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賜
我站在兩百人面前充當(dāng)教學(xué)模型,用肢體模仿子宮的形態(tài)。多么溫柔的場景,一束陽光正好穿過湖岸的柳樹,投射在我的側(cè)臉,千萬條光影拂動起來,卷起風(fēng)情萬種的波浪。解剖學(xué)教授指著我說,子宮就像天使,長著一對純潔的翅膀。我以“人體器官”的姿態(tài),散發(fā)出飽滿而誘人的光澤。明晃晃的日頭里,我看見他們笑得前仰后合,空氣里飄蕩著茉莉花的香味。我仿佛被一陣猛火炙烤,周身所有的毛孔都張開了。
學(xué)校沒有圍墻,解剖樓位于最荒疏的角落。越靠近解剖樓,我越能感受到土地的野蠻。紅色的土壤里抽出駁雜的野草,密密匝匝,劍拔弩張。綠光在山丘上跳躍,搏斗與廝殺。雨季總是相當(dāng)漫長,一場大雨覆蓋著另一場大雨,所有的事物都被反復(fù)盤查,又顯得愈發(fā)可疑。暴雨來臨的時候,野草鎖不住泥土,就躬身伏向大地,嗚嚕嗚??人云饋怼Q哪酀{順著山坡流淌,頃刻間染紅湖水。湖水就這樣憋著氣一路猛漲,鯉魚喘不過氣來了,就在岸邊翻起白肚皮。多少隱秘的事物都藏不住了。
為了試探死亡的氣息,我獨自走進幽暗的房間。塑料布是灰藍(lán)的、網(wǎng)格的、薄質(zhì)的,它包裹了隆起著一個人的形狀。在寂靜的空間里,我禁不住劇烈顫抖,連脊背都僵直了。我的左手像捻起一片花瓣,慢慢掀開了那一層隔膜。于是我看到了一具干癟的尸體,赤裸裸的,毫無遮掩的。沒有任何美感——為了醫(yī)學(xué)教學(xué),他被剝?nèi)チ舜蟛糠值钠つw。我無法描摹他的容顏,卻能一眼看穿他的衰老。我有些恍恍惚惚的,關(guān)于這些藏污納垢的軀殼,以及冥冥中注視著的瞳孔。但我并沒有瘋狂,只想用“完美”來形容這些標(biāo)本。金屬架上密封的,從左到右排列著的,是一個個幼小的驅(qū)殼。他們未能降生于世,卻并不是冰冷的存在。他們太過宏大,懸浮以及凝固的,不僅僅是一種姿態(tài),也是人類演變的歷程。
課堂的氣氛依舊沉悶。大地上倏地騰起一片耀眼的白光,這不是尋常的雨,怕是臺風(fēng)來了。玻璃猛然發(fā)出震顫,窗外一棵筆直的樹被吹成了降落傘。我對照解剖圖譜,假裝心無旁騖地研究。我一眼就能分辨出來,兩根粗壯的股骨屬于不同的人。他們生前毫不相干,死后被混淆成一堆,從此不分彼此。在這間教室里,少說也有二三十根相似的股骨。我猜想,骨頭之間也會談戀愛,會在無人的時候私語或唱歌。
骨頭上用字母和數(shù)字編著號,我看不懂其中的邏輯。這更像是某種警示——已經(jīng)記錄在冊的,就不容許遺失。我竟然動了邪念,試圖偷走其中一片占為己有。它是人類的第一頸椎(寰椎),取自泰坦巨神阿特拉斯。我愛極了它的模樣,宛如一輪滿月,每一個弧度,每一個孔洞,都令人癡迷。我不得不承認(rèn),骨頭是實用主義者,也是完美主義者。沒有無用的凸凹,沒有無用的曲線,即便是剝離了血肉,也指向隱秘的國度。
我的身體是誠實的,不敢為非作歹。直到我發(fā)現(xiàn),一片從頭骨上脫落的顳骨殘片,上面沒有任何標(biāo)記,甚至還留有骨片相互咬合的鋸齒,看似微不足道,又像匕首般足以傷人。我鼓足所有的勇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它塞進襯衣口袋。一瞬間,口袋化作了藏尸的深井。骨片只有拇指大小,直到我感到不安而遺棄它,都無人知曉它的存在。因為它,我開始恐懼黑夜的降臨,就像一塊森然的幕布,遮蓋住了面孔,每一次呼吸都變得極為艱難。我看見了那些埋伏的病灶,有些像稻米,有些像瓜果,在黑暗處無聲無息,吸收氣血一點點生長。
夏天的生長是蠻橫的,風(fēng)吹不動的時候,蜜糖的香氣就在嗡嗡聲中不斷膨脹。遒勁的野草及腰高了,里面就滋生出有毒的螞蟻。校園里一些邊邊角角的工程,很多年沒有完成。解剖樓附近,簡易的窩棚形成了群落,精瘦的男人們熱衷于裸露。南國的太陽把他們烤得像蝦子,軀干微微佝僂,胸口泛起一片赤紅。他們的手里時常緊握著某種鈍器,這加深了我對暴力的遐想。窩棚里跳出野孩子,折斷了樹枝,用絲線和彎鉤就能捕獲魚蝦。年幼的時候,父親曾傳授我垂釣的本領(lǐng)。判斷目標(biāo)群體的特性,選擇不同的魚竿、魚漂、魚鉤和魚餌。父親的學(xué)問是優(yōu)雅的,講究科學(xué)的引誘,所有的步驟都如儀式般不可冒犯。然而,野孩子是天生的捕食者,他們擁有不同凡響的秘技。自由地奔跑在山坡上,發(fā)出金屬般的嘲笑。
我習(xí)慣了在動物實驗過后,承擔(dān)處死的工作。有些人虛偽地拒絕,可我卻從不推脫。頸椎脫臼法殺死一只小白鼠,要掌握好寸勁,才能夠干凈利落。在兔子和狗的靜脈中不斷注入空氣,等待其最后一次蹬腿。瞳孔渙散的瞬間,我知道它們終于迎來了永恒的解脫。余溫猶在的尸體被丟棄在黑色的垃圾袋中,運送到隱匿的地方,比如人聲鼎沸的小餐館,或者濃煙滾滾的焚尸場。我暗自松了一口氣。很顯然,我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屠夫,也在享受屠夫的樂趣。面對無法逃避的死亡,就以高尚的名義告訴它們,這世間存在諸多厄運。
每當(dāng)夜晚降臨,我就背負(fù)著這些亡魂行走。暗夜收攏封閉,聽覺開始變得異常敏銳,油脂光澤的蟑螂撲翅飛翔,在黑魆魆的縫隙里覓食,誕下綿延的子嗣。室友養(yǎng)了一只身姿輕盈的白貓,夜晚時常會攀爬上我的鐵床,肆無忌憚地在我的身體上來回踱步。它的足輕輕塌陷在我的肉體上,而我卻沒有足夠的力氣,把它狠狠地剝落?;蛟S它也不曾以為,我是存活著的。在它的眼里,只不過是一個人的形狀罷了。
有一次我猛然驚醒,仿佛置身厚重的棺木里。濕噠噠的空氣中,青苔吸食養(yǎng)分,一層一層蔓延覆蓋。身體僵硬如鐵,只有眼珠可以旋轉(zhuǎn),喉嚨里發(fā)出鐵銹般的嗚咽聲。死亡終于在我的現(xiàn)世撕開裂痕,倏地就淚流滿面。枕邊的雜物罐里藏著的那片潔白的人骨碎片,正散發(fā)出清涼的茉莉香氣。因為偷了一片人骨,我被噩夢反復(fù)糾纏。亡魂在大地上飄飄蕩蕩,我只好等待太陽從大地深處迸發(fā)。天光大作的時候,所有的蟬共同發(fā)出憤世嫉俗的怒吼。
從那以后,解剖課上的我游手好閑,喜歡偷偷在樓里面游蕩。我不能消失太久,但是可以完成一次探索或者短暫的出走。我只是不愿像觀眾似的,團團圍著人體標(biāo)本,假模假樣戴上橡膠手套,捧著彩印的解剖圖譜,指認(rèn)某個結(jié)構(gòu)。困惑之光在每個人的臉上流轉(zhuǎn),這場景既嚴(yán)肅又可笑,那些對身體的探索,進而迸發(fā)出一種荒誕的狂熱。比如,必須把一堆腸子掏出來,又要按照正確的順序塞回去。很多個人湊在一塊,就會變得愚笨不堪。我們還能在肉體上標(biāo)注什么?認(rèn)知的過程極其緩慢,卻有太多種死亡的形態(tài),鉆入到了我生命的土壤里,演變成龐大的根系。我不知道它們會開出什么樣的花朵。
解剖樓頂層的露臺是閑適的,可以眺望風(fēng)景。其實只要沒有人,不用忍受福爾馬林的味道,都是極好的。天氣炎熱的時候,身體也跟著虛脫起來,像被抽離了魂魄似的。有時下過雨,我就蹦蹦跳跳地,尋找可以落腳的地方。還有些時候,天空正斜斜飄著細(xì)雨,遠(yuǎn)方的低洼處變作泥潭,榕樹變作森林,湖水變作洪水。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我發(fā)覺,愈是拒絕靈魂的在場,愈是會在空間中勾勒出另一個世界的輪廓。
雨水中的世界更加鮮亮細(xì)密,一種原始的蓬勃感與死氣形成鮮明的對比。它們?nèi)绱撕甏髠グ?,而我正站在萬千骸骨之上,在萬千熾烈的拷問中,感受著空氣中的清冽。自由,我腦海里怎么會浮現(xiàn)出這樣的陳詞濫調(diào)。或許是解剖樓給了我太多沒有意義的遐想。我在想,當(dāng)我們領(lǐng)略過死亡的風(fēng)景,它本身會不會變得稀松平常。
隱跡
除了《人體解剖學(xué)圖譜》,我的枕邊還有一本怪獸圖譜。里面記載著一種棲息在中國南方的物種,叫做“貫胸人”。在《山海經(jīng)·海外南經(jīng)》中有記載:“貫胸國在其東,其為人匈有竅?!彼麄兇婊钪?,卻可以沒有心臟。因為沒有心臟,所以無所畏懼。
醫(yī)院生活并不完全是枯燥的,偶爾也會透露出匪夷所思。我仍然記得那個女人,她站在醫(yī)務(wù)室的鏡子前,緩緩解開一排紐扣,露出了豐腴的身姿。她像一只蜂后般優(yōu)雅,皮膚異常白皙,手指上卻涂抹著黑色的指甲油。她指著胸脯說:“我的胸前有個貫穿的洞,但是我不敢告訴別人。我把衣服穿得嚴(yán)嚴(yán)的,不敢去公共浴室,也不會在公開場合裸露身體?!?/p>
醫(yī)生說:“或許我可以給你開一些藥片,這會讓你好受一些。”
“不管用的,藥片會從洞口滑落出去。我能聽到吱溜一聲,藥片就滾落到很遠(yuǎn)??勺铍y的還是喝水,你知道嗎,我的胸口就像噴泉一樣。”
“是在這里嗎?或許我可以幫你把洞口填上?!?/p>
“是的,他們指責(zé)我撒謊的時候,就用力戳我這里,真的很痛?!?/p>
醫(yī)生把紗布覆蓋在她的胸口,小心地粘貼好,并囑咐她不要輕易揭開。我們或許想不通,一個人的胸口怎么會憑空多出一個荒謬的洞。她卻鎮(zhèn)定自若地說:“我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而已。”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我似乎見到了鼓風(fēng)機,在她胸口的洞穴里,果真有冷颼颼的風(fēng)在穿梭。我曾幻想在她的胸口,插一束野菊花作為裝飾??扇绻暾?,我們又如何得到宣泄。她一直在尋覓一個知音,或者一個和她一樣殘缺的物種。不可言說的秘密,卻成了被指責(zé)的謊言,不知道是誰人看不穿。
如果真的有靈魂存在,那么身體一定是束縛的囚籠,甚至可以被定位和追蹤。午后的她,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板凳上,胸膛卻像海浪一樣起伏,有些慌亂和不安。她堅信身體里有一些隱疾,比如有個男人在她的子宮里安裝了追蹤器。無論跑到何方,她都無法擺脫這個男人。一定是男人在搗鬼,在她的身體里作祟。而子宮是她最隱秘的器官。
“我們確信你的子宮里沒有追蹤器,因為機器不會說謊。”
“不,你們都是騙子?!?/p>
“那個追蹤你的男人是誰?”
“他是我的丈夫。”
“他千方百計要找到你,是因為擔(dān)心你?!?/p>
“不,他愛的只是我的驅(qū)殼?!?/p>
她的每一句話都說得宛如定理,如同大徹大悟的愛與恨。一個細(xì)胞,不斷進行著吞噬和消解。而一個人,就是一大團的細(xì)胞。她卻終不能像誕下一個孩子那樣,排出這個揮之不去的異物,擺脫這個男人的魔掌。
我抬起頭,忽然發(fā)現(xiàn)門外站著一個不起眼的男人,偷偷地向門內(nèi)窺視。他隱藏在陰影中,穿著洗舊的工作服,簡樸得像一塊用舊的白毛巾。我不知道怎么會用毛巾去形容一個人。但他的確如此,柔軟、平和又疲憊。他沖我微微點頭,目光中充滿了歉意。
她順著我的目光,再次見到了男人,身體像弓弦繃緊。仿佛宿命的輪回,他們中的一個扮演逃生者,另一個扮演追捕者,誰也不能倦怠,只好不斷地奔跑。我卻愿意相信,他是在意她的,目光中所流露出的關(guān)切不會作假。正如人類熱愛太陽,是因為它離我們那般遙遠(yuǎn),我們可以借由它的力量,耕種、收獲、繁衍生息。或許他,正是她生命中的另一個太陽,她害怕靠得太近而被灼燒。醫(yī)生還是應(yīng)了男人的請求,把她子宮中的節(jié)育環(huán)取了出來,作為一個象征,從此宣告她恢復(fù)自由的身體。
這一天,另一個子宮中藏著節(jié)育環(huán)的女人來到醫(yī)院,提出想要修復(fù)處女膜。我立刻戴上有色眼鏡審判了她,一個圖謀不軌的女人。正如朋友決定出售老房子時,重新粉刷了墻壁,他們的企圖可以歸為一類,為了巨大的增值,理應(yīng)做一些小小的投資。我從不認(rèn)為這一點點改變足以遮掩過往,比如房子確實經(jīng)歷過時間的摧殘,比如女人一定要在床上佯裝疼痛才能獲取信任。在醫(yī)院里,我們總是很容易就能獲悉那些極其隱秘的真相。
她至始至終呆若木雞。她躺在那里,可能是天氣太冷的緣故,偶爾會輕微地顫動身體。她選擇躲避我的目光,而那些勞作的醫(yī)生似乎更像是幫兇。身體里埋藏著巨大的陰謀,但不曾被質(zhì)問,就只有緘默?;蛟S,她很快就會回到幽閉的小旅館,和另外一具肉體糾纏下去,又或許收獲一段真實的愛情也未可知。我相信,所有的小旅館都有相似的格局,卻一樣令人感到陌生和恐懼。窗簾上附著的密密麻麻的污跡,就像是不斷繁衍的微生物,肆虐著,吞噬著,布滿了欲望的氣息。
靈魂借由身體去愛,我也曾無法控制顫抖的身體,去觸碰和接納另一具肉體。我相信成長的過程極為緩慢,但愛總和欲望糾纏不清。當(dāng)我們?nèi)滩蛔“焉眢w交由對方的剎那,就彼此交換了生命的一部分。我依稀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些個零下幾十度的寒冬里。樹葉已經(jīng)全部凋零,鳥獸也隱匿難尋,在我回家必經(jīng)的巷弄深處,穿著校服的他們總是忘情地彼此相擁親吻,試圖把手伸進彼此的毛衣,侵略對方的身體。不知道還有多少雙和我一樣在暗暗偷窺的眼睛,也許在街的對岸,也許在窗簾的背后。
而我知道,這一切的一切都會歸于平靜。生命的悸動有時候不是被等來的,而是被制造的。我們的肉體其實并沒有什么鮮明的記號,只有一張張相似的面孔,讓我們利用它去生存。我們擁有了身體,卻并不能極盡了解它深處的秘密。幾年前,當(dāng)我獨自走進解剖樓的時候,以為這一切都是那么驚心動魄。難以預(yù)料的幾年后,我卻對生命表現(xiàn)得愈發(fā)無知。
解剖自己遠(yuǎn)比解剖他人更難,獨處和思考才是隨波逐流的逆光。我們想要分門別類的,卻經(jīng)常似是而非。身體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隱跡,要我們用一生去探索,而我們卻也只能知曉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而剩下的一部分,或許要歸于靈魂,它們是如此的繁雜而不可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