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松

大礦長

李茂松

一

人的生物鐘很準(zhǔn)時，不到五點，梁新柱就醒了。前幾天也是起得這樣早，惹得老伴桂花直罵他一輩子騾馬勞碌命，老了也不會享清福。老梁慢慢起身，穿戴好棉衣鞋帽，又點上一支煙，溜溜達達走出家門，身后又追過來幾句埋怨的話。

臘月的清晨冷得真叫“鬼呲牙”，西北風(fēng)象小刀子絲絲地往臉上割，讓老梁下意識地拉下棉帽護耳。真是的，老伴兒說的沒錯兒，這么冷的大黑天到哪去呢？老梁抬頭看天，星星調(diào)皮地向他眨著眼睛，好像還是那么多那么亮，遠處井架上天橋上燈火依然，天輪不緊不慢地轉(zhuǎn)著，象是向他這個老伙計招手。以前可沒有時間和心情欣賞夜景??！老梁感嘆著不由自主地向東山礦門口走去。路熟人也熟。離礦門口越近，和老梁打招呼的人越多，都是上早班的礦工，除了兄弟就是爺們兒，老梁高興地連連答應(yīng)著，心情也好了許多。

在礦門口的小攤前，老梁要了一碗豆?jié){兩根油條，津津有味地吃起來。雖然都說老吃油炸食品有礙健康，可老梁就好吃這口兒，幾天吃不著就饞。還有那豆?jié){，能點豆腦兒，喝上一口香半天，打嗝兒聞著都舒服，是一種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享受。老梁慢慢吃喝完畢，一抹嘴兒，又要了兩根油條裝入食品袋，提溜著打道回府了。

回到家，天剛剛見亮兒。老伴正收拾屋子。老梁放下油條，又給老伴熱牛奶，嘴里叨咕著：“給老婆子拍拍馬屁?！币幌伦佑痔羝鹄习榈脑掝}：“誰要你拍馬屁？兒子給買那么多袋奶你不喝，偏要喝那豆?jié){，真隔色！”老梁點開微波爐：“嘿嘿，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嘛！”老伴不再言語，心里卻美滋滋的：“一輩子都是我伺候他，如今也知道關(guān)心我了?！币还膳鬟^后，老伴又費起心思：做了一輩子窯，乍冷退下來，老梁心里不大適應(yīng)?。‰m然他嘴上不說，看他整天六神無主，沒著沒落的樣子……我得幫他解解悶，散散心?！鞍?，等我吃完飯咱們?nèi)ド辖仲I點菜吧！”見老梁端上熱奶，老伴說?！霸奂沂[頭土豆蘿卜白菜不都有嘛，還買什么菜呀？”老梁不愛上街?！霸蹅円粔K兒上百貨大樓，我?guī)湍氵x一件新衣裳吧！”“都老頭兒了，穿啥新衣裳?。　薄袄项^兒怎么著，辛苦一輩子了，也該享受享受了！”“你看這吃穿用的，還不算享福啊？”“這不該過年了嘛，兒子閨女回來，給他們一個新形象唄！”“我說老婆子，你就別費心思啦，你不就是想陪我散散心嗎？”“是呵，你看人家王書記，馬礦長他們，從打退休每天就在老干部活動站里吹拉彈唱，多開心！多有意思！你也沒啥業(yè)余愛好，老在家悶著，我怕你悶出病來！”“沒事兒……”

“啥沒事兒呀，我看我老妗子說的對！老在家悶著對身體絕對沒好處！”外甥申大友一陣風(fēng)闖進來。老梁一抬頭：“噢，大老板又來啦！”申大友摘下帽子，露出锃光瓦亮的大禿腦袋，滿臉堆笑：“老舅又坷磣我哪！”隨手遞上一支“小熊貓”。 老梁接過香煙：“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呀！”申大友邊給老舅點著煙邊笑嘻嘻：“我老舅最了解我了！”“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有幾根花花腸子，一蹶屁股拉幾顆糞蛋我還不知道！要還是那事兒就免談啊！”看來申大友早有思想準(zhǔn)備，他不急不徐，還是往老梁跟前湊：“我的好老舅！你就幫幫我吧！要不我把我媽接過來，讓他跟你說？”“誰說也不行！”老梁板著臉，態(tài)度很堅決。

原來，聽說老梁要退休，申大友提前倆月就跑過來說，請老舅去他開的煤窯當(dāng)?shù)V長，到今天已是六顧“茅廬”了。老梁有他自己的想法。從解放前矸子山揀煤干起，直到班長隊長區(qū)長礦長，一輩子做窯早出晚歸，幾乎兩頭不見太陽，退休了也該多照點陽光，補償一下自己了。再說一雙兒女都已成家立業(yè)，日子過得都不賴，孩子老婆都不愿老梁再干啥了。老梁說要自己要在家好好兒享享清福，得對得起自己呀！再說，一個堂堂萬人之上的大礦長，給一個小煤窯打工，也忒掉價兒呀！因此，盡管外甥申大友軟磨硬泡磕頭許愿，都沒能奏效。鈴鈴……一陣電話鈴聲，打斷了尷尬的氣氛，老梁拿起一聽，是大姐打來的。

放下電話，老梁陷入深思。大姐是輕易不找他的，盡管他當(dāng)大礦長就有十年，大姐很少為自己的事找他，她怕弟弟這個礦長為難，更怕讓別人說閑話。這也是老梁敬重大姐的地方。

“老舅！不給我面子，我老媽的面子你得給吧？”“哼！”老梁狠狠瞪了大友一眼，扭過臉去?！靶轮?，連大姐都說話了，要不就去吧！”老伴在一旁悄聲說。老梁長嘆一聲，回過頭來沖著大友說：“咳！算你小子能耐！那我就試試吧。不過，我可是有條件的！”申大友一聽連忙點頭：“我的好老舅！只要您去，什么條件我都答應(yīng)！年薪你自己定，大權(quán)都交給你，一切你說了算！……”老梁伸出大手止住申大友：“你先聽聽我的約法三章：第一，我只幫忙不要工資；第二，你不要指望用我原來的關(guān)系謀好處；第三，既然讓我管，就一切由我說了算，你這個大老板也不例外！”“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一切聽老舅的！”申大友樂不可支，簡直喜出望外！相當(dāng)于劉備請出了諸葛亮啊！一個勁兒點頭稱是。并一再聲明：算老舅百分之二十的干股，年終分紅等等。

二

第二天，老梁走馬上任了。申大有立即召集所有麾下頭頭腦腦，宣布梁新柱為礦長，要求大家必須無條件服從領(lǐng)導(dǎo)云云。隨后，請老梁講話。老梁一擺手，等我先各處看看再說吧。

這原是一家區(qū)屬小煤礦，破產(chǎn)后被申大友收買。更名叫大友煤業(yè)有限公司，申大友搖身一變，成了渤海市老東區(qū)赫赫有名的民營企業(yè)家。用申大友的話說，公司現(xiàn)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這個“東風(fēng)”就是高級管理人員，而梁新柱無論從當(dāng)?shù)孛€是管理經(jīng)驗方面都是最好人選。老梁井上井下轉(zhuǎn)了三天。第四天一早，老梁將一份考察報告交到大友公司董事長申大友手中。待申大友看完，老梁說：“大友哇，這是我給你開的藥方，你得盡快抓藥治??！要不你早晚會出大事！”申大友笑了笑說：“謝謝老舅！我會認(rèn)真考慮。不過，您可不要完全按照你們大國企的標(biāo)準(zhǔn)來要求我這個‘小私企’呀！”老梁眼一瞪：“什么‘大國企’，‘小私企’？從安全角度要求都應(yīng)該這樣！”申大友見狀，忙陪笑臉：“您說得對！您說得對！我一定盡快研究落實！”“這才對頭嘛！”老梁轉(zhuǎn)身走了。

一個月快過去了，老梁沒見著申大友的動靜。此前，老梁已催過申大有幾次，申大友不是說正在踅摸廠家，就是說資金沒到位，老梁也隱隱約約感到申大有是在?；ㄕ?，他是想拖著不辦！老梁再也耐不住了，他找到申大友說：“你這個月再不把通風(fēng)設(shè)備安裝到位，我就辭職！”申大友一拍腦門兒：“你看我這記性！”馬上打電話叫來財務(wù)科長，當(dāng)著老梁的面簽了支票，派人操辦去了。一周過后，通風(fēng)設(shè)備果然到貨，很快投入使用了。這讓老梁心里有了些許安慰，看來我說話還管用！不過他心里還有不少隱憂，大友的“小私企”離理想狀態(tài)還差挺遠呢。于是，他又向申大友提出上小型采煤機，一是提高效率，二是減輕工人勞動強度的問題。這回申大友可不愿意了：“我說老舅。你知道嗎？咱這礦的條件算不錯了！就說這運輸設(shè)備吧，咱們有電機車運輸。聽說山西有的小煤窯在井下用三馬子運煤，還有的井下用騾子拉煤車呢。您知道咱中國大陸什么最便宜么？人工！為什么那么多外商港臺商來咱這兒投資建廠？他們看中的就是中國大陸的勞動力，太便宜了！十個中國大陸人都頂不上他們那兒一個工人的工資高！咱們?yōu)樯恫痪徒眠@廉價的人力資源？咱花大量資金添置設(shè)備不值得呀！再說公司剛開張我真沒那么多錢，以后再說吧！”聽申大友侃侃而談，有理有據(jù)，老梁竟怔在那兒不知再說什么了。是啊，誰會干賠本賺吆喝的買賣呀，說到底不都是為了賺錢嘛！看來上采煤機的事不提也罷，動輒幾百萬，也不是小數(shù)哇，咱也得體諒當(dāng)家人的難處啊！大友見老梁不吱聲了，就換了話題：“明天我要出趟門兒，區(qū)煤管局的人要來檢查驗收，老舅你接待一下吧。”老梁點點頭，答應(yīng)著。

果然，煤管局來檢查的都是熟人。帶隊的魏局長是去年剛從老梁的東山礦調(diào)去的，還有一個三十來歲的科長竟是老梁徒弟袁來福的兒子——爺們兒！一見面自然相當(dāng)客氣，都是一口一個老前輩，老領(lǐng)導(dǎo)，大老板的叫著，弄得老梁挺不得勁兒，連連解釋說自己就是個打工的，不算什么領(lǐng)導(dǎo)，更不是什么老板，沒什么權(quán)力。眾人聽了，相視一笑，不再說什么了。大家心里都清楚：給你外甥打工，你可就是二把手了，沒權(quán)沒利鬼才信呢！再說了，昨天大友已經(jīng)向他們打過招呼，明確一切由老梁全權(quán)負責(zé)。

送走檢查團，大友長出一口氣，對老梁說：“還是老舅的面子大呀，要不這幫爺準(zhǔn)得雞蛋里挑骨頭?！崩狭喝粲兴嫉攸c點頭，又搖搖頭，沒有說話。他還在思考著什么。

“老舅，請到我辦公室坐坐?！闭泻衾狭鹤?，大友沏茶點煙一陣忙活。老梁看大友今天格外興奮，問了聲：“有啥喜事吧？”“雙喜臨門！”大友忍不住眉飛色舞：“今天通過了檢查驗收是一小喜?！薄斑€有大喜？”“對！有大喜！”大友迫不及待地說：“近期全國的小煤窯關(guān)停了上萬座，煤炭供不應(yīng)求狀況嚴(yán)重，煤價要大幅上漲啦！”“看你高興的！”老梁也挺興奮。“這都是老舅您帶來的福音！咱們爺們兒要發(fā)大財啦！”大友話題一轉(zhuǎn)：“不過，咱們的產(chǎn)量太低，每天只三四百噸不行，我想上到日產(chǎn)千噸！”“什么？日產(chǎn)千噸？你不是想發(fā)財想瘋了吧？你的生產(chǎn)能力在哪呢？你的掌子面在哪呢？”“我這不是和你老商量嘛！”大友早已成竹在胸：“我想一、急招五十名工人補充采區(qū)；二、向東北方向掘出一個工作面，三、變兩班出煤為三班出煤?！薄安恍?！”人稱煤田“活地圖”的老梁一聽就火了！“往東北方向是東山礦預(yù)留的煤柱，那可是‘佛爺?shù)难壑椤^對動不得！”老梁又曉以利害：“預(yù)留的煤柱一遭破壞，不光會造成地面塌陷，還會使大量瓦斯涌出，后果不堪設(shè)想啊！那等于是虎口拔牙——找死呀！”大友聽了心頭一震，隨后又說：“那咱們少采一部分總沒問題吧？”“一寸都不能動！”老梁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大友見老梁沒有絲毫回旋余地，就不再吭聲，他知道老舅是這方面的絕對權(quán)威，他的話應(yīng)該是真的，不是在危言聳聽。

三

大友這幾天是心神不定，寢食不安。一塊肥肉就掛在嘴邊，聞得著味兒卻吃不到嘴兒，這事壓在心理沉甸甸的。突然，他想起一個不知從哪兒看到的故事：一個饑餓多天的漢子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的地溝里有一塊面包，他抓到手里剛要吃，卻發(fā)現(xiàn)上面寫著“有毒”二字，聞著確是一股香甜味。他該怎么樣做呢？是為安全果斷棄之，還是為充饑不顧死活狼吞虎咽食之？漢子猶豫不決，最后，他拿著那塊面包餓死了。大友為餓漢之死感到悲哀。左思右想，他有了自己的答案：餓死和被毒死都不可取。要是我，就先試吃一小塊兒，看看反映，如無事則食之，有事（量也無大事）再棄之不晚。想到這兒，大友不由得興奮起來，他一拍桌子：就這么干！可老舅這關(guān)怎么過呢？對！把他指使走，叫他去南方考察采煤機！大友拍打著自己的禿腦袋：“哈哈！你太有才了！”

一周后，老梁考察歸來。他發(fā)現(xiàn)大友公司大變樣了！儲煤場向外擴大了有五畝地，煤堆高得象一座小山，運煤的重型汽車來來往往不斷線……啊，這還是原來的大友公司嗎？！老梁滿腹狐疑去找大友，任哪也沒有他的影子。聽錢秘書說，申董到運輸公司聯(lián)系車輛去了，準(zhǔn)備日夜不停往外運，儲煤場再大也得抓緊外運哪，運出去就能變錢哪！老梁一聽這一準(zhǔn)兒是大友的話。他隱隱感覺不妙，不顧旅途勞累，急忙換上窯衣下了井。

果然不出所料，最不愿看到的情況呈現(xiàn)在老梁眼前。幾天工夫，東北方向預(yù)留的煤柱已被吃進十多米，幾十名工人還在奮力往溜子里攉著剛被炸藥崩得松動的煤塊，30t溜子被超載的煤壓得聲嘶力竭地嘎嘎叫喚。老梁的心似乎被猛地揪了一下，胸口一陣堵得喘不過氣來。他一手捂住胸口，一邊大聲叫來帶班隊長，命令道：“馬上停工！”帶班隊長一臉疑惑：“為啥停工？”“不要多問！這里有危險！馬上停工！”帶班隊長是個厚道的農(nóng)民工，一臉無奈：“對不起，梁礦，申董昨天交待：今天一班不出五百噸不許上井，完成了給雙倍工資！”老梁聽罷，也無力再爭辨下去，踉踉蹌蹌回到井上。他見大友還未回來，窯衣也顧不得換，就撥打大友的手機：“你馬上回來！十萬火急！”

功夫不大，申大友回來了。一進門，大友一陣寒暄：“哎呀，老舅！你咋這么幾天就回來啦？不是說好讓您在外邊多玩幾天，散散心嘛！”“你辦得好事！”老梁鐵青著臉：“你跟我搞調(diào)虎離山，再晚幾天，你就該把煤柱給采光了！”“老舅，您別誤會！我是想啊……”大友就給老梁講了饑漢手拿面包餓死的故事?！昂f八道！你這是圖財害命！你不下令停工，我馬上報告煤管局！”說著，老梁伸手就拿電話，申大友連忙按住：“老舅！你聽我說，咱這公司剛起步，趕上這市場正紅火，不就勢抓倆錢咱不傻呀！”老梁見大友已是錢迷心竅，就絕然地說：“那你就發(fā)財吧，從現(xiàn)在起，我不再與你摻和了！”說完一跺腳，拂袖而去。任憑大友在后面追著呼喚：“老舅！等等我派車送你……”老梁蹬上自行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四

凌晨三點，老梁再也躺不下去了。他穿好衣服對老伴說：“我再到井下看看，這回我拚老命也要讓大友他們停下來！”老伴送到門口叮囑著：“有話好好說，別耍你那倔脾氣！”老梁哼了一聲，蹬上自行車走了。

越臨近大友礦門口，老梁越感覺不對勁兒，平時大院內(nèi)燈火通明，今天卻漆黑一片。他叫聲不好！全力蹬車沖進大友公司院內(nèi)。只見幾個拿手電筒的人在到處亂跑著，嚷嚷著。他們看到老梁，帶著哭腔說：“梁礦啊！瓦斯爆炸了！”老梁的心咯噔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有多少人在井下？”“三十多個！”搭話的是值班調(diào)度員小郝。“報告煤管局了沒有？”見小郝?lián)u頭，老梁命令道：“你立即上報！我給東山礦救護隊打電話！你再寫一個詳細的下井名單給我！”老梁接著又問：“通知大友沒有？”“還沒有接通他的電話！”“馬上派人去找！再派人切斷井下電源，接通地面電源！”“是……！”老梁強打精神指揮著在場的人們。

等大友和魏局長來到公司，已是天光大亮，救護隊員已經(jīng)將十幾具遇難礦工尸體抬上井。大友和魏局長立即召集全體人員開會，宣布了三條紀(jì)律：一、公司戒嚴(yán)，封鎖消息，所有人員一律不許回家，不許對外亂說。媒體記者一律由煤管局接待，以錢“封口”。二、統(tǒng)一口徑，只說意外塌方事故，死亡三人。三、家在郊縣的死者家屬由公司派車接來，由善后處理小組解決喪葬費撫恤金等。

老梁在一旁越聽越不對勁，剛要插話，大友攔住他：“老舅，這是我和魏局長研究決定的。你就回去休息吧！這里沒你什么事了，我們解決就可以了?！薄澳恰薄靶『?！開車送我老舅回家！”“不用啦！我自己走！”老梁說完，騎上自行車，晃晃悠悠地走了。剛騎到公司大門口，突然一頭栽倒在地……

五

直到晚上，老梁才脫離了危險。桂花和孩子們這才松了口氣，懸著的心放下來了。他們對大夫護士自是一陣感激。主治醫(yī)生說：“病人還要觀察一段時間，注意不要讓他再受刺激?！贝蠹逸喠骺醋o一周后，主治醫(yī)生確診無大礙了，這才出院回家靜養(yǎng)。兒子閨女還要上班，對母親自然是一陣叮囑：“千萬不要讓我爸再出去干啥了，有啥事找我們！”桂花含淚點頭答應(yīng)。其實，這幾天兒子、媳婦、閨女、姑爺們都沒少埋怨她，說她要是攔住爸爸不去給大友打工，怎么會出這事呢！桂花也是腸子都悔青了！后悔藥沒處去買呀！老梁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可咋好哇！這些話都得背著老梁，怕他再激動，再受刺激。

回到家?guī)滋旃し颍狭荷眢w基本恢復(fù)了，只是還顯得虛弱些。人們都說這得益于他的體質(zhì)不錯，底子好。不過心腦血管病也沒什么準(zhǔn)兒，有幾個還沒退休的工友，頭天還好好地上班呢，半夜犯病送到醫(yī)院就一去不回了。還是大夫說的對，得過這病就得各方面時刻注意，不然就難說了。老梁對這些道理心知肚明，可他能靜下心來嗎？這兩天，幾家報社電視臺的記者來采訪，都被桂花拒之門外。今天省政府調(diào)查組來查證情況，桂花就擋不住了。老梁也不想再躲下去了！心靈上的折磨比身體的病痛更讓人無法忍受！

大友公司瞞報事故私埋尸體事件經(jīng)媒體披露震驚了全國！國家安監(jiān)局與省政府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已著手調(diào)查處理此事。

調(diào)查組一到，水落石出。大友和魏局長被刑事拘留！余下的細節(jié)就要找老梁和大友的手下一一核實了！面對調(diào)查組成員，老梁未曾開口，已是老淚縱橫。他痛心疾首捶胸頓足：“我后悔沒有堅決制止呀，我白白在國家大礦當(dāng)了多年的礦長??！我有罪呀！……”調(diào)查組組長老姜說：“你講的情況非常重要，據(jù)我們了解，你已經(jīng)盡力了，問題主要是企業(yè)主利欲熏心，主管部門不作為?！苯又终f：“他們已經(jīng)不僅僅是瞞報的問題，私自轉(zhuǎn)移埋藏尸體，盜采預(yù)留煤柱，已經(jīng)造成地面幾個村莊房屋出現(xiàn)裂痕，情況相當(dāng)嚴(yán)重，已構(gòu)成刑事犯罪?！崩辖喴榻B了一些情況，說還有事就回去了。老姜他們臨出門，老梁說：“我能為那些沒找到家人的死難礦工做點兒什么嗎？”老姜說；“通過公安部門已經(jīng)找到了七名，還有一名正在找，因為同來的人在一起遇難，除了登記在冊的有姓名籍貫以外，其他有價值的線索很少?！崩狭喝滩蛔∮质且魂囆乃幔o緊握住老姜的手：“罪過呀！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全力以赴！”

六

老梁當(dāng)了幾十年礦長，死亡事故的善后工作，他經(jīng)的太多了。常見的情況都是親友們先哭鬧一番，提許多條件，不答應(yīng)就沒完沒了地鬧，最后討價還價達成處理協(xié)議。這個過程往往要持續(xù)不短時間，工作人員既不能急躁發(fā)火又不能出格許諾，這也是當(dāng)?shù)V長的最撓頭棘手的事。國家對工亡善后處理有明確規(guī)定。撫恤金多少，家人如何頂工，家屬享受怎樣待遇等等都有詳細條文。而其他一些福利就由各企業(yè)自行掌握了。象分房調(diào)房，為子女調(diào)換工作，要劈柴煤等，就要礦長批準(zhǔn)。一點條件不講的很少。對這些要求，礦工出身的老梁很理解很同情。一般情況下老梁能辦就辦了。

由礦招待所的接待員引領(lǐng)著走進第一號房間，老姐仨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床上坐著一位中年婦女，左右分別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男孩大些約摸十歲光景，女孩也不過四五歲。從她們破舊的裝束和瘦小的身材上一眼就能看出，這是典型的南方農(nóng)村人。看見有人進來，兩個孩子怯生生地看著，那婦女慢慢站起身來。老梁分別介紹了各自的身份，并說明來意。經(jīng)交談，那婦女用難懂的四川“普通話”介紹了家里的情況。原來，遇難礦工叫邢天利，來自離成都市二百多公里的山區(qū)，那里四面環(huán)山，祖輩農(nóng)民，他是家里第一個走出大山的，經(jīng)人介紹去年來到大友公司做了煤礦工人，還不到半年就客死他鄉(xiāng)。家里的頂梁柱折了，整個家也就塌了天！老姐仨心情沉重地離開了招待所。臨走時，他們特意與事故處理小組負責(zé)人，市里的李處長進行了溝通，得知情況并不樂觀。李處長說：“大友公司的賬面上只有幾萬塊錢，只能勉強支付火化費和家屬招待費，連支付賠償金的錢還沒有著落，這也是各級領(lǐng)導(dǎo)們最關(guān)心的問題?！惫鸹▎枺骸斑@七戶的賠償金大概是多少？”“每戶按六萬計算，六七四十二萬?！惫鸹ㄕf：“這錢由我來出，給我三天時間好嗎？”李處長說：“那敢情好，錢的問題解決了，就可以讓家屬們早日回家了。不然的話，就得拍賣大友公司。往下還有塌陷村的賠償，還要大量資金??！”老梁說：“請李處長向領(lǐng)導(dǎo)匯報，千萬不要拍賣大友公司，否則，大友欠下的那么多債靠啥還哪！”李處長說：“倒是這么個理兒，可是，大友肯定要判刑，誰給他經(jīng)營呢？”“我呀，讓我來經(jīng)營吧！替我外甥，也替我自己還債贖罪！”李處長聽了很受感動，緊緊握住老梁的手說：“不愧是大企業(yè)的礦長，就是有覺悟有水平啊！你的事上級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了。我會把你的這些想法向領(lǐng)導(dǎo)匯報的！”“謝謝！”老梁也很激動。大姐和桂花在一旁又抹起眼淚。

眾人拾柴火焰高。大姐的三個閨女，東挪西借往處一湊，三天之內(nèi)錢就湊齊了。其實，大友這些年在外面瞎折騰，她們誰也沒沾到他的光，反倒是這個“不著調(diào)兒”的主兒，讓他們跟著沒少擔(dān)心。先是因為沒錢也沒正經(jīng)工作娶不上媳婦，后來有了錢娶了媳婦，時間不長又離了婚。這么折騰了幾次，至今自稱還是“單身貴族”，倒樂得自在逍遙。 大友的母親難過，大家也都跟著鬧心。她們這么做，主要是心疼自己的母親。父親死得早，母親拉扯她們長大成人，太不容易了。自己家該買的東西（包括房子汽車）就暫緩吧！女兒們的孝心，讓做母親的心有了許多慰籍。

工亡家屬們拿到撫恤金就陸續(xù)走了。后來，法院開庭審理此案，判處大友公司法人申大友犯非法開采罪和藏匿他人尸體罪，獲有期徒刑十年；判魏鵬程（魏局長）犯瀆職罪，獲有期徒刑八年。梁新柱在此案中曾盡力阻止申大友的犯罪行為，之后又積極向主管部門報告，已經(jīng)盡到職責(zé)，免于刑事處罰。申大友本應(yīng)從重判決，鑒于其家人協(xié)助政府積極協(xié)調(diào)處理善后事宜，本人認(rèn)罪態(tài)度較好，故法院從輕判決了十年。市政府同意了梁新柱的請求，大友公司暫不拍賣，但因大友公司資不抵債，暫歸市煤業(yè)公司屬下，更名為新海公司，聘任梁新柱為總經(jīng)理，全面負責(zé)新海公司的經(jīng)營管理工作。

七

大友因在刑期表現(xiàn)良好獲多次減刑，五年后出獄了。甥舅見面，老梁問申大友：“回到家有啥想法？”“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還能干啥！我算徹底完蛋啦！”大友一臉的悲涼。“不！你咋能說自己完了呢？是條漢子就應(yīng)該從哪摔倒在哪爬起來！”“真是棋走一步錯呀，我就不該偷采那煤柱哇！”“你應(yīng)該想想犯罪的主要誘因！”“我不該不聽老舅你的話！”“你是一頭鉆進錢眼里，什么也不顧了，你根本沒把做窯的命當(dāng)回事呀！我在礦里干了幾十年窯，最看不得拿礦工不當(dāng)回事兒的人！”“大友你沒有在井下干過，沒有和礦工貼心的感情啊！”大友媽也深有感觸地說：“你爸爸死后，要你頂崗你不干，嫌累嫌臟嫌危險，在井上干又嫌掙錢少，在社會上瞎混，怎能和礦工有深厚感情！”老梁點點頭說：“你要是條男子漢就去井下從頭干起！”“啊？要我去挖煤？”“挖煤咋啦？丟面子是吧！你爸你舅不都是采煤工人嗎？沒有他們你能有今天嗎？說不定早就餓死了！”大友媽說著就回憶起大友小時候的事來：“那是1960年，大友你剛剛一歲多。當(dāng)媽的沒有奶水，你爸那幾十塊錢根本不夠一家的吃喝。大友你就靠每天喝米湯加點糖度命。看你面黃肌瘦皮包骨，你老舅心疼不已，他狠心戒了煙酒，用省下錢每月從黑市上買來藕粉給你喝，你才沒餓死?！?/p>

此時的大友已是淚流滿面，他一改平素桀驁不馴的樣子，軟軟的靠在老舅的懷里，象是還要體驗一下父輩的愛撫。老梁撫摸著大友的肩頭，輕聲說：“大友哇，你還記得那個饑漢和面包的故事么？當(dāng)好心人告訴你，那是加過毒鼠強的面包時，你就不應(yīng)該心存僥幸再做嘗試了！”大友羞愧地點點頭：“是我財迷心竅，太不該欺騙了老舅哇！這回我一切聽老舅的，您讓我干啥我就干啥！”“先當(dāng)采煤工？”“我干！”大友堅定地說。

來到新海公司，大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就是原來的大友公司嗎？！井上整齊有序，井下井井有條，一切都是那么有條不紊張弛有度，甚至每個員工走路干活的姿態(tài)都變了，變得那么朝氣蓬勃充滿活力，那么熱情洋溢，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力量！在采面，正在開著國產(chǎn)采煤機的河南小伙子對大友說，他只來了半年就被梁總安排去東山礦學(xué)習(xí)使用采煤機，如今已是帶徒弟的“老師傅”了。“這家伙真好使，一班下來千八百噸小意思！”河南小伙子不無驕傲地說。在井上調(diào)度室，總調(diào)度員興致勃勃地告訴大友，梁總接手后，按國家標(biāo)準(zhǔn)對全礦進行了全面系統(tǒng)地改造，淘汰或改造了舊設(shè)備，引進了采煤機掘進機等先進設(shè)備，培養(yǎng)了一大批技術(shù)工人，生產(chǎn)能力提高了一倍多。去年已經(jīng)還清了全部政府擔(dān)保的貸款。最可喜的是，新友公司在產(chǎn)值利潤創(chuàng)新高的同時，創(chuàng)下了連續(xù)五年無死亡事故的全省最佳企業(yè)！在全國也屈指可數(shù)！梁新柱也被省政府授予全省煤炭企業(yè)“十佳礦長”。不僅如此，新友公司員工的收入增加了一倍，衛(wèi)生伙食住宿都有了根本性改變，充分體現(xiàn)了領(lǐng)導(dǎo)者的人性化管理理念。走了一圈，申大友感到：新友公司處處都是新的了。

在一面面鮮紅的錦旗和閃亮的鏡匾前，大友口服心服了：這從“國家隊”下來的大礦長，就是不同凡響?。∫郧八验_礦采煤看得太簡單了，覺得就像從野地里挖個坑兒取土那么容易！他對自以為很熟悉的老舅也開始刮目相看?，F(xiàn)在，他才明白：原來這采煤也是一門深奧學(xué)問，管理也是一門藝術(shù)！而老舅梁新柱不正是一名采煤“藝術(shù)家”么？他心頭一熱，猛然一拍禿腦袋：還等什么？趕緊跟老舅，不，跟梁總！不，跟“大礦長”！——學(xué)招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