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夜流香
喜宴(三)
三
隔了好久,我才起身,我不能被打倒,我要以最完美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別人面前,讓那些背后里不停嘀咕的賤人們通通都像被抽耳光。
我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將茶幾上所有的信件一一拆開來。
賬單,賬單,無休止的賬單,萬惡的信用卡,它讓你用得時候像財主,還得時候像奴隸。
我翻到最后,突然看見了一張MSC保險公司的信,我嘆了口氣將它丟到一邊,心想這群干保險的還真是世界上最有恒心的一群人。
我將所有的賬單用計算機一加,看著那數(shù)字不由更頭疼了。
李威回來臉色也很不好,我想他跟我一樣被賬單跟喜宴都壓榨一空了,現(xiàn)在還多了一個字那就是鬼。
我跟李威各坐沙發(fā)一頭,李威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們掛在墻上的那幅婚紗照。
那張照片里他將穿著婚紗的我抱起,我整個人向上挺,如同被他高高地舉起。
飛揚的頭巾,手中的鮮花,我笑得一臉燦爛,在照片堆里我一眼就看中了它,再沒比這張照片更適合拿來掛在客廳里的了。
這張照片就是我們愛情的見證。
其實拍這張照片的時候,我掉了幾次鞋,婚紗店的鞋子都不太合腳,最后我不得不穿上自己那雙最合腳的鞋子去拍。
對了,那只鞋子到底去了哪里?我頭疼地想。
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上了床,醒來的時候只覺得屋外靜悄悄地,我悄悄地起了床,見李威還在看那張照片。
李威這個樣子有一點嚇人,可是我沒有多余的力氣去安慰他。
因為我忽然發(fā)現(xiàn)李威的面前多了一堆東西,這堆東西都是以前她寄給他的,什么圣誕禮物,什么新年禮物,每一年都寄,明明已經(jīng)被人甩了還好像是女朋友一樣寄來禮物,我心里不知道罵過多少遍不要臉,可是卻不得不故作大方留下了這些東西。
她死了之后,我親眼看著李威將這些東西扔了出去,這些東西是……李威扔的,可是它現(xiàn)在卻又出現(xiàn)在了我們的眼前。
盡管李威坐著紋絲不動,但我還是能感覺得出來他一定是在顫抖,像我這樣如同掉進冰窟里一樣抖個不停。
這一夜我依然無眠,敲釘子的聲音又起來了。
我忽然意識到這個聲音并不是在敲釘子,它更像是一個女子穿著高跟鞋在走路,瘸了腿的女人,一聲輕一聲重的。
李威躺在床上,整個床都顫抖著響著咯吱咯吱的聲音,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在抖。
那個晚上CD機難得沒有半夜起來唱歌,可是昨晚熬到天明才陷入昏沉中的我還是被李威大叫聲給驚醒了。
我連忙起身,走出臥室,看見李威一臉驚愣地站在洗浴室的門口,我探頭一看發(fā)現(xiàn)昨天被我們弄得一塌糊涂的浴衛(wèi)被人清洗得干干凈凈。
我有潔癖,所以總是喜歡在臨睡之前把家里收拾地干干凈凈,李威幾乎連一句話都沒說,驚慌失措地跑了。
我也顫抖著拿起衣服,試了好幾遍才將衣服穿上,出門的時候我只覺得頭暈眼花,我迷糊地想起我好像幾天沒吃過東西了,要不要吃點什么,可是胃里又好像不太餓。
我走到電梯門口,對門801剛好打開了門。
如果說這棟大樓里我勉強認識誰,那只好算是801的這對父子了,女人早早死了,這里只有一個男人,還有一個可愛的小男孩。
一只球從我腳邊滾過,小男孩從里面跑了出來,我努力擺出了一個最親切的笑容道:“衡衡,要吃巧克力嗎?”
換了以前衡衡早就跑過來了,可是他今天就跟完全沒聽到我說話似的,嗖地一聲就從我身邊跑了過去,將皮球撿了起來,他爸爸從里面探出頭,很緊張地道:“衡衡,快過來!”
他將衡衡一把拉了進去,然后探頭看了看,將一包垃圾丟到了門口,立即把門關(guān)上了。
我有一些氣憤,也有一些尷尬,難為他們是這樓道里唯一收到我喜宴請貼的人。
真該把請貼取消掉,我頭暈?zāi)X漲有氣無力地進了電梯。
電梯在六樓停了,六樓那個臉上爬蚯蚓的女人就走了進來,她也像沒看到我一般,滿面春風(fēng)自顧自地又按了一下一樓。
這兩天好像所有的人都跟沒看見我似的,我攏了攏衣領(lǐng),她不理我,我也不用理她。
五樓一停,五樓的鄰居也走了進來,六樓的一看見就跟她打了個招呼,然后急急地湊了過來:“昨天你晚上有看新聞報道沒有?”
五樓笑得略有一些尷尬道:“我是讀今天的日報看到的,嚇都嚇死了,以后我下班再也不走天橋了,免得碰上像四樓那樣的爛人,把命都送了!”
六樓“嗤”的笑了一聲:“你放心啦,人家是肯定不會搶你的,你又不會深更半夜打扮地花枝招展!”
我緊拉了一下衣衫,盡管是六月的天,但是我披了一件外套還是覺得冷。
五樓跟六樓依然談?wù)撝鴧橇⑷说氖虑?,六樓出去的時候道:“前兩天還有一個保險員拿八樓舉例,說是死掉一個賠六十萬來,要我也買一份,我呸,我死了留給誰花去。”
我停住了腳步,電梯門在我的面前緩緩關(guān)上。
電梯又回到了八樓,我挪著腳步慢慢地走出去,801扔出來的垃圾袋里有一份日報卷著聳在里面,我抽了出來,打開一看,上面挺大的橫幅:吸毒者搶奪鄰居不遂,將之推下天橋致死,旁邊還配了一幅大照片,一個女人趴在地上,一地的血。
我終于找著了,我那只不見的鞋子……跟那件我不見了的開司米披肩。
我僵直地站起身,看著自家的門,慢慢地接近,接近,先是我的臉,然后是我的身體,我就這樣穿過了自己的門!
難怪我老是不記得有沒有關(guān)門,原來我已經(jīng)用不著開門了。
我用顫抖著的手打開MSC的信封,里面是一封六十萬人事意外傷亡賠償?shù)耐ㄖ?,我渾渾噩噩地將信丟在茶幾上,游目環(huán)視著四周。
我審視著自己布置的這個小窩,我為它傾其所有,但還沒來得及在這里正式稱主人。
我知道為什么每天早上衛(wèi)生間里就只剩下一套李威的用品,因為我用不上了。
為什么丟掉的卡片又回來了,因為我根本不可能把它丟出去,我是一個死人,是一只鬼。
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我僵直地撥弄著手機,上面是媽媽的號碼,她還是那一句:“儂回來拿鈔票!”
緊接著就是一陣沙沙的聲音,手機就這樣突然斷了信號。
一時間我熱淚盈眶,還有誰,還有誰一直在惦記著要我回去呢,只有我的媽媽,而我卻只有在想到錢的時候才想要回去,即使死了也一直都在這里流連忘返。
四
一直到深更半夜,李威才喝得醉熏熏的回來,我站在一邊看著他躺倒在那張鮮紅的大床上。
我也不計較了,那張鮮紅的大床用不上了,因為只有喜宴才用得上洞房,喪宴是用不上的。
我坐在床邊看著這個男人,李威嘴里嘟噥著:“別過來,別過來,求你別過來!”
我想我是嚇著他了,誰會在一夜醒來之后床上多了一套被褥,衛(wèi)生間里藏好的已死去未婚妻的潔具又冒了出來而不受到驚嚇的。
他一定是被嚇到半死吧,就像我這兩天受到的驚嚇一樣。
半夜時分那聲高低不平的響聲又起來了,李威聽到那聲音,如同電擊一般跳了起來。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以前最喜歡就是他的大眼睛,因為看上去很神氣,我想撒嬌的時候,想讓他做什么事情的時候就會叫他大眼哥哥,但是他現(xiàn)在的眼睛太可怖了,眼睛瞪得過大,好像眼珠子都會從里面掉出來似的。
我終于想起來這個聲音是什么了,那是我少了一只鞋的腳步聲,一腳高一腳低的走著,每走一步,就發(fā)出叮,叮的響聲。
為了喜宴,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添過一雙鞋了,鞋子有一些小毛病從來都是李威給我修好的,他給我的鞋子釘了一個鐵皮腳掌,他說那樣百米以外我就知道你回家了。
原來我回家是這么的讓他恐懼,我的驚恐未免又有一種憂傷。
我聽著李威語無倫次對著虛空喊道:“是你,都是你,一切全都是因為你。是你,你故意多付二十幾萬給房東,才害得我不能借她醫(yī)藥費,讓她白白錯過治療的……該死的喜宴,該死的鉆戒,該死的婚紗,我明明是個窮光蛋還要裝得像個大款……”
我聽著他的指控,忍不住淚流滿面,鞋釘?shù)捻懧暩芗耍鼈儚拇箝T的方向傳來,像是有誰在一步步走近。
這是另一個止不住想要接近李威的我嗎?
李威更加驚懼了,他瘋狂地嚷著:“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他發(fā)出了尖厲的叫聲,他轉(zhuǎn)身就跑,我猜他想要跑出門去,可是他跑錯方向了,他向著落地窗跑去。
我本能地追上去想要拉住他,可是他卻從窗口處沖了出去,我是一只鬼,我想要抓住他,我朝著破裂的玻璃沖了出去。
我是一只鬼,卻像一個人一樣直直地朝著地面墜去。
我聽到801的小男孩對男人道:“爸爸,為什么我們晚上要敲釘子?”
男人沒有說話,只是撫了撫小男孩的頭道:“你喜歡新媽媽做的早點嗎?”
小男孩道:“喜歡……”
男人微笑地道:“那你很快就會有一個新媽媽來給你做早點了,只要李叔叔肯付錢,我們就可以辦喜宴了……”
我聽見七樓的男人在說:“李先生真聰明,居然想到印一份假報紙騙她未婚妻。四樓那個吸毒鬼明明在家里好好呆著,不過……馬上就呆不了咯?!?/p>
我聽到六樓的女人冷笑道:“以為自己了不起似的,不就是有幾分姿色嗎,自己當自己是寶,卻不知道你的男人當你是根草,他跟我不曉得比跟你快活多少,多謝你了,等你死了我們拿到了保險費,我們就能辦個超豪華的喜宴!”她說著把一疊卡片跟白玫瑰丟進了旁這的垃圾筒里道,“要不是你已經(jīng)死了,我用這些周佳留給我的東西嚇也能嚇死你!”
我聽到五樓的那個鄰居邊喂自己殘廢的男人邊道:“你放心吧,兒子的喜宴錢有著落了……只要我們一口咬定在是四樓那個吸毒鬼,嗑藥磕多發(fā)神經(jīng)把八樓推下去的。”
我從很高的樓上摔下去,我努力轉(zhuǎn)身,轉(zhuǎn)身……我看到了樓上李威在夜色中猙獰的臉。
我直直落到了地面上,鮮血慢慢地流淌到地面上,鮮紅鮮紅的,那是李威的,漫漫的鋪過了一條街面,如同鋪了一床新嫁的紅錦被。
前面有炮竹聲起,像是有哪家新娘出門,嫁得遠,起得早,這一定是個遠嫁的新娘,不知道喜宴要花多少錢,有沒有鉆戒,有沒有定制的婚紗,有沒有豪華轎車接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