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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書鵬小小說二則

        2017-07-05 15:30:01張書鵬
        唐山文學 2017年6期

        張書鵬

        張書鵬小小說二則

        張書鵬

        醫(yī)德

        負責給我媽媽做闌尾切除手術(shù)的,是位中年女醫(yī)生,姓周。

        術(shù)前檢查,周醫(yī)生有些心不在焉,陰沉著臉,語氣生硬。遇上這么個缺乏親和力的醫(yī)生,我心里直打鼓。

        病房里就兩張病床,我媽占了一張。另一床上,躺著一位老阿姨,旁邊坐著她女兒。老阿姨是城里人,剛做手術(shù)兩天,氣色很好。負責治療老阿姨的是名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男醫(yī)生,樣子挺斯文,說話軟聲細語,臉上常掛著微笑。一上午時間,醫(yī)生就為老阿姨檢查了三次,每次臨走還不忘給老阿姨掖好被角,囑咐注意事項。

        我媽不無羨慕地對老阿姨說:“大姐,這醫(yī)生多好,讓人心里舒服,可我的那個周醫(yī)生,唉……”

        老阿姨苦笑了一下:“我剛來也和你一樣待遇,好不到哪去?!?/p>

        “哪能呢?你的醫(yī)生雖是男的,我看比女人還細心,一瞧就有文化有素質(zhì)。”

        “文化是有,素質(zhì)和細心嘛,是看在錢的面子上?!?/p>

        “錢?”

        “什么?你還沒給?”

        “我們已交了押金了,三千,我兒子交的?!眿屩噶酥肝?。

        老阿姨笑了:“妹子,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你們農(nóng)村人見世面少,不懂規(guī)矩呢。做手術(shù)要給醫(yī)生和麻醉師塞紅包,知道不?我兒子塞了八百呢!”

        老阿姨的女兒接過話頭:“現(xiàn)在醫(yī)院都這樣子,沒有紅包開道,主刀醫(yī)生故意延長手術(shù)時間,麻醉師不配足藥劑,不把你整得死去活來才怪?!?/p>

        我想起來,有個朋友說過,他妻子在上海剖腹生孩子,塞了三千紅包。朋友說塞紅包是醫(yī)患之間公開的秘密,“意思”一下,心里踏實。

        下午,周醫(yī)生來到病房,依然陰沉著臉,像誰欠她錢不還似的。鄰床的老阿姨睡著了,她的女兒正好出去買東西。我趕緊掏出備好的兩份“紅包”,一份三百,一份兩百,悄悄塞進周醫(yī)生的白大褂口袋。

        “你、你這是干嘛?”周醫(yī)生連忙往外摳。

        “周醫(yī)生,您多辛苦,這點小意思不成敬意,麻醉師那兒也煩請您打個招呼?!?/p>

        第一次干這事,我緊張得做賊似的,幸好默念了無數(shù)遍的話,倒一字未落。

        “你把我們看成什么人了?不要,你拿去!”周醫(yī)生掏出紅包,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

        我一邊擋她的手,近乎哀求:“周醫(yī)生,沒別的意思,媽媽的手術(shù)就麻煩您了,我媽體質(zhì)差,經(jīng)不起折騰,您多擔待,您多辛苦……”

        我擠出討好的笑容,比哭還難看。

        周醫(yī)生愣了愣,忽地展顏一笑:“那,好吧。你媽媽的手術(shù)盡管放心。”

        看到她笑了,我能不放心嗎?這錢要送不出去,還真踏實不了。

        我簽過字后,媽媽準備做手術(shù)。周醫(yī)生微笑著安慰媽媽別緊張,陪她走進手術(shù)室,與先前的冷漠判若兩人。瘦高個麻醉師拍拍我的肩,笑說:“不用擔心,我保證把病人的疼痛降到最低?!蔽乙贿吀兄x,一邊暗嘆金錢的魔力。

        手術(shù)室外的墻壁,懸掛一張光榮榜——“全市十佳醫(yī)生”,周醫(yī)生赫然名列榜首。后來才發(fā)現(xiàn),每層住院樓,甚至醫(yī)院大門外,都有著同樣的光榮榜。擁有一名“全市十佳”醫(yī)生,醫(yī)院當然得不遺余力宣傳??粗鈽s榜上周醫(yī)生隨和的笑臉,我感覺說不出的假,“優(yōu)秀”,有幾份真實?

        手術(shù)很順利,不到一小時,媽媽就被推出來了。周醫(yī)生笑著向我點點頭,匆匆離去。周醫(yī)生雖然年近五十,相貌并不顯老,笑起來還是非常好看的。

        術(shù)后,媽媽恢復很快,這和周醫(yī)生無微不至的照料分不開。周醫(yī)生每天都會來病房幾次,每次總微笑著問寒問暖,可一轉(zhuǎn)身,她的臉馬上變得陰沉如水。這種人,不學川劇變臉真是埋沒了。每天上班,她的眼睛總略顯紅腫,明顯是熬夜癥狀,估計不是打麻將就是玩手機。唉,我心里真的感覺不舒服。白衣天使,救死扶傷,醫(yī)者父母心,說得多動聽啊。聯(lián)想剛見到周醫(yī)生時的情形,如果沒那份紅包,鬼知道我們會受到怎樣的冷遇。錢哪,唉!我一半后怕,一半慶幸。

        第六天,周醫(yī)生臨下班又來到病房,給我一份“出院證明”。她說:“病人明天可以出院了。真是抱歉,我明天有事出差,不能親自送你們出院。祝病人早日康復。”然后又仔細囑托休養(yǎng)期間的飲食、作息等注意事項。我媽說,多好的醫(yī)生啊。我想,如果與紅包無關(guān),她確實是個好醫(yī)生。

        隔日,出院手續(xù)辦理完畢后,我到護士站服務臺,交回租借的熱水瓶和水盆,碰到一件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我只預付三十元押金,護士竟然退回了五百三。

        我開玩笑說,高利貸也沒這么夸張吧?三十塊錢,一個星期就多了五百?這樣粗心可要扣獎金哦!

        護士笑說,沒錯,這五百塊,是周醫(yī)生存放她那兒,等我們出院時交還。

        “什么?”

        我懵圈得厲害,周醫(yī)生居然沒收錢?可她在“錢”前“錢”后的態(tài)度明顯不一樣啊。

        我問護士:“周醫(yī)生下午來不來上班,我等她?!?/p>

        護士說:“出國一趟,哪有那么快能回來?”

        “周醫(yī)生出國了?”我驚訝。

        “原來你還不知道?。恐茚t(yī)生的愛人在國外工作,上星期二出了車禍,可能要截肢。周醫(yī)生一直瞞著大家,昨天才告訴我們要請假出國,臨走時把五百塊錢放我這兒……”

        上星期二,正是我媽住院的日子。

        我悵然若失,扶著媽媽,慢慢走出醫(yī)院?;仡^看看大門外巨型“全市十佳”光榮榜,心里默默祈禱……

        人間情

        老李奄奄一息。醫(yī)生斷言,就兩天的活頭。

        精神尚好的時候,老李喜歡一個人發(fā)呆。同病房的病友老馬問他:老李,怎么不見你家人?

        老李先是沉默,過會兒說:老伴早死了,兒子在外地開公司,忙,走不開。

        老馬不滿:再忙也不能不管爹吧?錢再多也不能丟下親情吧?你看我兒子,哪天不來!

        老李表情落寞,隨即寬容地笑,說兒子不容易,白手起家拼到現(xiàn)在千萬身價,獨個兒管理幾百人的大公司,給俺老李家長臉哩。

        住院之前,老李在敬老院生活。兒子外地的別墅他住不習慣,感覺還是鄉(xiāng)下老家舒坦。老李不健談,但只要一提起兒子,就收不住話匣子,中氣十足,滿臉驕傲。老馬聽煩了,故意轉(zhuǎn)移話題,老李偏不,馬上又得繞回來。兒子的公司有幾十畝地那么大,兒子的別墅像個迷宮,進去出不來,兒子買一雙鞋花了八百八……老馬耳朵都聽出了繭子。但只要不提兒子,老李能半天不說話,沉默如石。

        經(jīng)常有親友探視老馬,水果、營養(yǎng)品大包小包堆得老高。老李沒人探望,就敬老院工作人員來過兩次,床頭柜上還剩半袋麥片。每當老馬家來人,老李就蒙頭大睡,真睡還是假睡,沒人知道。

        老馬非??犊?,過后總分些“福利”給老李。老李不好意思:嘿嘿,總吃你的,過意不去啊,等我兒子來了,加倍答謝。那小子,不買個三、五千塊錢營養(yǎng)品,老子決不答應。

        老馬說拉倒吧,咱難兄難弟也算有緣,這年頭誰稀罕吃的,你兒子雖然有錢,不如我窮人家子女孝順。

        不,不是不孝順,他確實忙。老李為兒子辯解,轉(zhuǎn)過臉去,又一陣落寞。

        老李沒等來兒子,卻突然病危。醫(yī)護人員搶救整整一夜,總算暫時把他從死神手里拉回。醫(yī)生斷言,活不過兩天。

        過了兩天,老李依然昏迷,并沒死。只有氧氣瓶中冒起的氣泡,證明他還是個活人。老馬看著病友,揪心,禁不住老淚縱橫,他知道,老李留著一口氣為了等兒子。

        第三天上午,老馬盯著老李的氧氣瓶,想著老李這樣的人,兒子富貴無比,自已卻落到如此慘境,何苦來著?氧氣瓶里的氣泡漸漸不活躍,像將死的魚兒,半天才有氣無力吐出一兩個圓圈。老馬大驚,趕緊按鈴。病房門立即被推開,醫(yī)院院長領(lǐng)著一名風塵仆仆的中年男子走進來。中年男子三兩步跨到老李病床前,撲通一聲雙膝跪地,撕心裂肺哭喊:“爸,我回來了,不孝兒子回來了,爸,你醒醒……”

        昏迷中的老李陡然睜開眼,眼中精光閃爍,手指動了動,終究無力抬起。中年男子小心握起老李枯瘦的手,按在自已的臉頰上,來回輕輕摩挲,淚水撲簌簌往下淌。

        老李費力地轉(zhuǎn)動眼珠,看看兒子,看看老馬,嘴角抽動,擠出一絲微笑。

        氧氣瓶中冒起最后一串氣泡,便變成一潭死水。

        老李兒子嘆了口氣,放下老李的手,起身撲撲膝蓋的灰塵,若無其事地站到院長身邊。剛才還哭得驚天動地愁云慘淡,這會平靜得跟個外人似的。

        老馬感覺萬箭穿心,再也忍不住,指著老李兒子的鼻尖破口大罵:“畜牲,忤逆子,白眼狼,被錢昧了良心啊,連親爹都不要。你爹把你夸成寶貝,我看就是一堆臭狗屎,呸!”

        老李兒子一愣:“大爺,你罵誰呢?”

        “我罵畜生哩,我呸、呸、呸!”

        “大爺,其實我……我……”

        “你什么你,豬狗不如的東西,咳咳咳……都說養(yǎng)兒防老,養(yǎng)你這樣的兒子還不如……咳咳咳……”老馬手捂胸口咳嗽不止,老臉脹得發(fā)紫,但出了惡氣,心里好受了些。

        院長連忙扶住老馬:“老馬,你別激動,你誤會了,他不是老李的兒子……”

        原來,老李是孤老,根本沒有子女。住院期間,老李羨慕老馬,為了掙臉面,便編造出一個子虛烏有的大款兒子。時間久了,連他自已都沉浸在謊言中不能自拔。院長對老李的情況非常了解,在老李彌留之際,花錢請了個專業(yè)哭喪的,給老李充當兒子,送他最后一程。

        老馬心里發(fā)酸,望著老李帶笑的遺容,不吭聲。一時激憤誤罵了人,心里多少有些歉疚。

        院長拿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中年男子,說任務完成得不錯,這是辛苦費。

        中年男人沒接,用衣袖擦擦眼睛,走到老李病床邊,說:“院長,這錢我不要了。我是孤兒,從小沒爹娘,我自愿做一回孝子為老李披麻戴孝,老李就是我爹……”

        老李的眼角,悄悄滑落兩行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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