又問,那你為啥不等到提干后再回來探親,那時多風(fēng)光???萬年寬大聲說,我這次回來除了探親,還想找個老婆,等我一提干,老婆就可以隨我從軍了。萬年寬這么一說,村里人都嘖嘖稱贊他。有人說了不起,有人說原來沒看出來,有人說人不可貌相,還有人主動要幫他說媒。
那個時候,農(nóng)村姑娘都巴不得嫁一個當(dāng)兵的人,能找到一個軍官就更是燒高香了。葉枝有個堂姐,嫁在與油菜坡交界的望娘山。聽說萬年寬要找個老婆去從軍,堂姐馬上就想到了葉枝。她連夜趕往毛湖,第二天上午就把葉枝帶到了萬年寬家。
當(dāng)時,萬年寬正站在他家大門口與一群人聊天。葉枝跟著堂姐,快步朝萬年寬門口的土場上走。剛走上土場,葉枝就看到了萬年寬。他整整齊齊地穿著軍裝,連軍帽都戴得周周正正。可是,一看到萬年寬,葉枝的兩只腳就挪不動了,像是一下子釘在了土場邊。堂姐問,你怎么不走了?葉枝灰著臉色說,我們轉(zhuǎn)身回去吧。堂姐問,為啥?葉枝搖搖頭說,我不想鮮花插到牛糞上!堂姐瞪了葉枝一眼說,傻瓜,牛糞肥,花會開得更艷。葉枝一愣問,啥意思?堂姐咬著葉枝的耳朵說,他馬上提干呢,你等著去部隊上享福吧!
萬年寬這時發(fā)現(xiàn)門口來了客人,連忙跑上來迎接。他張開雙手,請客人進屋。葉枝仍站著不動,直到堂姐在她背上推了一下,她才勉強進到屋里去。
進屋后,葉枝一直蹙著眉頭,連萬年寬遞上來的茶也懶得接。堂姐倒是眉開眼笑的,一邊喝茶一邊介紹葉枝,末了又問萬年寬,你在部隊上做啥?萬年寬張口便答,開飛機!堂姐一驚說,真的?萬年寬連忙解開上衣,露出一件白色背心說,當(dāng)然是真的,我當(dāng)?shù)氖强哲姡?/p>
葉枝這時才抬頭看了一眼萬年寬,發(fā)現(xiàn)他的背心上印著四個紅字:人民空軍。葉枝的眼睛頓時眨了幾下,將信將疑地問,你真是開飛機的?萬年寬拍著胸脯上的四個紅字說,絕對是真的,有一回,我開著飛機經(jīng)過毛湖上空時,還看見過你呢!葉枝興奮地問,是嗎?萬年寬眉飛色舞地說,沒錯,我看見你正背著竹簍在掰苞谷,你掰一個朝竹簍里扔一個,動作比猴子還快!萬年寬說到這里,葉枝突然樂了,還撲哧笑了一聲。就在這當(dāng)兒,葉枝動心了,決定嫁給萬年寬。五天之后,葉枝與萬年寬舉行了結(jié)婚典禮。
當(dāng)初相親的時候,葉枝壓根兒沒想到萬年寬是在日白。等她恍然大悟時,一切都晚了,生米早已做成了熟飯。
事實上,結(jié)婚不到兩個月,葉枝就曉得自己上了當(dāng)受了騙。那天,堂姐的公公過生日,葉枝去望娘山送人情。在酒席上,葉枝遇到了一個復(fù)員軍人,一打聽居然和萬年寬是一個連隊的。不過,他比萬年寬早一年入伍,所以半年前就復(fù)員還鄉(xiāng)了。葉枝問,你在部隊也開飛機嗎?復(fù)員軍人說,不,我在部隊養(yǎng)豬,和你丈夫一樣,我們都是養(yǎng)豬的。葉枝一聽就暈了,先是筷子掉到地上,接著人也坐不穩(wěn)了。幸虧堂姐手腳快,及時把葉枝扶到了床上。
又過了兩個月,樹上開始落葉的季節(jié),萬年寬背著一個草綠色的背包回到了油菜坡。他仍然穿著軍裝,但領(lǐng)章和帽徽都摘掉了。夫妻見面后,葉枝斜著眼睛問,你怎么回來了?萬年寬苦笑一下說,我復(fù)員了!葉枝冷笑著問,你不是說要提干的嗎?萬年寬想了想說,我本來可以提干的,但現(xiàn)在的政策有變,提干不能帶家屬了。既然不能帶家屬,我還提干做啥?所以我申請復(fù)員了,想回家天天陪老婆!萬年寬一邊說,一邊張開雙手要抱葉枝。葉枝連忙躲開了,厲聲說,別再日白了,你這個騙子!
萬年寬回家的當(dāng)天,葉枝就提出了離婚。萬年寬卻死活不同意,又是流淚,又是下跪,還用手扇自己的嘴巴。葉枝的態(tài)度很堅決,不管萬年寬使用怎樣的苦肉計,她都不回心轉(zhuǎn)意。
后來,望娘山的堂姐來了。她摸著葉枝微微凸起的肚子說,別離了,娃子都四個多月了,總不能讓娃子一生下來就沒爹吧!堂姐說到這里,葉枝的心才軟了下來。要不是肚子里的娃子,葉枝早在二十幾年前就跟萬年寬離婚了。
豬欄砌到一米高的時候,李修田的老婆在廚房門口喊吃飯。我抬頭看看天,日頭正懸在頭頂上。李修田一邊拍手上的灰一邊對我們說,吃飯去吧,下午再砌半米高就差不多了。
我們走到李修田的堂屋門口,發(fā)現(xiàn)堂屋的方桌上已擺了好幾個菜,還有一個豬蹄子火鍋。正要進堂屋門時,李修田回頭對我說,朱慶庚,你干脆打個電話給葉枝,讓她過來一起吃午飯,以免她一個人在家里做。他說得很誠懇,不像是順便說的客氣話。我馬上掏出手機給葉枝打電話。電話一打就通了,可葉枝卻老半天不接,看來她還在生我的氣。我放下手機,決定親自回去叫她。
從李修田家到我家不足一里路,我走十分鐘就回到了我家門口。葉枝不在門口,我想她可能在屋里給鞋墊繡花。她最近為我做了一雙鞋墊,還有一只鞋墊上的花沒繡好。但我進門一看,葉枝不是在繡花,而是坐在廳屋里玩手機,好像正在發(fā)短信。葉枝果然氣還沒消,見我進門只掃了我一眼,連招呼也不跟我打。我想我是男人,應(yīng)該主動和她說話。
我干咳了一聲說,李修田請你去吃午飯,還煮了豬蹄子。葉枝頭也不抬,冷冷地說,不去!我說,為啥不去?豬蹄子香噴噴的。葉枝忽然提高嗓門說,我不想吃豬蹄子!我問,那你想吃啥東西?葉枝慢慢地說,油條!我今天只想吃油條!
一聽葉枝又說到油條,我的頭馬上大了。
停了一會,我說,對不起,我沒辦法讓你吃到油條!沒等我話音落地,葉枝猛地站起來,有點兒激動地說,我有辦法,只要你打個電話就行了。我問,啥好辦法?葉枝紅了臉說,望娘山有個崔麻子,過去在老埡鎮(zhèn)炸過油條。他住在我堂姐隔壁,我有他的電話。只要你打個電話去,他就會上門來炸油條!我問,崔麻子上門怎么收費?葉枝想了想說,前兩年是一百,現(xiàn)在最多收一百五。我大吃一驚說,天呀,炸一次油條就收一百五,我給李修田扛一天石頭才掙一百二呢!這太不合算了。我一邊說一邊擺頭,
葉枝見我擺頭,一下子火了。她指著我的鼻子說,算了算了,我不吃油條了!你快給我滾吧,滾去扛石頭!我被葉枝罵昏了,只好扭頭就走。我走出大門時,葉枝又一次提到了萬年寬。葉枝尖聲說,要是還跟著萬年寬的話,我早就吃到油條了!
我回到李修田那里,他們已開始往酒杯里斟酒了。見我一個人,李修田就問,葉枝呢?我垂頭喪氣地說,她不來。李修田睜大眼睛看著我問,你又怎么啦?我低聲說,葉枝又提萬年寬了!李修田瞇起眼皮說,真是奇怪,她為啥要一天提幾回日白佬呢?我說,是啊,我也想不通??!
按說,葉枝是不會再提起萬年寬的。萬年寬日了半輩子的白,后來還日出了人命案。
事情發(fā)生在去年初春,當(dāng)時萬年寬還在老埡鎮(zhèn)開小診所。從部隊復(fù)員后,萬年寬干過許多行當(dāng),先是做木耳生意,接著是販中藥材,中間還到一個馬戲班里跑過龍?zhí)?,后來又上山養(yǎng)野豬,最后居然還當(dāng)起了醫(yī)生。
萬年寬的小診所開在老埡鎮(zhèn)的后街上,門面不大,但門上的一副對聯(lián)卻遠近有名。上聯(lián):華佗再現(xiàn)。下聯(lián):扁鵲重來。橫眉:包治百病。萬年寬說,草家灣有一個風(fēng)濕腿病人,八個人把他抬到小診所時,疼得呼爹喊娘,治了三天后,他一個人跑著回家了。萬年寬又說,十字沖有個石女,結(jié)婚十年懷不上孕,吃了他的一包草藥,一家伙生了個雙胞胎。萬年寬還說,公雞溝有個癌癥患者,幾個大醫(yī)院都不收,讓她直接回家漆棺材,后來找到他,他讓她吃了一條生鱔魚,結(jié)果病好了,還嫁了人。當(dāng)然,這都是萬年寬日的白。他靠日白做廣告。不過,這種廣告的效果還挺好,找萬年寬治病的人越來越多了。
萬年寬治的最后一個病人得的是白血病,是鐵廠埡王全的老婆。王全花光了所有的錢,老婆的病也沒見好,就不治了。萬年寬這時找到王全,說他有治白血病的秘方,可以治好他老婆的病。王全說,算了,沒錢治了。萬年寬望著王全家的一頭肉豬說,不需要多少錢,你賣一頭豬就夠了。王全說,我這頭豬不能賣,要留著給老婆辦喪事呢。萬年寬說,人治好了還辦啥喪事?再說,要是治不好,我賠你一頭豬。萬年寬這樣一說,王全就同意了。第二天,王全帶著賣豬的兩千塊錢,把老婆送進了萬年寬的小診所。誰料到,住進小診所的第二天晚上,王全的老婆就死了。
后來聽說,萬年寬治白血病的秘方是給病人打雞血。王全的老婆只打進一只雞的血就不行了,眼皮眨了兩下就不眨了。王全得信趕到小診所的時候,萬年寬已經(jīng)跑了。王全人財兩空,氣得要死。更讓王全惱火的是,他給老婆辦喪事連豬肉都沒有了。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王全帶著一群人來到了油菜坡,二話沒說就把葉枝養(yǎng)的一頭肉豬拴走了。
過了一個多月,萬年寬才潛回油菜坡?;貋淼牡诙?,葉枝就跟他離了婚?;殡x得很順利,葉枝對萬年寬說,你要是不離,我就死給你看!萬年寬啥也沒說,乖乖地跟葉枝去了鎮(zhèn)上的民政所。
下午五點多鐘,李修田家的豬欄砌好了。李修田本來留我吃晚飯的,但我看時間還早,就趕緊回家了。再過十天半月就要割油菜籽了,家里的幾把鐮刀都生了銹,我得抽空把它們磨出來。
我回到家里時,葉枝已不在廳屋里了。我伸頭朝臥室里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她在里面疊衣裳。床上擺的衣裳有好多件,熱季和冷季的都有。我是個沒腦筋的人,當(dāng)時看她疊衣裳,絲毫沒往別處想,還以為她是沒事把臥室收拾一下。看了一眼,我就扭頭走了,忙著到后門上去磨鐮刀。等我磨完鐮刀再回到屋里時,葉枝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她跑了。
4
我那天一提到萬年寬,朱慶庚就很不高興,臉都變?yōu)趿?。他馬上丟下我,氣沖沖地去了李修田家。我只好一個人在屋里過生日。八點鐘的樣子,我用頭天的剩飯煮了一碗湯飯,還打了一個雞蛋。但我吃了幾口就吃不下去了。不曉得怎么了,我的心這天突然變得怪怪的,特別想吃油條??蓱z的是,朱慶庚一點兒都不懂我的心。
整個上午,我一直都呆在廳屋里,感到很孤單,也很無聊。不知為啥,我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萬年寬的影子。他就像水缸里的一只葫蘆瓢,你剛把它從這兒按下去,它很快又從那兒浮了出來,怎么按都按不住。他從前日的那些白,也陸陸續(xù)續(xù)朝我腦海里涌,仿佛一群青蛙接二連三地往一口池塘里跳。
萬年寬當(dāng)兵前就開始日白了。那年冬季征兵,油菜坡推薦的人并不是萬年寬,而是一個姓周的。萬年寬背后沒人,人又長得不成看相,誰會推薦他呢?但萬年寬膽子大,那天人武部長來村里看那個姓周的,正坐在村委會烤火,萬年寬主動擠上去說,部長,我想當(dāng)兵!部長問,憑啥?萬年寬說,我勇敢。部長掏出一支煙問,何以見得?萬年寬望著火坑說,我能用手抓火。部長一愣問,真的?萬年寬說,不信,我抓火給你點煙!他邊說邊把手伸進火坑,把一塊紅彤彤的木炭飛快地抓到了部長的煙前。部長連聲驚嘆說,好家伙!好家伙!就這樣,萬年寬當(dāng)了兵。后來聽說,萬年寬事先在手上抹了厚厚一層凍瘡膏,原來是日了個白。
復(fù)員回來的第四年,萬年寬在公路邊開了一個中藥材收購部,結(jié)果讓一車黨生害得血本無歸。這時候,河南的一個馬戲班子來到我們這一帶巡回表演。萬年寬找到班主說,讓我跟你們一起干吧。班主問,你有啥本事?萬年寬說,我當(dāng)年在新疆當(dāng)兵時玩過雜技,會雙腳登壇子。班主說,日白吧?萬年寬說,日白我不姓萬。有一回去戈壁灘上演出,我掉隊了,不幸碰上四個少數(shù)民族婦女要輪奸我。我急中生智地說,你們排成隊,一個一個地來吧。我說完就仰在地上,伸開雙腳等她們。她們來一個,我就像登壇子一樣登一個,把四個婦女都登暈了。這樣,我才脫險。萬年寬講完,班主已笑得前仰后合,邊笑邊說,有意思,日白我也要你,萬一不行就跑龍?zhí)装伞?/p>
上前年的三月初三,我滿四十五歲。早飯后,萬年寬要去老埡鎮(zhèn)給我買油條。騎車正要出門時,我突然對他說,要是能吃上剛起鍋的油條就好了。我邊說邊呑涎水。萬年寬歪起頭想了一下說,好,我馬上請望娘山的崔麻子來家里給你炸油條吃!他說著就掏出手機撥電話,撥通后說,崔師傅,請你來我家炸幾鍋油條。那邊說,上門服務(wù)要收錢的。萬年寬說,錢不是問題,要多少?那邊說,至少一張吧。萬年寬說,一張算啥?我給你開兩張。電話打出去不到一個鐘頭,崔麻子就騎著摩托車來了。剛起鍋的油條真好吃,又香又脆,鼻子嘴巴都過癮。付錢的時候,萬年寬掏出兩張十塊的票子遞過去,崔麻子一怔說,我說的是一張!萬年寬說,你說一張,我給兩張還賺少?崔麻子說,我說的一張是一百!萬年寬說,可我說的是十塊。崔麻子搖著頭苦笑一下說,日白佬,我真是服了你!
那天快到中午的時候,萬年寬又給我發(fā)來了一條短信。短信說:葉枝,今天吃了油條嗎?看到短信,我心里不由格登一響,說不出是個啥滋味。我決定給萬年寬回個短信。一開始,我本來想如實說沒吃油條,但打字時卻打成:朱慶庚出去買油條了。
我剛把短信發(fā)出去,朱慶庚突然回來了。他說李修田讓我去他家吃午飯,還說有豬蹄子吃。我說,我不想吃豬蹄子,今天只想吃油條!直到這個時候,朱慶庚還是沒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他說他沒辦法讓我吃到油條。這時,我陡然又想到了望娘山的崔麻子,就建議朱慶庚把崔麻子請到家里來炸油條。當(dāng)時,我是多么希望朱慶庚能讓我吃到油條啊!我想,要是朱慶庚讓我吃到了油條,那我心里就不會老想到萬年寬了??墒?,朱慶庚卻不同意請崔麻子。他舍不得花錢。我頓時又氣又恨,指著鼻子把朱慶庚臭罵了幾句,還再一次提到了萬年寬。
朱慶庚挨了罵,轉(zhuǎn)身就往李修田家去了。望著他越走越遠的背影,我忽然很后悔嫁給他。去年和萬年寬離婚后,向我求婚的人有十幾個,其中還有村干部。
從各方面的條件來看,朱慶庚可以說是最差的,但我最后選了他。堂姐聽說后大吃一驚問,你瞎了眼,怎么看上他了?我說,朱慶庚從不日白!當(dāng)時,我一點兒也沒想到,一個不日白的人原來是這么沒意思!
下午三點多鐘,我又收到了一條短信,是萬葉發(fā)來的。萬葉是萬年寬和我的女兒,這幾年一直在廣東打工。她是不同意我和她爹離婚的,至今還在跟我賭氣,一隔幾個月不與我聯(lián)系。萬葉祝我生日快樂,還問我吃了幾根油條?我哭笑不得地回信:媽媽命苦,今天一根油條也沒吃上 !萬葉很快又發(fā)來一條:活該!誰要你離開我爹的?我沒再回萬葉。這個死丫頭,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萬葉的短信發(fā)來不久,大約半小時過后,萬年寬突然打來了一個電話。一看是他的號碼,我好半天沒接。說實話,我開始是不準備接這個電話的。可是,萬年寬卻一個勁兒地打,好像我不接他就會一直打下去。后來,我還是接了。萬年寬說,我知道你今天還沒吃到油條!我一時不曉得怎么回答,就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萬年寬說,傍晚六點,你到村委會那里等我。我一愣問,去那里做啥?萬年寬說,我接你來老埡鎮(zhèn)吃油條!我連忙說,不去!萬年寬說,你一定要來,一日夫妻百日恩!不等我回答,萬年寬又補充說,我如今在鎮(zhèn)上辦了個加油站,還買了一輛皮卡車,一會兒我開皮卡車去接你,接你來鎮(zhèn)上吃剛出鍋的油條!你記著,六點,村委會。他說完就掛了電話。
接到萬年寬的電話,我心里非常矛盾,又想去又不想去。后來,我想丟個硬幣來定奪,正面朝上就去,背面朝上就不去。我一丟,是正面朝上,看來我只好去了。做出決定后,我馬上進臥室去收我的衣裳。正疊衣裳時,朱慶庚從李修田那里回來了。當(dāng)時我想,朱慶庚要是把我攔住,那我就不去村委會了。但是,他沒有攔我,只把頭伸進臥室看了一眼就去后門了。
五點四十,我提著裝衣裳的包悄悄地出了門。六點差五分,我到了村委會,果然看見一輛皮卡車停在村委會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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