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靖楠
韓國大選總算塵埃落定,文在寅成為第19屆韓國總統(tǒng)。這也意味著,以金大中、盧武鉉為代表的韓國進步勢力,時隔10年重奪最高權力。
選舉過程總體爭議不大,文在寅幾乎由始至終都取得壓倒性多數(shù)的支持,不過即便如此,今后擺在他面前的課題也決不輕松:對內(nèi),要進行財閥改革、解決就業(yè)問題;對外,要處理好與鄰國的關系,重新構建東北亞的和平環(huán)境。這位誓言要成為清廉總統(tǒng),“為國民拭去委屈的眼淚”的左派斗士,能否帶領韓國走出內(nèi)外交困,成為5000萬民眾的領航者呢?我們有理由拭目以待。
從難民之子到總統(tǒng)之友
文在寅的自傳叫做《命運》,他的一生仿佛也在詮釋著命運的不可捉摸。從難民之子到參軍入伍,從選擇成為民權律師到因此被捕,從在事業(yè)中結交一生摯友到最終繼承摯友遺志,擊敗多年對手攀上權力金字塔的頂峰,他跌宕起伏的人生履歷,可以說就是整個韓國及其民族幾十年的縮影。
1953年,文在寅呱呱墜地于韓國巨濟郡(現(xiàn)巨濟市),父母是朝鮮戰(zhàn)爭中來自北朝鮮咸鏡南道的難民。在那個連韓國政府都自身難保的戰(zhàn)爭年代,難民遭遇的悲慘程度可想而知。在時代大潮的裹挾下,文在寅從小就深切體會到貧窮的滋味。當時的難民營和戰(zhàn)俘營被安排在一起,條件十分簡陋。父親迫于生計,就在戰(zhàn)俘營做幫工,而母親則賣雞蛋營生。家境貧寒的文在寅領過救濟食品,做過送煤餅的雜活,甚至一度輟學,讀書成為奢侈品。這段經(jīng)歷讓他從小就在心靈上貼近勞苦人民,競選時,他總不忘說一句“我是難民的兒子”,比樸槿惠更加親民的態(tài)度是他受到廣泛喜愛的主要原因。
窮困沒有銷蝕文在寅求學的欲望,他不怕挫折的性格特點在少年和青年時期就已逐漸展現(xiàn)。文在寅18歲第一次報考大學失敗,25歲在大學里組織學生運動被開除學籍,隨后被強征入伍,27歲考完司法考試卻旋即身陷囹圄……這樣多舛的命運換成別人很可能早已一蹶不振,卻磨礪了文在寅的意志。
文在寅一生的轉折點,出現(xiàn)在他第一次報考商學院失敗轉而選擇攻讀法律之時。用他自己的話說,學法律、成為律師就是“命中注定要遇到盧武鉉”。文在寅終于成功考上了慶熙大學法學系,并在畢業(yè)后通過了司法考試。按理說,這時的他本應可以順順當當?shù)爻蔀橐幻舐蓭?,讓全家輕松過上精英階層的生活,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選擇放棄為大公司做法律顧問的大好機會,和同樣年輕的盧武鉉合作開了一家“釜山勞動法律事務所”,兩人一道成為了收入微薄的人權律師。
看過韓國電影《辯護人》的人,一定都對電影中以盧武鉉為原型的律師印象深刻,而文在寅正是盧武鉉最親密的合作伙伴。這段法律經(jīng)歷也為文在寅日后進入政壇積累了最初的政治資本。后來,盧武鉉步上政治坦途,事業(yè)蒸蒸日上,他競選總統(tǒng)時,文在寅為其奔走吶喊;盧武鉉入主青瓦臺后,文在寅成為他的核心幕僚;盡管文在寅淡泊名利,一度退出核心政治圈,但2004年當老友遭遇彈劾時,文在寅再一次回到盧武鉉身邊,擔任其辯護律師;盧武鉉去世后,文在寅更是義不容辭地繼承了他的遺志,繼續(xù)團結韓國左翼力量。
與一生宿敵纏斗40年
命運似乎在政治生涯上也要給文在寅一次考驗,讓他堅韌不拔地兩度參選才能入主青瓦臺。5年前,當文在寅第一次競選敗給樸槿惠后,他就更加堅定了從政的意愿,多年來一直努力聚攏在野黨的人心,逐漸成為左翼當仁不讓的領袖,并在樸槿惠倒臺后成為當選呼聲最高的總統(tǒng)候選人。
臺前是文在寅閃亮登場,而臺下是樸槿惠的黯然離場。作為韓國保守勢力的代表,樸正熙、樸槿惠父女可以說是文在寅的一生宿敵。正是與他們長年累月的抗爭,間接促使文在寅走上了充滿坎坷的政治道路。
與樸氏家族的初次對抗,發(fā)生在文在寅的青年時期。上世紀70年代正是樸正熙領導的軍政權統(tǒng)治時期,雖然樸的經(jīng)濟政策使韓國實現(xiàn)了初步工業(yè)化和經(jīng)濟起飛,但由于政治上對社會保持高壓,資源又分配不均等,最終還是引起了民眾不滿。1975年,還是一個大三學生的文在寅組織反樸示威游行,卻被捕入獄。一下子從一個年年拿獎學金的有為青年淪為階下囚,還遭到慶熙大學開除。他與樸家的第一次對抗徹底失敗。
出獄后,文在寅被強征入伍,在軍隊的時間里,他一直待在特戰(zhàn)隊。上世紀80年代前的韓國特戰(zhàn)隊,隊員并不是普通的志愿兵,而要么是謀求減刑的犯人,要么是同情朝鮮的“政治犯”,因此才得到政府的“特別關照”。他們經(jīng)常要經(jīng)受遠超一般強度的“魔鬼訓練”,并總被委派最危險的使命。文在寅熬過了這幾年,不僅沒有被嚴苛的訓練打倒,反而兩次獲得特戰(zhàn)隊旅團長一等表彰。
文在寅第二次與樸氏家族對抗則是為了好友盧武鉉。復員后的文在寅原本只想當個律師為民請命,但隨著好友盧武鉉步入政壇,文在寅也決定為之奔走吶喊。盧武鉉成功當選總統(tǒng),然而保守勢力卻抓住盧武鉉家人的問題,多次要求將其彈劾,這里面就有樸槿惠的聲音。為了幫好友洗脫罪名,原本已決定遠離政壇的文在寅主動承擔辯護律師一職,多方奔走,為盧武鉉辯白。但2009年,李明博政府上臺后,進一步加緊對盧武鉉的調(diào)查,致使盧武鉉跳崖自殺。自殺前,他給文在寅留下了一封遺書。在與以樸家為代表的保守勢力的對抗中,文在寅第二次慘敗。
好友的死給文在寅帶來難以愈合的傷痛,他曾說,得知盧武鉉去世的那天是他“生命中最長的一天”。沒有人知道盧武鉉在遺書里究竟寫了什么,但此后,原本對政治并不熱衷的文在寅開始接過盧武鉉的衣缽,重整一度陷入渙散的左翼勢力,他以“盧武鉉之影”的形象出現(xiàn),讓在野的左翼凝聚起來。
第三次對抗則是為了自己。2012年,文在寅雄心勃勃地參選總統(tǒng),這次他又和一生宿敵樸槿惠狹路相逢。命運再次跟文在寅開了個玩笑,滿懷信心的他只以微弱差距又一次倒在樸氏家族的跟前。直到5年后的今天,厚積薄發(fā)的文在寅終于如愿以償,而多年的等待也讓他更加成熟,讓他從急于為盧武鉉“洗雪冤情”的悲憤中走出來,真正準備好成為5000萬韓國民眾的總統(tǒng)。
彌合社會裂痕任重道遠
選舉政治中有一種著名的“鐘擺效應”——當一邊擺得愈高,受到的力矩就愈大,最后就會回擺,導致鐘擺始終在左右兩側間輪流擺動。政治博弈也像鐘擺,因為選民總是喜新厭舊,永遠不滿執(zhí)政黨的政績,而期望在野黨有新作為。
韓國的選舉政治雖然年輕,卻也不能免俗。在現(xiàn)代民主制度中,韓國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國家。盡管民族成分單一,語言高度一致,但事實上,政治光譜的兩極分化卻十分清晰。戰(zhàn)后的韓國政壇分為右翼保守、左翼進步兩大勢力,兩派都各有非常牢固的基本盤。隨著樸正熙遇刺,威權政府逐漸松綁,民主化開始啟動,并于1998年第一次通過選舉實現(xiàn)了不同派系政權的和平交替??偟膩碚f,保守派與進步派此消彼長,輪流執(zhí)政,近20年來正好經(jīng)歷了兩輪循環(huán)。但與不少國家不同,韓國的政黨更類似剛性政黨,大多數(shù)選民的政治立場十分堅定,不會輕易搖擺。更獨特的是,韓國左右兩黨的對立還與地域矛盾高度重合:保守勢力主要出自“嶺南”的慶尚道,而進步勢力主要出自“湖南”的全羅道。
追溯起來,這種地域對立的獨特現(xiàn)象實質(zhì)始于歷史上的分裂,這導致狹小的朝鮮半島南部至今留有深刻的矛盾與隔閡。朝鮮半島的三國時代(新羅、百濟、高句麗),半島南部的東西兩邊分屬新羅、百濟兩國。而被稱為“湖南”(因在蟾津湖以南)的全羅地區(qū)舊屬百濟,被稱為“嶺南”(因在太白山嶺的南面)的慶尚地區(qū)舊屬新羅,“嶺南”與“湖南”之爭始終不絕,雙方互相傾軋,直到新羅征服百濟,百濟民間自此積蓄起對新羅的嚴重敵視情緒。
韓國建國后,幾位總統(tǒng)多在慶尚道出生、成長,他們?nèi)藶榈貙覒?zhàn)略資源向東南傾斜,以至于在國家經(jīng)濟高速成長時期,慶尚道明顯獲得更好的發(fā)展,形成了大邱、釜山等大都市,而全羅道則多以發(fā)展農(nóng)業(yè)為主,雖然生態(tài)得到了保護,但在城市化、工業(yè)化水平上處于落后地位,全羅人對此深感不滿,雙方隔閡至今十分嚴重。
地緣上的敵對帶來路線上的分歧。全羅道人主要支持進步派,希望改善民生,提高福利,治理腐敗與扭轉社會不公;而慶尚道主要支持保守派,希望繼續(xù)貫徹樸正熙政府之后的政治上小政府、經(jīng)濟上自由化的方向。直到文在寅出現(xiàn),這一政治慣例才被打破。出生于慶尚道的他卻成為一名進步派,因此得以整合全國選民。他號稱要打破地域和政見的差異,做“全國人民的總統(tǒng)”,力圖彌合國內(nèi)的嚴重分裂。但可以比較肯定地說,這種歷史上長期形成的格局,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改變的。
半島未來向何處去
新總統(tǒng)到位了,韓國政局能穩(wěn)定下來嗎?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了。無數(shù)先例告訴我們,一個道德上無懈可擊的好人,并不定能成為一個好的國家領導人。文在寅作為一個堅守信仰的理想主義斗士,能否帶領國家趟過現(xiàn)實政治的滔滔洪流?他不喝洋酒、不打高爾夫,確實做到了獨善其身,但他的治國理政能否重振韓國雄風呢?
有一點是明確的,文在寅上臺后,韓國政壇潮流已然發(fā)生明顯變化,朝野普遍打起“向左”的轉向燈。
在經(jīng)濟上,文在寅主張進行財閥改革、就業(yè)改革,并增加社會福利開支,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增加雇傭。樸槿惠的倒臺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嚴重的就業(yè)問題所致,尤其在年輕人中,甚至出現(xiàn)了“38度線”(職員一過38歲就被解職)這樣的詞匯。為此,文在寅提出增加80萬雇傭、50萬公務員,將最低工資提高到1萬韓元每小時(約合60元人民幣)等目標,力求贏取民心。
在半島安全問題上,文在寅反對對朝鮮采取過于激進的對抗措施,提倡采取外交手段解決問題。文在寅來自朝鮮的家族背景,使他不像李明博、樸槿惠那樣視朝鮮為敵,朝鮮于他而言更像是關系復雜的同胞故人。例如,他提名徐勛為國家情報局局長,徐勛此前是朝韓南北對話的推動者之一,也是對平壤最為了解的韓國人,任用他標志著韓國希望與朝鮮開展對話,緩和局勢。
回首過去,韓國建國60多年的歷史中,幾乎每一任總統(tǒng)都以近乎完美的形象登上最高政治舞臺:樸正熙創(chuàng)造“漢江奇跡”,全斗煥標榜戰(zhàn)斗英雄,金泳三開創(chuàng)清廉正直,金大中揮灑“陽光政策”,但如同詛咒,他們最終都逃脫不了悲情宿命,或流亡海外,或被人暗殺,或鋃鐺入獄。
這其中當然有個人因素,但也不得不從世界政治和歷史的洪流中尋找原因。歸根到底,韓國是一個在夾縫中生存的國家,盡管建立了民主政體,但又沒有徹底改變東亞的家族政治傳統(tǒng)。與此同時,內(nèi)有財閥施壓,外有美國干預,導致韓國總統(tǒng)往往淪為某一特定團體的利益代言人,而缺乏從整個民族、國家的命運出發(fā)的長遠目標和戰(zhàn)略眼界,一旦下臺,失去權力護身,又容易成為另一利益團體的打擊對象。
5月22日,文在寅連續(xù)第8年出席了盧武鉉的追悼活動,寄托哀思,也向一生好友轉達了繼承遺志、推進改革的決心。但他并不是簡單的“盧武鉉2.0”,與盧武鉉當選時相比,現(xiàn)在的文在寅更年長、更成熟,也更會作戰(zhàn)略思考。未來5年,韓國不會是簡單的“盧規(guī)文隨”,而是將走出一條新路來。
(作者系察哈爾學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