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看到許紀霖先生的一個采訪,提到手機閱讀有一種神魔性,它迎合了人性的弱點,令許多人沉迷其中;它具有即刻消費的特征,讓人很輕松,不費神。
手機閱讀被稱為表層閱讀,或者叫淺閱讀,也不妨叫微閱讀,甚至可稱碎片化閱讀。鑒于新媒體強悍的交互性和病毒式的傳播方式,它的確可說具有神魔的力量,或者說,它更像是一種通吃的癮品。說起來,手機閱讀能讓閱讀變得輕松,并且成為一場席卷式的時尚風潮,雖然令人瘋魔,卻也儼然一副傳遞正能量的模樣。不過,手機閱讀更多只能算是瀏覽,依照權(quán)威辭書的解釋,也就是大略地看,所謂走馬觀花,不必仔細,也不能精深,所以并非嚴格意義上的閱讀。
就手機閱讀而言,它讀到的更多是訊息,而訊息并非都是知識。許先生也提到知識和資訊的不同。我倒以為訊息或曰資訊與知識并非絕對意義上的對立,不過如果以淺表的微小的碎片化的瀏覽方式來閱讀,知識會遭到割裂。有人統(tǒng)計,一條微信最好是在4000字之內(nèi),以拇指劃四下的長度為宜,一旦超過,就沒人有耐心看下去了。而知識正如許先生所言,是完整的、整體的,它不是以碎片的方式存在的,它有一個體系,以一整套的系統(tǒng)來解釋世界。這樣的東西,讀者即便通過精深的閱讀也未必能夠完全領(lǐng)略,遑論泛泛而過的瀏覽。這涉及知識的意義問題。按照許先生給出的多讀點書的理由,在今天這個時代,人需要在知識和資訊中獲得某種平衡。如果接受的全是知識沒有資訊,會失去現(xiàn)實感,會對變化的社會缺乏感受,但如果一味沉湎于資訊的話,人很容易被碎片化的世界所操縱。知識可以讓人超脫出來,讓我們和這個世界保持一定的距離,讓我們有思考的能力,而不是人云亦云。
我一向以為,閱讀應該是個人化的自由行為,沒有任何功利性,宛如飲食男女,完全是為了感官的享受。聽起來感官享受是人之所欲,這也是瀏覽從閱讀中著意抽離出來的核心要素,但摒棄了功利性,閱讀的訴求也不免要大打折扣,于是功利性當然可以乃至往往成為閱讀和獲取知識的催動力。譬如,當知識和賴以謀生的技能性閱讀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時,除了少數(shù)不肯自立、不必自立的人,大家好像并不需要什么額外的刺激,就能自覺自發(fā)地沉浸其中,甚至竭力爭取閱讀不淺表、不微小、不碎片。就生存的意義而言,功利性的閱讀或曰獲取知識,并不天生承載什么負面意味。不過,鑒于功利性閱讀的工具理性,進行功利性閱讀的人很難達到如許先生所言的超脫,其目的性太過灼灼,大約愈沉湎深入,便愈容易滑落為奔競。而沉迷于奔競的人,根本沒有時間思考。功利性閱讀的執(zhí)著奔競,令閱讀原本具有的享受屬性喪失殆盡,于是人們只好用手機閱讀來填充快感。這未嘗不是一種積極的休息,但后者攜帶的淺表微小碎片,對功利性閱讀中費盡心力積累起來的專注構(gòu)成對沖的抵消,也就是說,會嚴重地耗損功利性閱讀的成色。
如果超脫和思考還不足以誘發(fā)讀者對知識閱讀渴求的原動力,也許葉嘉瑩先生的一段話可以提供一條途徑。葉先生許多年前便不止一次提到,她在大陸講學,不少同學問她,古典詩詞雖然好,可學了有什么用?這的確是個具有終極意義的質(zhì)詢,與所謂的閱讀要獲得知識究竟何用是一個道理。古典詩詞、古典文學以及整個文學體系,都是知識構(gòu)成的一個部分。盡管它天賦的文藝性質(zhì)十分方便帶來閱讀的享受和快感,但限于它的經(jīng)典,這種享受和快感的獲得,是需要一定能力的,而這種能力又需要一定時間來培育,甚至頗費心力,這自然遠不如手機閱讀的瀏覽來得即時輕松。
只是人類除了即時和輕松乃至享受和快感,還應該有些別的什么,從而區(qū)別于禽獸。所以葉先生以為,古典詩詞的作用,正在于“可以使人的心靈不死”。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前賢之言,意味深長。古典詩詞、古典文學以及整個文學體系或者更其浩大的知識,不但可以提供遣玩的雅興,具有功利性的工具理性,更能于精神層面的高端,提供具有終極意義的體貼撫慰乃至救護,這種救心在精神疾患日漸增長的當下,具有重要意義。
許先生也從反面提示他的警醒。當下大多數(shù)青年在教科書之外的自由閱讀,已經(jīng)不再以書本為主,而幾乎全部被手機閱讀取代。這種淺表的微小的碎片化的閱讀,不但使人獲得的知識匱乏、不成體系,而且由此拼湊起來的三觀,也是支離破碎的,甚至無所謂真正的三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