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詩婷

最近，張楊導(dǎo)演的西藏題材電影《岡仁波齊》上映。這部安靜的公路片在《變形金剛5》的喧囂中辟出了一條幽徑——9天，票房破2700萬，對于藝術(shù)電影，這個成績可以稱得上“大賣”了。

“我骨子里其實挺搖滾的?！币簧聿刈逍蓄^的張楊這樣定義自己。與今天對藏族文化的迷戀一樣，張楊當年對搖滾的熱愛也是在為自己尋找精神上的支撐，他需要以這種支撐凝聚能量，再以音樂、戲劇或電影的形式表達自我。

看似平靜至極，實則波瀾壯闊

張楊導(dǎo)演新作《岡仁波齊》已于近日在全國公映，這部長117分鐘的電影，只講了一個簡單到樸實的故事——西藏腹地古村“普拉村”同村10個普通的藏族人和一個孕婦一起從家出發(fā)，翻山越嶺2500公里去神山岡仁波齊朝圣，此行歷經(jīng)生、歷經(jīng)死、歷經(jīng)震撼的西藏四季風(fēng)光，歷經(jīng)災(zāi)難、變故、內(nèi)心的拷問、成長與蛻變，看似平靜至極，實則波瀾壯闊。

這不是張楊第一次拍和西藏有關(guān)的電影。在他早期的口碑大好的作品《洗澡》中，就有過類似的畫面：一位藏族老人帶著自己的小孫女，長途跋涉去圣湖洗澡，這幾分鐘的鏡頭把世俗生活中的洗澡上升到信仰的高度。評論界對此褒貶不一，有人說是點睛之筆，也有人認為是異域奇觀，畫蛇添足。“是張楊一定要加這么一段的，為拍這場戲，他差點因為高原反應(yīng)把命丟了?！薄断丛琛返木巹≈坏笠嗄谢貞?。

很多年前，刁亦男和張楊一起拍紀錄片，去過幾次西藏，當時他就覺得，張楊對西藏的感情和其他人不一樣，“好像上一世他就是個藏族人”，“拍了《岡仁波齊》電影，總算是把他的心愿給了了”。

在藏文化里，馬年是神山岡仁波齊的本命年。張楊追求儀式感，希望在馬年把它和《皮繩上的魂》拍出來。擺在他眼前的第一個難題是找投資。早年拍電影，張楊沒為錢發(fā)愁過，但眼前的兩個片子，無論從題材還是他希望呈現(xiàn)的影像風(fēng)格，都沒有能賺錢的賣相，想要籌錢不容易?！镀だK上的魂》起碼是個完整的故事，《岡仁波齊》連劇本都沒有，他只能和投資人說說自己的想法，大致的拍攝方式和希望呈現(xiàn)的風(fēng)格，能不能拍成他都不敢打包票?！罢l敢投??！”張楊也覺得，自己這看起來不靠譜的項目有些為難投資人。

眼看著已經(jīng)到了2013年底，再不進藏，《岡仁波齊》就來不及拍攝了。這時，好友李力站了出來。作為合力辰光的董事長，李力最賺錢的一筆電影投資是《小時代》，從那部電影里看得到他追逐利益的本能。他也曾勸張楊拍商業(yè)片，大制作、大IP、大卡司（演員陣容），張楊總是猶豫不決。他投資過張楊的上一部電影《飛越老人院》。那部電影沒能讓他賺到錢，眼前的這兩部電影更沒有賺錢的希望，但他依然對張楊承諾：“不管其他人投不投，你去拍吧，我給你托底。唯一的要求是，注意安全。”

2013年11月底，投資還沒到位，張楊就帶著一個30多人的劇組進藏了。劇組買了七輛面包車，一路走一路拍，遇到縣城就住旅館，沒有旅館就住帳篷。隨隊的有廚師和醫(yī)生，餓了吃大鍋飯，病了也有人照看。他們還在當?shù)毓土瞬刈宓臄z影助理，剛開拍的那段時間，因為高原反應(yīng)，攝影師扛不動攝像機，全靠助理們出力才能順利拍攝。

10個月下來，張楊成了現(xiàn)在的張楊，皮膚黝黑，戴上帽子、手串和銀戒指，坐在人群中寡言少語，他有意無意地與周遭保持著距離?！皠倧脑鷳B(tài)的地方回來，大家都不適應(yīng)或者排斥亂糟糟的城市生活?！钡笠嗄性囍治鰪垪睿暗倪@個勁頭持續(xù)的時間有點長?！?/p>

“第六代導(dǎo)演”的困惑與焦灼

很多時候，張楊不愿被簡單地歸入“第六代導(dǎo)演”的行列。事實上，他與多數(shù)“第六代”所走的路也不一樣。王小帥、婁燁等人的早期作品都在海外反響熱烈，但也都遭受過電影被禁，拍攝資金短缺的坎坷命運。張楊的運氣要好得多。他的處女作《愛情麻辣燙》與美國制片人羅異合作，電影不僅順利上映，還創(chuàng)造了當時的票房紀錄。

1995年，羅異從臺灣來到大陸，在一眾年輕導(dǎo)演中選擇了張楊，打算與他合作，拍一部屬于年輕人的電影。當時，張楊還沒有任何電影作品，羅異看上的是他為搖滾圈拍的幾個MV。

因為要為投資人負責，張楊的首部電影就呈現(xiàn)出與其他“第六代”導(dǎo)演不同的氣質(zhì)。他沒有“關(guān)注邊緣人物”，也沒有太多“自傳色彩”，而是講訴了五段不同年齡層的都市愛情故事?！斑@種講故事的方式在當時是沒有的，現(xiàn)在看來也不過時?！睆垪罘治觥稅矍槁槔睜C》的成功，“那時肯定也考慮市場了，而且抓得很準。必須拍一部能上映的電影，這是當時的底線?！?/p>

一部低成本電影，收獲了3000萬元票房，還排進了當年院線電影票房的前三甲。對于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導(dǎo)演來說，這是一個太完美的開始。

張楊當時找來的是大學(xué)時就一起折騰的刁亦男和蔡尚君，大家一起寫劇本，后來劉奮斗也加入了。這幾個人在若干年后都有了自己的導(dǎo)演作品，成名了?！耙皇菑垪睿覀円苍S沒這個機會，后面各自的電影可能也沒了，或者晚得多，誰知道呢?！辈躺芯f，“我們這些人，張楊能最先出來，是有原因的。他情商很高。你看，他就能把我們這群人都聚在一起?！?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7/12/qlzk201726qlzk20172641-2-l.jpg" style="">

《愛情麻辣燙》成功后，張楊又很快開始籌備《洗澡》的劇本。最后的定稿階段，幾個老同學(xué)又聚在了一起，他們把自己關(guān)在亞運村的一個賓館里，一場戲一場戲地過，墻上貼滿了故事卡片。

電影剛做出來時，張楊有那么一點擔心。接受采訪時，他袒露過當年的顧慮：“我們不是要拍給年輕人看的電影嗎？這個會不會太老了？觀眾會不會睡著？”市場反饋很快打消了張楊的顧慮，《洗澡》不僅票房大賣，還幫他拿到了圣塞巴斯蒂安國際電影節(jié)的“最佳導(dǎo)演銀貝殼獎”。

《洗澡》之后，張楊的電影更像“第六代”的作品了?！蹲蛱臁贰断蛉湛范继骄總€人的精神世界，或多或少有了自傳性質(zhì)。也是從這時起，張楊開始變得小眾。電影票房不盡如人意，曾經(jīng)一起寫劇本的好哥們兒各自單飛，他也不再和制片人羅異合作，接下來的電影該怎么做，張楊要重新選擇。

2008年前后是張楊最困惑的時期，他很難靜下心去拍兩部與商業(yè)不沾邊的電影。那幾年，國內(nèi)電影票房暴漲，商業(yè)和藝術(shù)之間的矛盾撕扯著他?？傆腥税堰^億的投資和劇本擺在他面前，要和他一起謀劃“票房奇跡”。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張楊先后拍攝了《無人駕駛》和《飛越老人院》。這兩部電影，一部失了口碑，一部輸了票房，他在商業(yè)和藝術(shù)之間搖擺，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搖滾，現(xiàn)實和城市

回頭看自己的前幾部電影，張楊覺得，《愛情麻辣燙》和《洗澡》都有市場的考量，而《昨天》的氣質(zhì)和表達的內(nèi)涵更符合他當時的心境。

電影中的賈宏聲是張楊的好朋友，他們都熱愛搖滾?！蹲蛱臁分v的就是賈宏聲自己的故事，他和同為演員的父母一起，在鏡頭前演繹了自己吸毒、戒毒的經(jīng)歷，毫無保留地展示了自己痛苦不堪的內(nèi)心世界。

“我特別理解賈宏聲，他的困惑，他和世界的那種隔閡，那種孤獨感，我也有，只是他太極端了。”張楊說，他在這個偏執(zhí)的同伴身上，看到了他們這群人的痛苦。

賈宏聲是張楊最喜歡的演員。“他身上有那股勁兒，我們這些導(dǎo)演都喜歡都市題材，賈宏聲長得洋氣，有范兒，他身上有我們喜歡的城市感和時代感?！比绻欢ㄒ炎约簹w入“第六代”導(dǎo)演，張楊覺得，自己與其他人的共通點就是都受西方文化的影響，從小說、戲劇、當代藝術(shù)到音樂，他們極度渴望擺脫上一代人的鄉(xiāng)土氣。

“我們喜歡法國‘新浪潮的戈達爾、特呂弗，喜歡德國的法斯賓德，喜歡拍紐約的馬丁·斯科塞斯，歸根結(jié)底是喜歡兩樣?xùn)|西：現(xiàn)實和城市?！?/p>

“我骨子里其實挺搖滾的?！币簧聿刈逍蓄^的張楊突然定義自己，“搖滾的本質(zhì)就是自由，別管我做什么、穿什么，只要是以個人意志做出的選擇，就都符合搖滾精神?！?/p>

在眼前這個“康巴漢子”款張楊身上，很難找到熱愛搖滾樂的證據(jù)。但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DJ張有待說，當年張楊從中山大學(xué)轉(zhuǎn)學(xué)到中戲，發(fā)型突兀，一身行頭也與眾不同，人如其名，非常張揚。

因為代表中山大學(xué)在人藝演出了話劇《行星啟示》，張楊被中央戲劇學(xué)院的老師看中，轉(zhuǎn)學(xué)到了中戲?qū)а菹?。上世紀80年代末，搖滾樂開始在中國傳播。有一天，張楊被同學(xué)施潤玖帶到學(xué)長張有待的寢室，張有待給他們放了幾首搖滾樂，張楊瞬間就愛上了，欲罷不能。很快，張楊就和施潤玖、張有待，還有一個舞臺美術(shù)系的哥們兒組起了樂隊，取名Hospital（醫(yī)院）。

與此同時，刁亦男、蔡尚君、張一白和孟京輝等人成立了文學(xué)社。一開始，樂隊和文學(xué)社勢不兩立，互相看不上。后來，因為一些外力，兩伙人走到了一起，開始瘋狂地搞實驗戲劇。那時的戲劇和搖滾樂一樣，是他們對抗世界的另一種方式。“《等待戈多》不讓演，我們就站在煤堆上念劇本，必須表達?！睆垪畎涯贻p時的荷爾蒙獻給了搖滾樂和戲劇，當然還有不愿被提起的那些愛情。

與今天對藏族文化的迷戀一樣，張楊當年對搖滾的熱愛也是在為自己尋找精神上的支撐，他需要以這種支撐凝聚能量，再以音樂、戲劇或電影的形式表達自我。

“張楊是我們這群人里成熟比較晚的，很多時候都像個小孩?！钡笠嗄杏X得，張楊的底色其實不是搖滾，也不是藏文化，而是溫暖?！八碾娪翱偸侵v一些市井生活，父子情、兄弟情和溫暖的愛情。他總是用溫柔的眼光來看待生活中的憂傷。別管他是文藝青年還是搖滾青年，溫暖才是他的基調(diào)，電影和人都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