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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樣來到A鎮(zhèn)的呢,沒有人告訴我,從某一刻起,我的記憶也像墨水瓶似的被打翻了,游動著模糊的絲縷。這兒的風(fēng)很大,是我從未經(jīng)歷過的,所有走在街上的人都被吹得東倒西歪的,有個人的衣服被吹開了,他趕緊停下來系扣子。一輛停在街邊的自行車“咔嚓”一下被吹倒了,一張房頂上的油氈紙被吹到一棵樹的杈椏上高掛起來,還有一個人的帽子被吹飛了,露出了禿頂。他追趕著,到了跟前兒,本來已經(jīng)停住的帽子像是有了靈性,和他逗著玩,又向著前面跑去了。于是,他不得不跟著帽子后面跑。那帽子有時跑得比他快,有時又比他慢,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追沒追上。這兒的人我認識的沒幾個,而且一個個都長得差不多。他們用疑問的目光看著我,似乎我的來路不正似的。他們的衣裝都不整齊,我是什么時候到的?到這兒之前在哪兒,為什么到這兒?同樣也沒人告訴我。我是個失憶癥患者嗎?是的,也許。曾幾何時,我的腦子就開始混沌不清了。我是參加一個人的葬禮吧,他剛剛死去,在綿綿細雨里,穿著厚厚的殮衣。這兒的雨停一會兒下一會兒,好多天也看不到太陽,那人都快爛在屋子里了?;蛘?,我是在赴一個約會,因為遲到,那約請我的人一生氣就走了,把我扔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小鎮(zhèn)里。可哪兒又是熟悉的呢?又也許,來到這里僅僅是為了找一種走路的感覺?走路是為了看看周圍的人和物。不過,這種感覺從來也沒清晰起來。深一腳淺一腳的,隨時都可能被什么絆倒或掉進某個溝里。最后,把這些假設(shè)拋開,奇怪的是,在我的記憶里,唯一還很清楚地留在腦袋里的真實畫面,就是小鎮(zhèn)那漠然的天空上飄著一朵巨大的紅色的云,幾乎有大半個鎮(zhèn)子的房頂都被這紅色的云映亮了,那些放學(xué)的快樂的孩子的臉也罩在這奇異的光輝里。這讓我害怕,因為害怕而很快就跑起來,可無論往哪里跑,都能看到頭頂上的那朵云,它遲鈍地沒有意識地游弋著,跟在我后面。我的影子也跟在我后面,我一拐彎兒,它又跑到前面去了。這就是最鮮明的印象。我是誤打誤撞來到了這兒的,我肯定地想。到處都是陌生的跡象,沉默,不可打破,人的走動,恍若云煙。街上的水洼有一張張陌生的臉和腳步閃過,朝著各個不同的方向向著黃昏迅速地消失。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歸宿,都緊閉著嘴,不肯透漏出一點兒消息。 是的,我從沒見過這么荒涼的景象。腐爛的房頂,矮小的窗戶,曲折的陰溝。幾乎每家窗戶上的玻璃都不完全,粘著一塊塊牛皮紙或報紙。每家門口都放著一個幾乎變成黑色的塑料桶,散發(fā)著臭味兒。這個鎮(zhèn)子的城門幾乎塌毀了,只有一邊還能看出是個石砌的柱子。鎮(zhèn)里只有一條直通東西的大街,街道兩邊是一些矮矮的平房,里面影影綽綽的,人和物糾纏在一起不停地晃動著。街角堆積著一些塑料口袋和繩頭磚塊什么的。到處都是剛燒過冥紙的痕跡,沒燒透的浸在雨水里,和泥漿摻和到一起。有的甚至還沒有熄滅,藍色的煙在我頭上絲絲縷縷地飄著,經(jīng)久不散。因此,我的嘴巴里就常有一股糊巴味兒。我甚至看到一個撿垃圾的小孩整個臉都被熏黑了,只是他那雙笑著看我的大眼睛卻異常的清澈純潔,我的心中涌起一股熱流,仿佛他是我的伙伴。我已經(jīng)不會笑了,可我還是勉強地向他擠出一個笑來。常常的,一些烏鴉盤旋著,或落在枯萎的樹上,呀呀地叫著,然后又飛走了。我在街上溜達,觀察著行人。開始的時候,他們是三三兩兩的,走著走著就到一起去了。他們一邊走著一邊聊天,彼此間拍拍打打的,熟不拘禮的樣子。有一個胖子居然把一個瘦子扛了起來,那瘦子在空中不停地掙扎著,揮舞著手臂,嘴里發(fā)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叫喊聲,他掙扎了好一會兒,那胖子才大笑著,把他穩(wěn)穩(wěn)地放在了地上。我扭頭在街道對面看著他們,笑了一下,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聲。這時,一個小孩從我前面跑過,我剛來得及摸了下他的頭頂,那小孩就消失了。我隱約感到那孩子長了一張極其蒼白的三角臉,臉上帶著和他的年紀(jì)不相稱的憤怒看了我一眼。我很奇怪,有點害怕那孩子再回過頭像個小獸一樣來襲擊我。我嗅著手上的氣味,有一種塵土的味道,陌生地方的街道的味道。我一面走一面小心地向前張望,迎面又走過幾個頭戴禮帽的人,他們很快就走到了我的眼前。他們的臉在帽檐下輪廓分明,尤其是鼻子都很突出,每個人的臉都有一種熟悉的陌生感。我就和他們打招呼,可他們卻誰也不理我,就像沒看到我一樣,挨個兒從我身邊走過,我只好尷尬地一個人接著走?;秀遍g,一個不知道從哪兒鉆出來的醉漢,搖搖晃晃向我撞過來,這太突然了,雖然那人幾乎沒有重量,可我整個人還是被撞岔了氣,彎下腰來,好半天才緩過來。我罵了兩句,像逃跑一樣,趕緊向前貓腰快走。不過,我還是迅速恢復(fù)了常態(tài)。就這樣,我從這些冰冷的、沒有一點兒可稱之為人的熱乎氣兒的人群中走過。像是眨眼間,黃昏來臨,我詫異地看著眼前荒涼的漸漸暗下來的街道,隔很遠才能看到有盞街燈,發(fā)出昏暗的光暈。人也越來越稀了,一種渾濁的陌生感更強烈了。循著街對面微弱的燈光,我走到一個小賣部開著的窗口前,屋子里面只有一盞十五瓦的燈泡亮著,貨物靠著墻碼放著,都要擠出這個小屋狹小的空間了。這些東西大部分都擱了很長時間了,有的包裝紙顯得陳舊,有的看來已經(jīng)不能用了。我看到在桌子上放著半個燒餅,已經(jīng)硬了。有一個散了架子的凳子堆在地上,正等著修理吧。只有那個小窗子開著,我向里看,看到一個女孩正在燈下睡覺,趴在窗前的桌子上,握著鉛筆的臟兮兮的小手已經(jīng)松開了。我用手去扒拉她的腦袋,她的頭發(fā)亂蓬蓬的,像是很長時間沒洗過了,上面有幾個虱子在爬。我不由得有些作嘔。那女孩醒了,揉著眼睛囁嚅著問我買什么,我就要了一包煙。我伸手接煙的時候,看到那女孩伸過來的小手上有一道刀疤,從虎口處一直到手腕,像一條蜿蜒著的透明的蚯蚓。我發(fā)現(xiàn)那女孩也在專注地看著我,眼睛又大又亮,顯然,她并不是對我有什么興趣,而是她還沒從睡眠里緩過來。她的手也有點凍僵了,只是下意識地把煙遞給我,她要給我找零,我擺擺手示意不要了,她就又接著趴下來迷迷糊糊地睡了。我看她穿得很單薄,走前就把小窗戶關(guān)上了。 風(fēng)不停地往衣服里灌, 我拉緊衣領(lǐng),一邊抽著煙,一邊接著往前走。A鎮(zhèn)已經(jīng)完全安靜下來了,那落落的幾個行人也都匆匆地往前面趕著。有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在街上七拐八拐蹬著自行車,顯示著自己的瘋狂的車技,他騎到我跟前時差點把我刮倒,我罵了他一句,可他并不看我,一眨眼就跑得很遠了。他的車子很輕,幾乎聽不到什么聲音。我絕望地看著前面,黑暗的彎曲的街道不知道要延伸到哪里。因為寒冷和疲倦,我已經(jīng)喪失了思考的能力。我饑腸轆轆,兩腿發(fā)軟。好不容易,我看到前面不遠處的地方有家小店還亮著燈,我就走了過去。這是家門面簡陋的小飯館,快打烊了吧,屋里沒有一個客人,里面的座椅都空著,就老板娘一個坐在門前的吧臺旁。我要了碗炸醬面,老板娘肥碩的身體似乎被抽走了生機,一副麻痹的樣子,沒精打采地應(yīng)付著我。 我一邊吃著一邊觀察著,奇怪的是為什么一準(zhǔn)我就認定了她是老板娘呢,她坐在那里,不停地打著瞌睡,不由自主地點著頭。有時,像是忽然醒過來似的,抬著頭直勾勾地看著我,然后就又不停地點著頭。我的面吃得差不多了,我掏掏兜里的錢,沒多少了,干脆,別交錢了,就這么走吧,這雖然卑鄙了點,可也沒別的轍可想了。這時聽到老板娘的口腔里發(fā)出猛烈的抽動聲,那聲音先是粗啞地爆發(fā),然后拖著尖厲的尾音,漸漸地顫抖著消失了。接著,她整個的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沒有一會兒,就不出聲了。我覺得詫異,就到跟前扒了扒她,又用手在鼻孔下面試試,像是一點氣都沒有了。我又輕輕推了她一下,還是一動不動,我有點慌了,就往門口走,一只腳剛剛邁過大門,就聽咕咚一聲,我又回頭,看到老板娘麻袋一樣癱了下去。這時有好幾個人從后堂躥了出來,那個沖在前面的向外面看了看,可好像并沒看到什么。我已經(jīng)從門口轉(zhuǎn)到了窗戶一側(cè),側(cè)身站在窗前向里面看。我身邊也站著幾個人,不過,他們的臉都沖著街道,并不知道屋子里面發(fā)生了什么。我又抽出根煙來,擦著火柴點著,我旁邊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像一面墻擋著我。借著微弱的火光,我看到他的臉,和我此前看到的那些人一樣,輪廓分明,像石膏一樣的冷白。只有眼睛上的睫毛一眨一眨的,說明他是個活物。我又低頭看了下他的手,他的手骨節(jié)粗大,可也是白得嚇人。我想問老兄,你在等誰呀,可話到嘴邊了還是咽了回去。我不知道這話說出來會怎樣。他似乎覺察到身邊有人,就低下頭,目光游移著向我轉(zhuǎn)過來,我看到他的眼睛像玻璃一樣閃著冷漠的夜晚的光。他的嘴里不停地吞吐著白色的煙霧,一直向著前面的街道彌漫、擴散。我忙回頭,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一邊抽煙,一邊向里面偷窺。我看到人們已經(jīng)把老板娘從吧臺里面弄了出來,其中有個穿白衣服的伙計模樣的人,正在口對著口給她做人工呼吸,圍在周圍的,大概有七八個人的樣子 ,其中有一個,一邊捏著鼻子,一邊長吁短嘆。一個很漂亮的女服務(wù)員模樣的人,扶著他的肩膀,不停地把視線從老板娘那里收回來,撒嬌似的仰臉看看他,偶爾還用手在他腰上偷著掐一把。 奇怪的是,在離這伙人不遠的地方,也就是靠近廚房的圓桌子上,一個頭發(fā)又長,長得又瘦滿臉疙瘩的人,一個人在那里喝啤酒。他把酒咕咚一下倒在一個透明的高腳杯里,旁若無人,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真理,“嘿嘿”著不停地傻笑,笑容忽然地僵在臉上,然后笨拙地用舌頭舔酒杯里泛出的泡沫。忽然,一股冷風(fēng)吹來,我把臉轉(zhuǎn)向大街,我身邊的那人正大踏步地走向街道,高大的身影在我的目光里搖晃著。這時,旁邊有好幾個人影急匆匆地走過他,有兩個人走了很遠又回頭看他,就像看一座活動的塑像。他也不理睬這些人,自顧自地穿過街道,消失在前面燈火零星的街道里了。從他的冷漠和僵硬的身體上來看,我始終不把他當(dāng)作一個真實的人,而是一個零件拼湊成的機器人,隨時都可能倒下,變成一堆閃亮的金屬垃圾。這時,屋子里發(fā)出了很大的響動,像是桌椅倒地發(fā)出的聲音,我感覺到背后一片漆黑,可我已經(jīng)懶得再關(guān)注了,就向著大街走去?,F(xiàn)在,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了,風(fēng)卻大了起來。有一張紙就在我眼前被刮起來,先是貼在臉上,我拼命地晃著腦袋,還沒等我用手去抓,就被風(fēng)吹到天上,在我頭頂上盤旋。我看到上面有一個血紅的字母,沖我笑著。我研究了半天,才看清是X,這張紙像是躲避我,迅速地沿著街道向著北面飄著,不停地努力向上,就像是有一種靈異的力量在后面促動著它,用手撥弄著它,用嘴吹著它,讓它飄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遠,帶著這個血紅的字母,不知道落向哪里。我忽然聽到一陣笑聲,這笑聲在這空洞的大街上空傳來,說是笑,可又有些像壓抑著的哭,以至于停了一會兒,你就不知道是哭還是笑了。是那張紙在風(fēng)里發(fā)出的嗎?這聲音在這冷風(fēng)里讓人無端地難過,讓人想迅速地逃跑,跑過這條寂寞的長街,和街的盡頭站著的某個女人死死地擁抱在一起,感受她溫軟的悲傷的肉體??杉幢阌羞@樣一個人,我也依然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怎樣到達。我用力地甩頭,發(fā)現(xiàn)挺管用的,那聲音先是落了下來,像一個閃亮的罐頭瓶子被拋到地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爆裂聲。然后,就像是被什么吸進去了一樣,消失在暗沉沉的大地上了。冷風(fēng)更強烈地吹來,我裹緊衣服,風(fēng)還鉆進衣服如刀子般割我的皮膚。有一條狗迅速從我身邊跑過,我差點用手拽住了它的尾巴。我想,這條街快到頭了。有一座廢棄了的水塔就矗在那兒,走過去應(yīng)該就是郊區(qū)了。對著那片未知的黑夜,什么也看不清楚,我趕緊轉(zhuǎn)身往回走。我抬起手腕,想看看幾點了,手腕上光禿禿的。此刻,那塊表應(yīng)該反映著天空的廣大和夜晚的不安,可卻不翼而飛了。有一種荒涼感更強烈地包圍著我。無窮無盡的荒野,泥土的波浪和野草的呼嘯。 這當(dāng)兒,我聽到身邊有響動,我用手試探著扒拉一下,碰到一只冰涼的大手。我回頭,一個人影本能地向后面退縮一下。我沒有看到他的臉和五官。我用力地抖了抖,想甩掉他,可是不行,我快走他也快走,我慢走,他也跟著慢下來,我拐彎走入另外的街道,他也拐彎。我聽不到腳步聲,卻能清楚地感到那種和我同一的步調(diào)。媽的,他還真是好脾氣。最后,我只好停下來了。果然,他也停下了。終于,我和他面對面了。也許,一切純屬臆造,我想。在廣大的黑夜里,有多少棉絮一樣絲絲縷縷的影子在膨脹、擴散、爬行,它們不知道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從一條條胡同游向大街,有的像一個人的手,有的像小孩的臉,有的像舌頭,有的像舌頭上粘著的黏液,有的像酒從瓶子里流出來,有的像煙囪里不停冒著的煙,它們不停地舔著擦著蹭著,一忽兒拉長一忽兒縮短,一忽兒向四周擴散,一忽兒又向中心匯集。我不是一直被這些影子所包圍和虐待嗎?我掙扎過,可直到筋疲力盡,才知道掙扎是徒勞的,一動不動反倒放松了下來。對此,我害怕什么呢?這樣,我就直視著他的臉。那是一張我從來沒見過的臉,可在他的那種陌生里,卻有天然的熟悉感,和我內(nèi)心的寂寞相呼應(yīng)。他沖我微笑著,眼里閃著夜晚重重疊疊的光影,那里面有一個我嗎?我?guī)缀跄芨杏X到他粗重的呼吸。這樣足足有一分鐘,我忽然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就又扭過頭向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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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依然在黑暗里面打轉(zhuǎn)轉(zhuǎn),一個個水洼在地上閃著光亮。 我大步走著,沒有方向感,卻有種向前遞進的縱深感,好像縱橫交錯的迷宮也有深處,但那里多半是沒有人煙的不毛之地,聚集著一些甲蟲蟑螂老鼠之類,地下水泛出地表,冒著白色的泡泡,那里也是人神共棄之地。我這樣想著,似乎把那人給忘了,可忽然又想了起來,不禁苦笑。我的身邊忽然多出的這個人,就像多了一個物件。他似乎有一種非常謙和的禮貌,對我有種厚顏無恥的親近感,熟不拘禮了似的。他穿著一件大衣,下擺在風(fēng)中輕輕地飄動。他走在我旁邊,偶爾拍拍我的肩膀。我能感到他在暗處的目光。他在觀察我,有一種游戲的快感。他的目光似乎穿透我厚厚的衣服,看到我的身體在不停地輕微地打戰(zhàn)。他那穿透一切的目光讓我覺得屈辱,他應(yīng)該看穿了我全部的卑微,我在黑夜里了無所依的顛簸和流離,我那求告無門的精神狀況。他深表同情地握了下我的手,我感覺到了他要傳達的意思。他是我的同伴,從此不會再分開。我忽然對他有了一絲好感,畢竟,那種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的孤獨感一下子減弱了,心變得輕松了?,F(xiàn)在,是我們兩個一起走了。他有些遷就我,因為我感到他隨時有一種要大步流星走起來的勁頭兒,可我卻哆哆嗦嗦的,褲腳經(jīng)常拖在地上,我的這種窘相,讓他無可奈何。不過,我在暗中依然感到他的身體的靈活性,幾乎像一頭豹子,渾身上下都有一股力量在身體里面游動,一會兒在這兒一會兒又在那兒冒出頭來。他的胳膊,他的步伐,盲目而又矯健,這股無處發(fā)泄的力量因為受到抑制非常的危險,有時讓他像怪獸一樣齜牙裂嘴的。他好像隨時準(zhǔn)備出擊,和隨便什么樣子的敵人搏斗,他是拳擊手,是擊劍運動員,只要那家伙敢冒頭,哪怕是一股從瓶子里冒出來的向天空彌漫的煙霧,盡管長著無數(shù)條胳膊和腿,他也能迅速地抓住要害,置之于死地。很慚愧,我心里好像已經(jīng)對他產(chǎn)生了一種依賴,就像任何一個弱者,隨時準(zhǔn)備放棄自己的思想,傻笑著做這個家伙的奴仆。要知道,我一個人莫名其妙地游走,前后沒有著落,像是失去了重量的游魂,到處都是簡陋的房子,煙囪很早就不冒煙了,那些不懷好意的陌生人也都躲進了屋子里,偶爾聽到兩聲狗叫,在這樣一種地方,我沒法不失魂落魄。他呢,卻是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樣子,以一種無賴的精神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周圍,甚至還打了兩個響亮的榧子,嘴里發(fā)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就像電臺串臺時的那種吱吱啦啦的聲音,這在黑暗里特別有效果。可即便如此,他似乎不必辨認就能找到道路。我依然哆嗦著,這哆嗦像是已經(jīng)長在我身上了,怎么也擺脫不了了,我甚至想拉著他的手,可出于自尊,還是罷了。這時,他忽然開口說話了, “我認識你”,他一張嘴就讓我大吃一驚,“你小時候,我就認識你了。”他有點嬉皮笑臉地說著,用手抓著自己的額頭,“你很大了,還不會說話,因為這,你媽媽差點把你送人?!?我詫異地看著他,我不得不仔細地辨認他,他的臉在黑暗里若隱若現(xiàn),能感到他說話時的下顎很有力量,“你小時候很孤單,膽小,一只老鼠就會讓你瑟瑟發(fā)抖,一宿睡不著覺。有一次,你一個人出去玩,走丟了,直到傍晚,你家里人才在一個廢棄的足球場里找到你,那時,你正坐在水泥臺階上哭呢,手里還攥著你媽媽給你的一角錢。對吧!”他一邊擤著鼻涕一邊說著,我費力地想著,獨自向前走了幾步,記憶漸漸的清晰起來,是的,那天的太陽很大,風(fēng)也很大,往事真是無限遙遠!我記起來他有一點說錯了,我不是出去玩而是出去買冰棍,可等我出去,賣冰棍的已經(jīng)走遠,我順著吆喝聲跑著去追,可那聲音卻越來越遠了,等我停下來,卻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順著一堵大墻走,好像走了很久,再也走不動了,就坐在墻根兒下,不停地哭著,想再也見不到媽媽了。不時有人經(jīng)過,回頭看我,像是覺得我在那里哭挺好玩似的,其中只有一個老太太蹲下來問我家在哪里,可我卻除了哭什么也說不出來,那老太太搖搖頭就走了。后來我哭累了又站起來向前走,碰到幾個小孩,他們拉我去玩,就到了這個足球場。我們玩足球,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像是一個抓不住的氣球,離這個足球場很遠很遠,那幾個孩子拾起書包拋下我回家去了,整個足球場就剩下我一個人。我覺得再也回不到家了,就坐在臺階上號啕大哭起來,直到媽媽他們找到我。后來我才知道,那個足球場就在離我家不是很遠的地方,那時候小,有一種特別遠的錯覺。他怎么會知道這些呢?我一邊走一邊尋找著他的目光,他呢,像個演說家那樣說著,并不看我,語氣里有一股洋洋自得的天真。確實,他幾乎比我還了解我,不過,我依然很是虛弱。我已經(jīng)不再說什么了,我很喜歡他說話的腔調(diào),有點像個外國人說漢語。他的舌頭似乎黏在了嘴里,有一種掰不開的生硬之感。不過,他走路的姿態(tài)實在是有些發(fā)飄,他的腳后跟好像不見了,我好像能看到他那些藏在鞋里的每一個腳趾,在水里他趿拉著走,已經(jīng)被水泡得蒼白。其中的一個比別的長,其余的幾個卻差不多。有時,前面碰到一個水坑,僅憑著一點微弱的反光,他就能敏捷地跳了過去,我呢,跟在他后面,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雙腳已經(jīng)趟進了水里,我的鞋和褲腿都濕透了。就這樣,我聽著鞋子在水中踩出的響聲,拖泥帶水地跟在他后面,他那巨大的身體忽而在我視線內(nèi),忽而又跑到了視線之外,他的雙腿晃動著搖擺著,征服著夜晚那不確定的黑暗,晃得我眼睛有點疼。他在不停地說,有時在離我兩三步遠的地方,有時就在耳邊,給我的感覺像是他那獨特的沙啞的嗓音無處不在。不過,他越說越啰嗦,并且總在不停地中斷,在中斷處又重新開始。猶疑,質(zhì)詢,反詰,各種沖突在他那混亂的語言敘述之中糾結(jié)不清,我的自我在這里面不停地顯現(xiàn)又消失,我永遠作為一個游弋的影子,在他說話的間歇里飄來飄去。我聽得有些累了,越來越心不在焉,有的聽清了,有的沒聽清。在這種恍惚的狀態(tài)里,我斷斷續(xù)續(xù)地看到了一些關(guān)于自己的鏡頭,那是一連串的黑白蒙太奇組接,連續(xù)不斷地切換著分割著。開始,我在母腹里面猶如一團不很分明的透明的水母,無意識地蠕動著,那是什么在動,我不清楚。不過,我依然知道在里面我怎樣呼吸。并開始一點點有了形體。我甚至記得我出生的那一瞬間,一種撕心裂肺的痛苦讓我不停地嘶喊,我剛睜開眼睛的樣子,我看到什么?一只放大鏡對著我赤裸的身體觀看著。一雙渾濁的衰老的眼睛漸漸地滲出淚水。一個黑色的穿著風(fēng)衣的身影沿著大教堂的臺階迅速地跑下來。有人在高喊著。我的拳頭緊緊地握著。我粉紅細嫩的皮膚幾乎皺在了一起。我看到了什么?也許是窗外的灰蒙蒙的霧,霧中人影綽綽,不知道跑向哪里,前面有人在向他們喊著。那大霧襲入屋子,幾乎要淹沒我們家里的每一個物件:一只趴在鍋臺上的貓,一把木梳,一臺縫紉機,一扇浸滿水漬的傾斜的窗子,當(dāng)然,也包括我自己的肉體,在這霧里面分解化合。一只杯子忽然自己從桌子上掉了下來,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不過,這并不是我最初的記憶,我的最早的記憶,是在一個石階上,我看到一個綠色的瓶子,因為霧太大,我只看到瓶子的嘴兒和最后幾節(jié)臺階,那臺階也裂開了,從外向里面滲著水,水沿著臺階向下流著……這些究竟是記憶還是想象,我也分辨不清了。我在這水中爬著,露出了腦袋,有什么在按著我的腦袋,模模糊糊的,可我還是用力地向上拱著,我的頭發(fā)濕漉漉的,又細又柔軟,有人在輕輕地撫摸。在這一片白茫茫的水上,我好像是黑暗世界的主人,可卻消失在這蜂擁而至的細節(jié)里面,對此毫無辦法。
現(xiàn)在,他的腳步聲仿佛就踏在我記憶里面的臺階上,有個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清晰可辨, “你小時候,是個奇怪的孩子,因為到了很久你還不會說話,你的父母認為你是個遲鈍的孩子。不過,也是在很小的時候,你愛站在鏡子前看鏡子里面的自己,因為那虛幻的你讓你著迷。你睜著呆滯的眼睛,害怕地看著那個同樣呆滯地從里面向外看著的你,你認不出他是誰,你不能確定他就是你,那面鏡子對你來說太大了,你害怕自己在里面就那么消失了?!彼穆曇舸丝叹驮谖叶呿懼衲撤N金屬在閃亮。不過,我卻覺得隔著無數(shù)層海水和云層,我甚至看到了天空的幻象,而他的聲音就是屬于空曠的天空里面?zhèn)鱽淼哪吧说脑挕N衣牭剿哪_步聲唰唰響著,一邊消失著一邊又響起。 “當(dāng)然,你并不是個癡呆兒,你很小的時候就是孤獨的。因為家里人對你的懷疑,你對周圍有一種天然的恐懼。不過,你的智力確實發(fā)展得很緩慢,因為,你只對那些周圍細小的事物發(fā)生興趣,比如,一只蟲子的蠕動,月光的消失,樓梯沿階而上。你甚至?xí)驗橐粋€女人的背影而憂愁:記得在你五歲的時候,你在一個商店里,看到了一個穿著藍衣服的年輕女人,你居然跟著她在商店里走了好幾圈,直到她離開商店,你才無限惆悵地看著她的背影走出大門,消失在街上。你的心率不齊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吧。你是呆滯的,這呆滯是因為你看到了更多的東西,這些東西讓你著迷,也讓你驚恐不安。不過,你并不是一個好孩子,這在一開始就注定了,一開始你就背叛了你父母的面容,你看你的鼻子,你的嘴,完全取自不同的模子,那是熟悉的模子被打碎了之后重新塑造的,你也因此而被驅(qū)逐出了他們談話的房間,可你卻特別想聽他們說什么,尤其是在來客人的時候,你很想待在一邊聽他們聊天。” 我想和他爭辯,并不是這樣。我沒那么不合群,我父母也不是像他說的那樣。可我卻沉默了。并不是這樣子的。我沒有你說的那么好的觀察能力,我確實愿意在屋子里面待著,可也愛在門口坐著,尤其是在雨天,雨點紛紛地打在門框上和門檻上,也打在我的身上和臉上,我的衣服濕了,我卻并不在意。一些像麻雀一類的小動物在很近的地方看著我,然后就飛遠了,這讓我感到孤獨的同時也感到了幸福。不過,這又怎么能說得準(zhǔn)呢?我越來越相信他說我的話,也許,我真的有這么個鄰居,他看著我長大,住在我的前院或后院。不過,即便他天天趴在我家的窗前往里看,或者就躲在我的床底下,也不可能知道得這么清楚啊。許多事情我自己早都忘了,是他提起來我才又想起來的。比如他提到我兩歲的時候從床上掉下來了,一直在地上爬了一個下午,等媽媽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地上哭得抽筋兒了。這個我想了半天,才一下子想起來了,我當(dāng)時是那么絕望,一直在不停地哭,可卻沒人聽到,只有院子里的狗聽到了,它想進來,可門被鎖上了,就在門上蹭,嘴里不停地嗚嗚叫著?!澳菞l狗后來死了,被你姐姐埋在了河邊的一棵柳樹下面,那段時間,你幾乎天天都來到那柳樹下面,坐在河邊,呆呆地看著流水。”他跟在我的后面繼續(xù)說著。他真的比我自己更了解我,因為他那種陌生的語調(diào)和他那無所不在的走動,我?guī)缀跸嘈盼沂菬o法逃開他了,他是我的牢獄我的自由我的朋友和仇讎。我又怎么能相信自己的記憶力呢?我的記憶只是偶爾的閃爍出異樣的光彩,能夠一下子想起早已遺忘的往事,甚至可以想起在有記性之前的事情,那更之前的呢?對我是不是像一扇鎖住的大門一樣緘默,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我來時的事情的?是通過一條灰暗的大街,那里有唯一的一束光照,在我來到世界之前就在那里存在了,等我離開的時候依然還在那里存在,就像一盞在黎明時分依然亮著的路燈。這光束冰冷、孤寂,透過我們在塵世爬著的或走動著的赤裸的身體,透過我們的屈辱與榮耀,永遠的令我們不安……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我只是安于自己緩慢蠕動著的沉默罷了。而在沉默里面,有更多的往事和意向碎碎糟糟地涌來,甚至是一次微風(fēng)顫動了樹梢,陽光倏然照亮了有孩子在前面游戲著的大門,或母親的一句安慰的話,產(chǎn)兒那沖出產(chǎn)房的頭一聲啼哭,一只貓的眼睛短暫的眨動。我的大腦一下子敞開了,那一瞬間舒服極了,就像一下子什么都開了,先是顱骨,接著是整個身體的骨節(jié)紛然解析,身體變得像羽毛一樣輕盈,透過巨大的意識的玻璃,看到了整個宇宙的洪流,只是這個宇宙里面的事物并沒有什么秩序,像開鍋了一樣毫無頭緒地到來,又毫無征兆地消失,這就是記憶本來的樣子嗎?我不由得周身戰(zhàn)栗,我要找到母親,以便從這個如此龐大繁雜的幻象里面逃出來??赡赣H又是誰呢?在這既無起點又無終點的此刻,母親也是陌生的。被卷進這近乎無窮的河流的漩渦中,母親在哪里呢?是在前面嗎?前面是無盡的源源不斷的空虛。就這樣,我加快了自己的腳步,頭一次果決地把自己投入這沒有出口也沒有底兒的空虛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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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就這么沒有目的地走著,結(jié)果又來到了那個小賣部。小賣部的窗口還亮著,周圍一片黑暗。我看到那個女孩在屋子里收拾東西,那只是她的背影??磥?,這里也要關(guān)門了。只是這個小女孩也太辛苦了,已經(jīng)快半夜了,她還在忙活著,我不知道為什么一直沒看到她家的大人出來幫忙。不過,我依然湊過去看了一下,她正彎著腰把一包紅色的蠟燭放到下面的紙盒里面,她的頭發(fā)在燈光里有些發(fā)黃和干枯,似乎要紛紛斷裂。我正要和她說話,那人卻揪住我的肩,把我拉到街上。我說我有些餓了,想買點吃的,手里攥著一個面包,心里就會好受些。他叫我別著急,因為他要領(lǐng)我去一個地方。我不知道在這黑咕隆咚的街上,前面是否能有個擺著小吃的攤子?街上開始下起了小雨,這凄冷的雨淋在我身上,我仰著臉,瞬間看到了上萬根雨線在密密麻麻地交織著。可轉(zhuǎn)眼就消失在無光的天穹淵深的頂部了。我的臉上一片冰冷的麻木,我重新低下頭來,感受著雨在包圍著我,一股股隱秘的寒氣襲來,鉆入我的每個關(guān)節(jié),我的關(guān)節(jié)又酸又疼,像是粘在了一起,在不間斷地腐朽下去。我彎下腰,系散開的鞋帶,手撐在地上,才勉強站起來。前面黑咕隆咚的,沒有一個人影,也沒有任何活物的影子,小雨唰唰響著,向四周鋪展開來,黏在我的臉上,然后又順著臉龐淌下來,我抹了把臉,納悶?zāi)侨嗽趺礇]跟上?一下子,眼前的街道變得空曠而又光裸,我聽到心臟在雨水聲中咚咚地跳,像敲著一面潮濕的鼓??蛇@時在不遠處響起了跟進的腳步聲。還沒等我回頭,那人已經(jīng)擦著我的肩膀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足足比我高半個頭,這碩大的身體也都濕漉漉的了,在黑暗里閃來閃去。他俯下身,低聲對我嘀咕了一聲什么,被雨聲蓋住了,我沒聽清楚。雨越來越大,就由它去吧,我這樣想著。奇怪的是,原來我冷得牙齒直打戰(zhàn),現(xiàn)在卻沒那么冷了,甚至能感到一絲的喜悅,雨水依然順著脖子流進身體里面,可我卻不怎么在乎了。我們繼續(xù)向前走著,在過了一個十字路口后,街道越來越寬,也越來越陌生了,那個我漸漸熟悉起來的小鎮(zhèn)似乎也在漸漸地消失。我在朦朧中能影影綽綽地分辨出,街道兩邊的房屋歪歪扭扭的,我的腳總是能踢到一些硬石塊。那人始終走在我旁邊,嘮叨著,他那有些吃力的外地口音,在黑暗的雨里讓我溫暖。他告訴我這雨不會下得太久,明天早晨就會晴天,實際上離現(xiàn)在也沒多長時間了,他看了下天,“也就四五個小時吧”,他輕聲說。他還告訴我,他家離這里也不是很遠了,我家原來就住在他家附近,要不怎么是鄰居呢?我長大后就離開了,再沒回來過。他說的這些我怎么一點記憶也沒有呢?我問他。他說那是因為我離家太久了?!捌鋵?,我們走著的地方原來就是你家,你離家的時候,以為找到了更大的自由,可……”我只是心不在焉地聽著,卻隱隱約約地感到了我的家門在黑暗里敞開了,那柵欄,石階,院子里的深草,秋天的冷露,歌聲。我憂傷地想著,像是漸漸恢復(fù)了記憶?!澳愕募也]有門窗,你知道嗎?那就對了……”他嘆息著,那沙啞的聲音消失在雨緩慢的節(jié)奏里。 這時,在岔路口上,在我們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龐大的黑影,在緩慢地走著,我有些害怕,就回頭看那人,那人也顯然在向前看著那個黑影。忽然有一束光照了過來 ,正好投在那走著的黑影身上,我看到它有著一個濕漉漉的腦袋,在一堵磚墻上投下奇形怪狀的不規(guī)則的陰影。還沒等我去分辨,那束光就又滅了。那個巨大的活動的物體瞬間被黑暗吞沒,消失在和我們走著的胡同交叉的另外一條胡同里面了。我問那人這是什么,他搖搖頭,一臉的困惑。這里的胡同密密麻麻的,我們像是進入了一個迷宮,腳下的路越來越泥濘,雨還在下著,又變小了,依然和開始時一樣,是那種毛毛細雨??晌业囊路呀?jīng)漸漸被浸透。我們就這樣在街上盲目地穿來穿去,那些房子和圍墻的輪廓在我的眼前晃動,看不到一絲從屋子里面泄露出來的光亮。我問那人我們?nèi)ツ睦?,那人笑笑,說到地方就知道了。這段時間里,那人始終走在我前面。我認為他始終知道我們要到哪里去。他的腳步也漸漸地沉重起來。這樣,我們來到一個 比較開闊的街口。街的中心有一個黑影立在那里,我走過去,用手摸了摸,才發(fā)現(xiàn)是塊石碑,已經(jīng)有些殘缺不全了。這時,我看到另外一個影子就在不遠的地方站著,可是有些搖晃,我想起剛才看到的那個影子,克服著內(nèi)心的恐懼,向它走去,這次那人并沒跟過來。這是一匹馬,站在一所大院子的墻邊,我分不清這匹馬的顏色,不過我認為它可能是黑色的。這個大院子大門洞開,里面一片的死寂,除了雨輕微的聲音聽不到一點別的聲音,院子里面的一趟平房大概有十多間,窗子都嚴(yán)嚴(yán)實實地關(guān)著,看不到窗玻璃后面都有些什么。從這個院子門前開闊的空地,和橫在前面的這條荒涼的街道的寬度來看,這里應(yīng)該是這個我誤入其中的陌生地方的中心地帶。那匹馬從別的胡同走到這里來了。我用手碰了一下,那匹馬的皮毛是濕的,我感到它的身體顫抖著,只是同時也有一種靜止的力量在支撐著它。這時,那排屋子中間的房屋的燈忽然亮了,隨后門開了,接著聽到有人走出房門和咳嗽的聲音,然后是一道長長的光柱從院子里面投射到大門外,越過路口中間的那個殘缺不全的石碑,一直照到我們過來的那條胡同。我聽到腳步聲。我看到那人透過光柱向我走來,渾身也是濕漉漉的。那光柱不停地改變著方向,在夜空里向著縱深處晃動著,越遠光圈就越大,光也就越稀薄,像是在搜索著天空的幻境。多如牛毛的雨絲在光里顫動著。不一會兒,一個手里拿著電筒的人緩慢地走出院落,他手里的電筒在確定著方位,終于找對了方向,向我們晃著。他大概是個更夫,披著一件很臟的粗布衣服,分不清是藍色還是黑色,上面的兩個扣子沒有系,露出一截強壯的帶毛的前胸,他像是剛從睡眠里醒過來。那人走過去,握著更夫的手,看來他們是老相識。更夫一邊和他說著什么,一邊把手里的手電筒朝著墻邊無意識地晃著,隨著手電筒掠過的地方,可以看到紅磚的墻壁和墻根下鐵銹一樣的草,閃了一下又沒入到夜里。接著,手電筒的光就照到了馬的身上。他像是偶然地看到了那匹馬,嘴里一邊接著原來的話茬和那人說著,一邊向墻邊走去。他走到那馬的跟前。在擴散開來的光圈里,我看清楚了這匹馬的顏色,原來是鐵青色。不過上面夾雜著一些白毛。更夫把手電向著馬的腦袋轉(zhuǎn)移過來,不停地晃著,馬的腦袋在雨水里微微動了一下。馬的眼睛在光的晃動下溫順地半閉著?!斑@是我們這兒前幾天走失的一匹馬,自己又走回來了,不用管它?!备蚺牧伺鸟R的脊背這樣說。 “它好像是病了”,我不合時宜地加了一句。更夫不信任地回頭看了我一眼,接著手電向下面移動。我能感到馬的身體輕微的顫動。當(dāng)手電筒移到馬腹部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傷口,血已經(jīng)凝固,是黑褐色的了,上面粘著些細小的毛,說不上是因為寒冷還是時間太久了。更夫并不理睬我的話,丟下馬,和那人肩并肩地向前走著,那馬依然站在墻根下發(fā)抖,他們兩個已經(jīng)走進院子里了。我也就頭也不回地加快了腳步,可腦子里一直閃動著馬在冷雨里站著的樣子。 我們隨著更夫進了屋,屋里十分的溫暖,這種感受真是久違了,在冷雨里淋得時間太久,身體已經(jīng)有些麻木了。這是這間屋子的過廳,收拾得十分整潔。那人說:“你冷吧?”我點頭。更夫就推開了左邊的門,讓我進去。我看到屋子里南面是一鋪大炕,右邊炕頭鋪著被褥。被面是紅色綢子滾花邊的,簇新簇新,對我,這無疑是太誘惑了。我脫光了衣服,看到自己的身體的皮膚蒼白松懈,幾乎能從里面擰出水來,不僅可憐起自己來。這時更夫從外面進來,遞給我一個毛巾,然后又走了。門沒有關(guān)嚴(yán),一道光斜著從門縫插進來。我聽到他們在嘁嘁喳喳地交談。偶爾有人影從那道光里投進屋里來,閃了一下就又消失了。不過我也顧不得他們了,就用毛巾把自己擦干,然后鉆進被子里面。被窩里面真的溫暖,炕顯然燒過了。被子又干又厚實又松軟,我把頭蒙在被里,開始的時候,我還能聽到外面嘁嘁喳喳的說話聲,可濃重的睡意一股股襲來,不一會兒就把我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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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外面有啪啪的響聲,好像是有人在跳繩。我在恍惚中站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在了外面。雨停了,月亮就在我的頭上。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一個小女孩在月光里跳繩,女孩跳動的影子和晃動的麻繩的影子交織在一起,那啪啪的響聲越來越小。我看著那女孩披散著頭發(fā),被月光照亮的臉異常的蒼白,我注視了好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她就是食雜店里的那女孩。我走過去,她呢,就呆呆地站在那兒,大睜著眼睛看我,張著兩只小手。手里的繩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我用手輕輕摸著她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就掉下來一綹,我心里涌起壓抑不住的哀傷,我一邊撫摸著一邊輕輕啜泣,等我哭夠了,卻發(fā)現(xiàn)這時只有我一個人了,那女孩已經(jīng)失蹤了。在我前面,是個大水坑,月光在水面上和水紋一起抖著。我不由自主地走進去,走得越深,水就越臟,月光也越來越暗,最后消失不見了。我很害怕,想往回走,可手腳卻不聽使喚。這水晃動著,沒有邊際。我覺得我到了世界最邊兒上的地方,隨時都會有什么從水里鉆出來,胳膊和腿都在水面上游蕩,戲弄我或干脆吃掉我。我雙手不停地劃著,可卻怎么也分不開這平滑的水面。這時,我在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臉,在水面上扭曲變形,我感覺到是我,可卻和我長得一點也不一樣:幽暗,大睜著兩只黑洞洞的眼睛。我看著他在不停地眨眼,似乎也在看著我。我忽然想起了我小時照鏡子的情形,鏡子里的我讓我恐懼,就和現(xiàn)在水面上的我也讓我恐懼一樣。我想躲開這個長得和我沒有任何共同之處的我,可不論我往哪里走,這張臉都在我前面,我害怕極了,想要往水里鉆,這時,前面忽然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身影,把這張臉遮在了暗處。他的臉像一張蒙著布的面具。他怎么也到這里來了?我納悶。這時,他抬起了手掌,摁住我的腦袋,似乎要往水里浸。我正要喊救命,一下子醒了過來,原來是個夢。我的腦袋汗涔涔的,頭發(fā)都黏在一起,掀開被子,不停地喘著粗氣。這時,我清楚地聽到了外面的說話聲。一個人的聲音略高,另一個略低?!澳菞l瘋狗已經(jīng)咬了十多個人了,可是卻沒有人有本事抓住它,因為這個鎮(zhèn)子里的胡同異常復(fù)雜,它從這個胡同里冒出,又從另一個胡同里跑掉了,加上這里的人們都害怕它?!蹦莻€略高的聲音說著,他的口音夾雜著一些土話,不過我基本上還是聽得明白的?!班?,我覺得這個狗也許有一種躲避人的先天本事吧?!蹦莻€略低的有些沙啞的聲音在說,是我的那個朋友。沉默了半天,另外的那個聲音才又響起,顯得有些氣憤:“也不全是這樣,這條狗呢,原來是老王家的,后來他們家搬走了,這狗卻死活不肯離開這個鎮(zhèn)子,就變成了野狗?!蹦侨讼袷呛攘丝谒?,又接著說:“它開始的時候出沒于每一戶人家的院子里,找一點吃的什么的。被發(fā)現(xiàn)了,這些人,尤其是那些孩子,就開始用石塊打它,它這樣到處亂竄,明顯的給人們帶來了不安的因素。人們驅(qū)趕它,它就跑,可跑到別的地方又有另外的人驅(qū)趕它,它永遠在被驅(qū)趕中跑來跑去。有幾天,人們追得太急了,它像是銷聲匿跡了,因為它躲在了一個無人住的房子的煙道里。等重新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時候,人們發(fā)現(xiàn)它更黑了,可只要它一動,身上就掉下一些黑色的粉末。不過,它依然在夜里出現(xiàn),出現(xiàn)在每一家的灶臺旁,倉房里,或者就在門邊快速地溜過。它在胡同里和另外的一些狗交媾,然后又粗暴地咬它們,其中有一條白狗的尾巴被它咬斷了……有時,它甚至就在人家的院子里上那些母狗。每次完事,它都嗚嗚地叫著,搖著尾巴遁入黑夜。有一次,它終于被一家人家抓到了,他把它拴在樹上……”這時,談話忽然中斷了。我這么清晰地聽到了他們的談話,覺著有些奇怪,因為在這夜晚,他們說話的聲音太清晰了,簡直就像是在耳邊說著。我忽然想起來那個水坑,和那個食雜店女孩,他們的印象和那條狗的印象混到了一起,那條狗追逐著那個女孩,先是女孩跑進了水坑里,接著那狗也迅速地跑了進去,撲通地響了一聲。狗就浮在水面上了,那女孩就在狗的面前……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四周,才清醒起來,意識到自己是在一個屋子里面,屋子沒掛窗簾,隔著窗戶,院子里面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樹影,連半個人都沒有。我又看到那月牙,可已經(jīng)向西偏得更遠了。我接著聽外面有人說話,“……于是,它就成了一條瘋狗,它是條勇猛無比的瘋狗,簡直不像是一條狗,而是一個兇神,它可以隨時出現(xiàn)在任何一個地方,在沒有任何先兆的情況下。它咬人的時候,專門咬手指。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的手指被咬斷了,也已經(jīng)死了好幾個人了,包括我二叔,他還是一個大夫呢?!边@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被子里面,漸漸想起來自己究竟是怎么到這個被子里來的。那么剛才院子里的一切都是夢了。我覺得渾身酸疼,外屋的談話還在繼續(xù),我卻不像剛才聽得那樣清楚了。我的意識又進入了模糊狀態(tài)。我看到了那條狗,它就在我眼前,蹲著,嗅著,瞅著我。我有些害怕,可是呢,這狗對我卻很和善,并不想咬我。我就試圖和它接近。我手里拿著塊骨頭,那骨頭在夜里也能看出是白的,閃著一點點的暗光。我一點點湊近,它看著我,我是感覺到它在看我,實際上,它只是一團透明的黑色,沒有任何規(guī)則的形狀。我把那塊骨頭伸到它的鼻子下面,它嗅了嗅,眨了下眼睛,就不動了。所謂眨眼,其實只是我自己想當(dāng)然了。正當(dāng)我要用手摸它,它忽然躍起,我看到兩只灼熱的狗眼閃了一下,就又消失在那蓬蓬松松的一大團里面了。我消失在里面,一動也不能動,卻聽到犬吠聲在此起彼伏地響著。我一下子醒了過來,果然聽到外面有痛苦的喊叫聲,不過卻不是狗,而是人。我慌忙地爬起來,感覺很冷,才想起自己沒穿衣服,光著腳下地,地面凸凹不平,有些硌腳。我的陽具在兩腿之間晃個不停。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半天也沒找到剛才脫掉的衣服,打開燈看,原來就鋪在我被子旁的炕上,用手一抓,已經(jīng)完全干了。我穿了一半,那人進來了,我這時才看清他的樣子。原來他并沒有在外面時顯得那么高大,只是他的臉倒像是一張面具,和我在夢中看到的那個人有些像。他只是走進來兩步,沖我點點頭,就又回轉(zhuǎn)身子出去了。門開著,外面那屋子的燈光投進來。我略微整了整頭發(fā),也打了兩個哈欠,走出了門。我看到有一個人正趴在地上,那個打更的手里拿著鞭子抽他,剛才那叫喊就是從他這里傳來的?,F(xiàn)在他依然在叫著,只是聲音有些小了,近乎呻吟。有幾個農(nóng)民圍在一邊,也站著看熱鬧,屋子里面大概有七八個人的樣子。我居然在這里面看到了那個食雜店里的小女孩,她就站在離那個倒在地上的人不足一米的地方,眼睛睜得很大,臉色蒼白,一聲不吭地看著,和我剛才在夢里看到的一模一樣。那個更夫一邊打著一邊罵著,“我操你媽,你居然敢到這里來偷,看你還偷不偷!”鞭子打在那人的后背上,那人竭力把臉壓在地上,并雙手抱著頭。燈在他的頭頂上直射,在燈光里面,他的頭發(fā)蓬亂而且骯臟。像是罵著不解氣,更夫用腳狠狠地在他頭部踹了兩下,我有點不敢看了,忙轉(zhuǎn)過頭,向著門口走去。房門打開,外面的院門卻緊緊關(guān)閉著,我聽到很遠的地方傳來狗叫,院子里空空蕩蕩,我不知道那人哪里去了。我走到院子里去找他。院子里靜悄悄的,喊聲和鞭子聲像是離得很遠。這時,我看到有人在爬墻,雙手抓著墻壁,露出半個臉。我不知道他是誰,不過,等他的一條腿已經(jīng)蹬在了墻頭上,我就認出來了。是他。他翻過墻,向我走來,他手里夾著根煙,他到了我眼前,沒說什么,只是扯著我的衣襟,低頭和我使了個眼色,然后就向前走,他徑直地來到大門,然后用力地拉開插著的門閂,門閂發(fā)出吱吱扭扭的響聲,大門接著就開了。我看到了那條大街依然空空,那塊碑依然豎在街中心。我回頭,看到屋子里面燈火通明,那幾個人參差不齊地站著,那個女孩的臉貼在門邊的窗玻璃上,鼻子被壓扁了,向外看著,我覺著在她那沒有任何情感的眼睛里,我們邁出的每一步的距離她都看得清清楚楚。這時院子里又傳出了幾聲異常凄慘的叫聲,接著就沒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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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大門,我們前面就是十字路口了。街口光禿禿的,朝著北去的街開闊而又平坦,已經(jīng)有點發(fā)亮了。眼前的景物都影影綽綽的。我因為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又穿著干爽的衣服,心情好多了。我已經(jīng)從那些活動著的影子和聲音里擺脫了出來,我預(yù)感到我們好像要走出了這個迷宮般的小鎮(zhèn),迎接我們的將是在黎明中漸漸顯露出來的城市,那一條條濕漉漉的大街上,行人和車輛逐漸多起來。這條路就是通向我的愿望之鄉(xiāng)的道路。富庶而整齊的大城市,人們彬彬有禮地說話,辦事,銀行,鐵路,碼頭,市政府,醫(yī)院,學(xué)校,幼兒園,商場,居民小區(qū)一應(yīng)俱全。人們都穿得異常整潔,姑娘的臉大部分都和蘋果一樣紅,沒有流浪漢,也沒有小痞子,甚至早已消滅了虱子老鼠之類的討厭玩意兒。想到這兒,我忽然想起了那匹馬,它還站在那里嗎?可哪里是那里呢,我已經(jīng)找不到了。我想起來它的眼神是那么溫順,里面藏著無限的黑夜。它虛弱得猶如馬上就要倒下,也許,它已經(jīng)倒在那里了,不管它了。我總覺得我和那馬有一種默契,它就像是我前世失落在人間的伙伴。在冷雨中,一個人和一匹馬在一堵高大的墻下面相遇了,那馬靜靜地站在那里,猶如一個沉默的靈魂,路被高墻阻擋。馬肚子上的傷口映入了他的眼簾,雨水從馬的身上向下滾落到地上,而他呢,卻不知道要去哪里,在大街上盲目地走了半宿了,跟著一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人。這個人有時沉默,有時又夸夸其談,貌似知道他的一切事情,甚至他出生以前的事情,更了解他的全部心理活動,只要他愿意。他的臉也是很可怕的,沒有多少表情,和動過手術(shù)一樣,永遠也不會透露出他內(nèi)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我雖然害怕他,討厭他,想逃開他,可又不得不跟在他的屁股后面,除此之外,也沒別的辦法了。而且,有時感覺他也挺好的,并不像外表那么鐵石心腸。路早已經(jīng)迷失了,有一個領(lǐng)路的,總比自己瞎走好。而那匹馬呢,和我自己一樣,缺乏自信,本身就是個迷路者。現(xiàn)在,我的這個救星和導(dǎo)師正當(dāng)街撒尿,尿液和街上的雨水混在一起。他系上褲子后沖我揮揮手,一路小跑過來,他的臉一閃一閃的,像是能發(fā)出光芒來。他快跑到我跟前的時候差點摔倒,但很快就穩(wěn)了下來。只是夜晚已經(jīng)開始退縮,天已經(jīng)有些微的亮了。借著路面反射的波光,我看到一條狗夾著尾巴在街上站著,回頭看著我們,我想起了剛才他們的談話,是那條狗嗎?我停了下來,也盯著它,不敢動,那人拉了下我的手,說,“走吧,沒事兒,不是那條狗?!彼孟裰牢倚睦锵氲乃频?,對此我已經(jīng)無動于衷了。我們還沒接近它,它已經(jīng)跑了,跑了不遠又停下來,回頭看了我們一會兒,它踩著街上的水,水也有點泛著亮光了。它抬頭看著前面,接著就跑了起來,過了街道,然后就徹底消失在一個不知道通往哪里的胡同里了。我向著那條狗消失的胡同使勁兒喊了兩聲,一下子渾身好像充滿了力氣。這樣我也啪嘰啪嘰趟著水,自由自在地走在這十字路口上,我發(fā)現(xiàn)前面不遠處有一具碩大的軀體躺在那里。我又向前走幾步,看清了那匹馬的頭顱。天色已經(jīng)漸漸亮起來了,那馬的軀體就這樣在街的中心橫躺著,尾巴也顯露出來,一動不動。它的腹部涂滿了泥漿,那個傷口已經(jīng)看不出來了。它的眼睛已經(jīng)閉上了,似乎進入了一個凄冷的夢里。在對面,有個人抄著手在看著我們,我抬頭看他,他就連忙回頭走了,一瘸一拐的,腳底下也發(fā)出啪嘰啪嘰的響聲。這時,那人也走過來,站在我旁邊,看著那匹馬。那馬看來已經(jīng)死了,也許冷雨不停地在它的尸體上沖洗了一宿,天已經(jīng)越來越亮,那人蹲在馬的旁邊不停地哭泣,他已經(jīng)變得讓我認不出來了,他是那么的脆弱,不堪一擊。他的整個身體也縮水了,影子倒映在街道的水洼里顫抖著。他垂身下去的姿態(tài),像是一個嬰兒不停地抽搐著身體。他哭夠了,就站起來,用袖子擦擦臉,又擤擤鼻涕。向我揮揮手,向前大步走起來了,他的身影又特別的高大起來。我走在他旁邊,甚至有點興高采烈起來,嘴里不停地哼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那人也很高興,學(xué)著我的樣子唱歌??伤麑嵲谔苛耍税胩煲仓皇且酪姥窖讲怀汕{(diào),最后只好作罷。又一條狗不知道從哪里躥出來,狺狺地叫著,我彎腰拾起塊泥巴扔過去,它就一溜煙跑掉了。這里的狗真不少啊。在離那狗不遠的地方,還有一條蹲著的狗。 幾乎就在離那條狗跑過的地方四五米遠,我們看到地上躺著個人,他正在艱難地掙扎著,我們走近他,他像是要拉住我們??僧?dāng)那人真的俯下身去,他又躲閃開了。他在呻吟著,嘴對著我們,臉扭曲得幾乎看不清他的五官了。我摸摸他的頭,他發(fā)著低燒,嘴向外冒著熱氣。他在低聲地說著,不停地說著,嘴幾乎啃到了街上的泥,眼睛斜視著不遠處的水,顯露出恐懼和悲傷。他說著 ,“我聽到了……我要離開你們,真的,這次一定的了……你們咬我……都是些壞人……啊,我的喉嚨,燒死我了,快給我水……給我水……不,不,別接近我,我要淹死了……我在水里,水沒過我的頭頂,我不在水里,水就是火,水是光,是太陽……我在汪洋里漂著,白亮的水的光一下下晃著我的眼睛,啊,我就要瞎了。那個狗來了,咬斷我的喉嚨,啊,我看到那個女的了,我和她做愛……她死了……我也死了,一條狗撲向我……”他的喉嚨在抖動著,實際上是在抽搐,我想拉他的手起來,那人卻用手用力把住我的肩膀,沖我晃了晃頭。那人這時已經(jīng)近于仰著身子了,他的眼睛發(fā)出狂熱的光芒,像紅色的火炭,在清冷的街上閃爍,刺激著我伏下來的身體。他繼續(xù)狂熱地說著,“給我水,水……你看到天空了嗎,我要鞭打那匹在天上走著的馬!我抽它……天,就要亮了……密密麻麻的蟲子在街上的水洼里面動著,天空下面有個黑色的大蛇在一曲一曲地爬著……身上沾滿了泥,你們看到了嗎?”那人渾身哆嗦著,話卻有點能連起來了,“到天亮,我就死了,死之前,我要殺死那些害我的人,殺了你,知道嗎,你就是害我的人。”他的臉沖著我,確定無疑地說,我點了點頭。“我要用血洗你們的腦袋,血洗馬槽子。”他的眼睛閃著奇異的光,可看了我一下,又馬上膽怯地躲開了,看著地面,像是那兒有個馬槽子似的。“你們聽到了嗎?那條蛇在笑,它的嘴已經(jīng)靠近我了。它的眼睛閃著亮光。啊,我要操王母娘娘,操他媽。啊,誰在點著柴禾燒我?渴死了,給我水,不給我水就滾……” 他在街上打著滾,嚎叫著。天空越來越亮了。我看清了他的臉,煞白煞白,在黎明前微弱的光里他的整個身體都在扭動著,他的眼睛很小,卻弄不清他的年紀(jì),他的臉上全是一道道的泥漿,手上布滿了一條條細微的血痕,和泥漿混在一起。他試圖要爬起來,用胳膊肘撐著地面,可一下子又塌了下去,我躲閃不及,把一些臟水濺到我的臉上。他的聲音漸漸的微弱了,他忽然轉(zhuǎn)變了語氣,試圖要拉我的手,我想躲開,卻還是把手給他,他緊緊地拉住,不想松開,我用力,他顫動著他的下巴,露出一排黃色牙齒。他的臉看起來挺秀氣的,只是手有些小?!八臀一丶遥萌?,送我回家吧……我給你們錢,我有大把大把的錢……”他聲音微弱到了極點,幾乎像耳語,并貼著我的耳朵。那人過來,把我扒拉到一邊,然后背起他來。那人問他家在哪里,他向那邊努努嘴,那人就背著他過了街道,跨過一條排水溝,溝里的水很臟,在半明不明的光里,可以看出水的顏色是綠色的,里面有塑料口袋,吃剩的食物,和一些碎石頭什么的,在早晨清冷的空氣里面,發(fā)出一股刺鼻的氣味。溝的旁邊立著一排歪斜的草房,他有氣無力地用手向著左邊的一家指了指,那人就背著他走到那家門口。一進院子,門口就有個醬缸立在那里,蓋著塊白色的帆布,那人問他是這里嗎?他在那人的肩上點點頭,我就上前敲門,敲了半天,出來個老頭,臉上全是褶子,他的腦袋探出了一半,他抬頭看到了那人身上的他,臉上頓時顯出驚恐的神色,一下子變白了,然后就把腦袋縮了回去,關(guān)上了門。在關(guān)上門的一剎那,我才發(fā)現(xiàn)在屋子里面那黑暗的空間里好像擠滿了人。我又去敲,卻再也敲不開了。對著緊緊關(guān)著的大門,那人狠狠地踹了一腳,我看到他肩上的那瘋子,試圖抬頭看一眼,右手甚至揮了一下,腦袋向上梗梗著,可實在是沒有力氣了,又一下子耷拉下來。他的嘴唇已經(jīng)失去了血色,眼神暗淡無光。不過,這時,他的嘴里卻含混不清地發(fā)出一陣凄涼的叫聲,這聲音像貓叫,也像做愛時的呻吟,又像是對著早晨即將到來時混沌不清的空氣吐著泡泡,這叫聲是以一聲更加尖厲的吶喊聲戛然而止的。我看到前面有一兩個人像是遭了雷劈一樣 。那人繼續(xù)背著這個人,他在前面走著,我跟在后面,街道兩邊的房屋都緊緊地關(guān)著門,有一兩所房子的小窗口里可以看到燈亮了,有剛剛起來的人影在窗后活動。一陣清風(fēng)吹著我的額頭,讓我混亂的大腦有了一些緩和。瘋子在那人的身上一動不動,我在后面緊跟著,可還是有點跟不上。瘋子在那人的身上,腦袋不停地左右晃著。那人似乎有些累了,就傾斜著把瘋子放了下來,他幾乎是一下子就從那人的肩上滑到了街面上,幾乎是放到了街當(dāng)中。我到跟前的時候,那人蹲著看瘋子的臉,用手摸了摸他的脈搏,然后輕輕說:“死了?!悲傋拥难劬Υ蟊犞侨讼袷怯行┚AΡM了,垂著頭,不說話。這時,有一輛三輪車過來了,發(fā)出咣啷啷的響聲,后面裝著些麻袋和紙盒箱子。他腳下的車鐙子響著,在早晨,這樣的聲音顯得很空曠。他一直向我們這里看著,先是看著當(dāng)街站著的那人,接著又轉(zhuǎn)向了橫躺著的瘋子。好像就要過來了,可在離我們四五米的地方,卻向著左邊的那條胡同拐過去了。那人大聲喊,站??!可他卻騎得越發(fā)的快了。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一個電線桿子后面不見了。瘋子當(dāng)街躺著,臉朝著天空,天空空蕩蕩的。我看到他上衣的扣子有好幾顆已經(jīng)沒有了,衣襟敞開著,從脖子開始,一直到肚臍,露出橡皮一樣病態(tài)的身體。他像是吸納了過多的雨水,已經(jīng)開始膨脹。他像一條死掉的野狗一樣,或者也可以說混同任何沒有生命的垃圾里面,他微賤的生命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不過,他現(xiàn)在依然是一副人形,敞著懷,給人的感覺是甚至要開口歌唱,他的臉滑稽地笑著,我知道,那僅僅看著像是笑,實際上,也可以說成是任何一種表情。那人在街上隨便找了塊臟布,蓋在他臉上,又抹抹平,就站起身來,又向前走去了。他的臉從那塊布里凸出來,我走過他,試圖辨認出什么,但什么也沒有。
6
我們把那人扔在大道上,他就像一團破布攤在那里,看不出有人的特征,再也不會有人理他了,我想。我們繼續(xù)向前走。 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街上坑坑洼洼,到處都是濕漉漉的,縱橫交錯的車轍里渾濁的水映著曙光乍現(xiàn)的天空。我們的身影投在街上,拉長又縮短。我們腳踩自己的影子,腳下吧唧吧唧地響著。街道兩邊的房門有的已經(jīng)打開了,那些睡得迷迷糊糊的人從屋子里面走出來,有的還用手揉著眼睛。他們拎著尿桶,我看到一個穿得臃腫的婦女居然就把尿水嘩啦一聲倒在了街上。街上到處響著開門的聲音和人走動的聲音,一些人走路先是踉踉蹌蹌的,走了幾步才穩(wěn)了下來。奇怪的是,我覺得所有的這些聲音實際上都是無聲無息的。一個小孩走過我,并抬頭看看我,接著就一溜煙地跑過了街道。那人還是走在我的前面,這時我看到他穿著一套工人裝束,肩上破了一個洞,里面活動著一個粗糙矯健的身體,像是活動著一個渾身滾動著肉塊的生靈。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也有了血色,粗眉大眼,甚至是嬉皮笑臉的,沒有正事的一個家伙,我越來越喜歡他了。他也不再賣弄那些半真半假的關(guān)于我的記憶了,他甚至忘了他曾經(jīng)扮演過這樣的一個角色。我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也拍了拍我的,我們兩個不由得哈哈大笑了?,F(xiàn)在,太陽的光越來越強烈了,照著他碩大的頭顱,他的頭發(fā)根根直立,上面滿是灰塵。他像是個有經(jīng)驗的老流浪漢,能估計出任何一條道路所通向的地方?,F(xiàn)在,遠處閃動著藍色的霧靄,和陽光那燦爛純潔的照耀混到一起。街上波光粼粼,每一個水洼每一滴水都跳動著太陽的光斑。我的身體飽滿而有力,我覺得我好像也大了一號,不是用水泡的,而是一種新的生長。我渾身疼痛,疼痛卻充盈著喜悅和憂傷。我們走得這么快,以致不知道后面跟著一條狗。還是那人發(fā)現(xiàn)了它,這是條黑狗,體格碩大,眼睛烏黑锃亮,我覺得在哪里看到過它,它跑到我身邊,前腿向我撲著,尖尖的嘴巴發(fā)出叫聲。我忽然想起這就是我夢里的那條狗,這就是那條狗,它就是傳說中的那條狗啊,可我卻一點也不害怕它,用手來撫摸它的腦袋和嘴巴,它也溫順地老實地讓我摸。那人偶爾回下頭,俯身用手召喚著這狗。它便跑過去,用身體蹭他的腿。現(xiàn)在,街道里面的房子越來越規(guī)整了,一排排紅磚房窗明幾凈,我看到窗子里面不時有人走到窗前,隔著不染纖塵的玻璃看著我們。有一個婦女抱著孩子向我們招手。還有個長得很像是那種普通的常見的傻子的人,也把臉貼在窗子上,嘴里還淌著口水沖我們微笑。街道越來越平坦,甚至和鏡面一樣閃著光。和這條大道垂直的那些窄一些的街道,也都很整齊,兩邊的房子也和大街旁的一樣,都是整齊劃一的紅磚房,向著遠處排列開去,越來越小,越來越矮,直到消失在天邊。這時,有幾個孩子在前面踢足球,足球滾到了我的腳下,我飛起一腳,足球打著旋兒向那幾個孩子飛去,那幾個孩子興奮地大叫,其中的一個躍起沖頂,居然頂?shù)搅?。那條黑狗似乎也很興奮,沖著他們大叫,但并無惡意,孩子們也知道這點,就沖它揮著拳頭,有一個甚至從兜里掏出塊糖扔給它,它卻不屑一顧。街上的自行車漸漸多起來,上學(xué)的孩子也多起來。他們都穿著校服,樣式基本上都是運動裝,有藍色的,有白色的,也有紅色的。他們的臉都是那么快樂,有兩個初中生模樣的學(xué)生,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手拉著手,忽然,那個男生親了那個女生一口,那女生就攥起拳頭輕輕地在他肩上打了一下。他們身后的那個明顯比他們高出一頭的男孩子,拼命地在后面一邊起哄一邊拍巴掌,那女孩就回過頭,用唾沫啐他。那人哈哈大笑,我也哈哈大笑,那黑狗也亢奮地叫了幾聲,搖著尾巴在街上撒歡兒?,F(xiàn)在,在我們眼前出現(xiàn)了汽車,先是很少的幾輛載重的大卡車,上面拉著巨大的油罐,一律漆成紅色。然后就出現(xiàn)了一些轎車,它們開得也很緩慢,并且?guī)缀鹾托腥嘶煸谝黄?,喇叭在不停地響著,人們橫過馬路,一邊在一輛轎車旁走過,我奇怪這些走在馬路上的人似乎無視這些車的存在。我看到兩個婦女在聊天,一個手里還拿著油炸糕。這種氣氛讓我渾身放松。那人領(lǐng)著那條狗,吹著口哨,看著眼前經(jīng)過的人流,優(yōu)哉游哉的樣子。他前面走過一個拎著黑色公文包的人,禿頂,眼睛總愛一眨一眨的,個子矮小。正巧他在那人的前面,那人順勢摸了一下,“公文包”就回頭,那人就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別的地方了。漸漸地,街道兩邊開始出現(xiàn)兩三層高的樓房,涼臺上有婦女在晾衣服。不小心把晾衣架掉到了街上,那人馬上跑過去,獻殷勤一樣撿起來,扔了上去。然后吐著舌頭做了個怪臉,逗得那 女人笑得前仰后合的。狗也在他后面又蹦又跳。過了幾個交通崗,前面開始出現(xiàn)十幾層高的大樓,也能看到在開闊的十字街口繞過的有軌電車那锃亮的鋼軌。越往前走,街道越開闊,可以跑開四輛汽車。那些高樓也越來越密集,公交車夾在這些轎車?yán)锩妫@得很笨重,車上的乘客卻都顯得很興奮,也許是早晨,也許因為今天是個什么節(jié)日吧。 那人對我說著什么,可喧囂的聲音幾乎使我什么也聽不清,他不得不做著手勢。我看了半天才弄明白他要我和他一起過橫道。我和他走過斑馬線,走到了另一邊,在一所巨大的灰色樓房前停下,他說,我們的目的地到了,這是一所銀行,我就在這里工作。你呢?如果同意的話,就給你介紹個在這里打雜的工作,不知道怎么樣?用不用回去告訴一下父母呢?我聽了簡直欣喜若狂,可我還是拼命壓抑著內(nèi)心的激動,冷靜地說,讓我再考慮幾分鐘,我就低著頭,其實腦子里面一片空白。最后,我點了點頭,他也滿意地點頭。這樣,我們幾個,滿臉胡子的他,黑狗,我,就這么大模大樣地走進了這座銀行。
我的新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作者簡介:宋迪非,1967年生。上世紀(jì)80年代中期開始寫詩,寫小說。在各類報刋上發(fā)表作品若干。著有詩集《夜晚的白皮書》、隨筆插畫集《生存的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