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樸民
孔老夫子苦心孤詣發(fā)明的儒學到了東漢末年,算是走進了一個怪圈?;实凼亲笠坏朗ブ加乙煌ㄔt令,提倡學習六藝經典,舉薦孝廉賢良,可是在實際生活中,卻“聽者藐藐”,人們是越來越不把朝廷的那一套真的當作一回事。東漢儒學的中衰,固然有儒學理論本身的原因,但是,其中衰沒落更重要的標志,當是當時儒林人士的分化與異化。東漢末年的儒林異化,真實地標志著儒學的“載體”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再也無法發(fā)揮正常的作用。
當時社會上異化中的儒林人士,大致可以劃分為三大類型。
第一類,當然是那些長期禮教所熏陶而造就的欺世盜名之徒。這類人來源復雜 ,數(shù)量最多。他們之所以有熱情,有功夫崇拜孔子,攻讀經書,動機十分單純,目的非常明確,就是為了博取功名利祿,提升自己的社會地位。這類人從儒學傳統(tǒng)中誕生,借重儒學的仁義禮樂口號說事,然而又在精神實質上從母體中剝落游離出去,反過來恩將仇報,反戈一擊損害凌辱母體,成為母體的異化力量,當了可恥的“叛徒”。
有人被強盜搶劫后再將剩余的財物追送給強盜而成為著名的“義士”;有個名叫趙宣的家伙,母親死了,為了標榜“孝道”,在墓道中服喪20年(比正常的三年守喪多了近七倍時間),偷偷地生下五個白胖兒子,但卻成了遐邇聞名的大“孝子”,成為州郡競相禮聘的對象;還有個許宣做得更絕,侄子殺人犯案,仇家尋上門來,他居然臉不紅,心不跳,在仇家跟前侃侃而談所謂的“禮”“義”,弄得仇家蠻不好意思,反倒要叩謝被殺似的。許宣拿它作資本,給自己混了個“孝廉”的頭銜,享受上不干活白取一份干薪的處座待遇。
另一類儒林人物,目睹了黑暗骯臟的社會現(xiàn)實,并且意識到儒學原則在當時被歪曲、被庸俗化的趨勢,但是自己又沒有什么法子扭轉和改變這一現(xiàn)實,于是“檀公三十六計,走為上”,試圖遠遠地躲開這一切,以不與丑惡事物同流合污為自己的人生追求。
大名士郭太,太常趙典察舉他為宰。這本來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睡著時做夢也要笑醒的美差,郭太身邊的朋友紛紛奉勸他抓住機會,謀個一官半職,混個出人頭地,順便也提攜各位兄弟一把??墒枪珔s不這么看,冷靜地說:本人夜里仰觀天象,白天俯看人事,朝廷的好日子走到盡頭了,這是天意,而天意是不可違逆的,“天之所廢,不可支也”,于是不管什么人征召,他都不出山,找各種借口把送上門來的官帽推辭掉。
這種士林風氣的彌漫,說到底,仍然是對貫徹儒家政治理想的巨大沖擊。儒家原則上雖然也主張在人生進退問題上采取有道則仕、無道則隱的態(tài)度,可是從根本上講,它是主張積極入世,以經國濟世為己任的。東漢末年儒林中這股明哲保身風氣的彌漫,表明相當一部分儒生對儒學在社會生活中的繼續(xù)貫徹,已經不復抱有信心了。面對丑惡的現(xiàn)實、混亂的世態(tài),他們軟弱地閉上了雙眼,撒手不管,臨陣脫逃,忘卻了自己肩頭所承擔責任與義務??梢赃@么說,當時儒林的異化已經到了深層次的境界。
如果把郭太等人看作是黑暗政治的消極妥協(xié)者,那么,像李膺、陳蕃、李固、范滂、孔融等,則是一群有其志而無其才的狷介儒士,是當時黑暗政治的悲壯犧牲者。他們既不像趙宣等禮教異化者那樣的虛偽卑鄙、猥瑣下流;也不像郭太等隱世獨善者那樣的委曲求全、軟弱消極,而是想實實在在做些事情,試圖挽狂瀾于既倒,振綱常于瓦解。只可惜,他們思想僵化,白白富有善良的愿望而不具備底定乾坤、重整山河的本領,終究無法改變嚴酷的事實。
這些人的最大特點,一是思想的僵化。像大名士楊賜,曾在靈帝熹平、光和年間,分別就青蛇出沒,虹蜺現(xiàn)身等自然現(xiàn)象上書給皇帝,盡自己一份“文臣死諫”的職責,但是我們若通觀全篇,就會發(fā)現(xiàn)那上面統(tǒng)統(tǒng)是“天人合一”“天人感應”那一套鬼話,這樣的老生常談,皇帝陛下的耳朵都快聽出了繭子,他若有興趣來理會你,那才怪呢!
這些可敬的“笨伯”們除了思想僵化,在具體辦事的能力方面也是非??帐栌亻煹?。他們對于借以安身立命的儒學之“愛”是出乎真誠的,這一點不必有任何懷疑,也力所能及做了些表彰儒學的工作。像躋身于“八及”之列的劉表曾在荊州推廣儒學,招納賢士,開創(chuàng)荊州官學。又像大名鼎鼎的孔子后裔孔融,在當太守的時候,也曾經開辦學校,表彰儒術,還著力薦舉了鄭玄等第一流大學者給朝廷,使社會上的讀書種子不至于因國事蜩螗而滅絕,儒家的學統(tǒng)不至于因人事代謝而中斷。正是這個緣故,從小聰慧又有讓梨情操的孔融在當時社會上名望很高,一度混出諸侯的模樣。
可惜的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正是這位孔融仁兄,在做青州刺史(大軍區(qū)一級的司令)期間,袁紹的兒子袁譚統(tǒng)率軍隊來攻打城池。戰(zhàn)況十分激烈,形勢非常危急,“流矢雨集,戈矛內接”。你猜猜孔融他此時此刻正在做些什么呢:這位仁兄既沒有親臨前線浴血指揮,也不曾鎮(zhèn)坐軍帳居中調度,而是“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安安穩(wěn)穩(wěn)坐在自己的書房里,“隱幾讀書,談笑自若”!真是怡然自得,瀟灑自如,頗有泰山傾崩于前而臉不變色的大家風范、雅人深致。當然,結果是可以預料的:“城夜陷”??偹闼€知道“逃之夭夭”,有逃命求生的本能,在敵軍抓捕到自己之前,跌跌撞撞“乃奔東山”去了,只是苦了自己的老婆孩子,讓袁譚麾下的將士們給一窩端,扣作人質,吃盡了苦頭。這里,我們所看到的孔融,是活生生的一個典型書呆子的形象。因此史書稱其“負其高氣,志在靖難”。
儒林異化的結果,不用說,當然是十二分的糟糕。它的持續(xù),換來的是黨錮之禍的發(fā)生。而黨錮之禍的降臨,李膺、陳蕃、范滂等儒家精英人物的被殺,宦官惡勢力的無限膨脹,則表明東漢王朝已經腐朽反動到了極點,它已不再有任何的勇氣,來傾聽(更談不上接受)不同的聲音了。
果不其然,沒有隔多長的時間,公元184年,轟轟烈烈的黃巾大起義爆發(fā)了,“旬日之間,天下向應,京師震動”(《后漢書·皇甫嵩朱雋列傳》),如烈火之燎原,如激水之漂石,勢不可擋,所向披靡,丑陋的東漢王朝的喪鐘撞響了!與之相應,則是長期以來高居廟堂、貌似神圣的儒家名教成為滑稽的笑料了!
(摘自《大寫的歷史:被遺忘的歷史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