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

對一頭白鹿的想象

白鹿

在夕光下安靜地吃草

起風了

它停下來。它嘴唇邊的草原也停下來

但不見馬匹，也不見牛羊和牧人

只有一頭白鹿

和它嘴唇邊無垠的草原

山坡上的松柏及雪山的影子

在一點點暗淡下去

明亮而寂靜的夕光下

唯一的白鹿

它落雪的皮毛、四蹄兒，頭頂?shù)目葜?/p>

經(jīng)過的野花

聚攏了無與倫比的神性——

從粉紅漿果的深處，傳來持續(xù)的晚鐘……

劇 場

多么巨大的劇場啊——

一個無邊的樂隊

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倍大提琴

短笛、長笛、雙簧管、英國管、單簧管、低音單簧管、大管、低音大管

小號、圓號、長號、低音號

定音鼓、鑼、镲、鈴鼓、三角鐵

鋼琴、豎琴、木琴、鋁板鐘琴。但指揮臺是空的——

……它們完美地演奏起來

天地之間的

一片葉子或一朵花的內(nèi)部

也如此。我聆聽過梵音繞梁

但舞臺是空的，你輕輕地

閉上眼吧

閉上眼，才能看見

眾生撫琴

各自安于己位

——在我的膝下

在每一個無處安放的悲傷里

秋 天

刈割的田野裸出原色的泥土

野兔的放逐

此刻彎腰的人，太陽把他的影子

也埋入犁溝

繼而長出麥粟

稻黍、村莊，以及墓碑——

微物之神黑暗而巨大的胃，翻滾泥土的波浪

從我的村莊，向南一里的練溝河

向北二里的清水河——

河床上滾動的石頭和白骨的閃光

而我曾長坐于此

沒有一朵云認出我，沒有流水

打濕我的臉

即將夷平的墳塋，對應著村子里

寥落的人影

如同天上的星辰，對應著人間棋布的屋頂

給女兒

你從我臂彎里走向人群

我一直張開著，試圖

為你遮擋風雨

這么多年，我巴望你長成我理想的樣子

其實，一切

都是徒勞的

你有獨自的生活，它只和我

構(gòu)成可數(shù)的交集

——你身上，有太多的我：任性，倔強，不屈從

你房間里堆起的書何嘗不是？

我的，或者你的

它懷舊，溫暖，又憂傷，又甜蜜

你走進去，一本本翻動

我聽見手指摩挲紙的沙沙聲

——有蠶吐絲的輕柔，爾后是“爸”或“媽”

我不再想什么

而是安靜下來，看見暮晚的光

移過客廳的深色窗簾

這個城市瞬間暗下來——

你總被我牽掛；被我懸在心里

初春的寒夜

風在街道上咆哮，沒一個人，也沒電話響起

一座城市的兩端

像生命的兩極，而連接它們的地鐵

又隱喻什么？我給予了你生命

白天和黑夜

而你給予了我

一個父親的自足、驕傲、悲欣——

……但我們終將陌生，并彼此遺忘

年齡問題

本命年的春早，大風驟起

氣溫卻在回升

路上的積雪融化了

不再有腳印留下來，我沿河而走

脫去棉衣，并不加快腳步

或坐上陽臺，繼續(xù)喝茶

讀《陶淵明詩箋注》，嘗試以古人的心境

觀今世，寫小句子，給三兩人聽，

不奢望力不能及的

活在促狹的家里，活在親人中

我有更從容的心情

而窗外孩子們的笑臉，與院前的蠟梅

有一樣的顏色

我一抬頭，望見對面林立的樓頂

或者去行旅世界

去踏青，種植，挖野菜，被玷污的鞋子

把泥土腥氣帶回家

……這一切我還未及當真，一個上班族

風雅一下而已

結(jié)老繭的雙手獨屬于古稀的老父親

我活著——被移植到城里

但枯萎的速度

不比一朵蠟梅緩慢。我活著——

還未及說出對世界和親人的愛

春的花

先說梅花吧——寒風里

開了：紅，白，紫，一枝枝隨風

搖曳。它閃爍，羞怯，

給你新生的憧憬。接著是迎春，

一樹樹燦爛的姚黃，沒人攔得住，

在路邊，在街口，在空地上

在第一縷春風里，它開得歡暢。

但你更愛鄉(xiāng)間野花，

它無名，先于玉蘭，桃李，紫荊，

星星點燈，從少年腳下，

開向遙遠，像一個懵懂的夢，

一段不知所終的愛情

至于細密的苦楝花

開亮了你少年時的屋頂，和出村的路，

它為生者守望，為死者送行，

為空心村，舉行一場寂靜葬禮。

小鎮(zhèn)記

在旅館窗外，起伏的屋頂

暗合了暮晚時光

風摧折了幾根枯草，颯颯的聲響

類似于鐵鍋

煮沸水，或雪粒叩柴門

但不要想犬吠里

有攜酒而來的人，跺去鞋上的雪

往爐膛里撂幾塊新炭

就著火光

一首接一首讀詩，飲盡杯中之物，長醉不醒

而一任喘著粗氣的綠皮火車

不再有片刻猶疑

——唉，如果有分身術

我愿嘗試一下：把一個自己沿鐵軌去遠

另一個當終老于此

但怎么可能呢？蒼山不負雪

暗藏的燈火

緩慢，而執(zhí)著。再過

一個時辰

星空也將恢復它，萬劫不復的浩瀚

即 景

雨的悲情

先于暮色，落進暗夜里

在燈光亮起之處

密集而慌亂，像極了從舷梯上走下來的旅人

雨落上他們的頭發(fā)

落上他們的臉

落上他們單薄衣服下顫抖的身體

他們魚貫而出，徑直奔向?？康臄[渡車

隔著玻璃

目視更多人狼狽地沖過來

這雨啊

并不見停下來的意思

初秋的寒涼，一陣陣地撲面而來

擺渡車那么安穩(wěn)

像睡熟了

讓擠在車廂里的人們，漸次安靜

在到家之前

平息了心中泛起的躁動

繼續(xù)有旅人從舷梯上走下來

在黑暗中

看不見他的臉

只能聽見周遭焦灼的呼吸，以及車窗外

更大的雨聲

看樣子

這雨是不會停下來了

它要把我們

都留下來

聽它在車窗外，把前生今世述說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