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月離人
3.
沈祺第一次變成狼人是十二歲,也是在他生日那天。
他低頭在吃生日蛋糕,月光悄悄溜進窗戶,籠罩在背上。他覺得身體有點熱,抬頭時,看到父母恐懼震驚無法置信的表情。
沈祺低下頭,嚇得直接從椅子上摔下去。假的假的這是假的,他使勁揪起身上的狼毛,想把它們拔下來,卻換來實實在在的疼痛感。
“阿祺?”父親將信將疑地叫了聲。
沈祺眼眶微紅,點頭承認:“爸爸……”聲音出口,是一聲短促的狼嘯。沈祺驚得捂住了嘴巴,拼勁搖頭,使勁搖頭,不是他的聲音。眼淚涌出來,很快就被濃密的狼毛給吸收,不留痕跡。
母親全身顫抖地望著他,望著,望著,眼淚不知不覺流出來,她兩腿一軟,直接坐倒在地,傷心欲絕地哭出聲來。
看到媽媽哭,沈祺不敢靠近,一股難以形容的委屈竄上來,他轉身向爸爸那邊跑去,才跨出兩步,便聽到父親大聲阻止:“不要過來!”聲音中還染著深深的驚恐。
沈祺怔住了,站在原地。
從小到大,父親一直把他捧在手心,連批評時都面容溫和。沈祺咬緊嘴唇,上前用力抱住父親,他只是想像以往那樣,在父親懷里得到安慰??墒?,“卡擦”一聲,他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
父親痛得臉色蒼白,狠狠甩開他的手,無比驚恐地喊叫:“滾開!怪物!別碰我!”連滾帶爬地逃離。
母親嚇得雙唇哆嗦。
他看到他幸福的世界,嘩啦一下,撕裂。
沈祺不停地顫抖,牙齒也不住打顫:“爸爸媽媽,我是阿祺。爸爸媽媽,我是阿祺……”
一遍又一遍地說。
卻是一聲又一聲恐怖的嚎叫。
第二天天亮,沈祺已然恢復成人類模樣。
然而父親已經(jīng)裝好行李箱,拖著走出門外。父親看到他時,瞳孔驟縮,一言不發(fā)地擦肩而過。
沈祺伸出手,鼓起全部勇氣,開口說話:“爸爸……”
還沒碰到父親的衣角,再一次被狠狠甩開。他只覺身前一股沖力,撞得他直接向后倒去。
剛剛變回人類,他身上的力氣幾乎被抽空,“砰”的一聲,額角傳來一陣刺痛,痛得整個頭部都開始發(fā)麻。
“不要再叫我爸爸?!备赣H像是面對著此生最大的恥辱,神情語氣滿是后悔,“我這輩子最恐怖的事情,就是做了你十二年的爸爸?!?/p>
他躺在地上,一句話也不說,曾經(jīng)擁抱過他的雙手,現(xiàn)在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他。
這一次,沈祺沒有哭。
他已經(jīng)沒有哭泣的力氣了。
他目光空洞地望著門外,看著父親緊張地走出家門,看著他一點、一點地消失在自己眼前,視線漸漸地沒有了焦點……直到一塊溫熱的毛巾蓋上紅腫的額頭。
“媽媽,你也會走嗎?”沈祺沒有掙扎,只是木木地問,聲音僵硬而刻板。
回答他的是溫暖的手掌,微微的顫抖,卻堅定而溫柔地撫摸他臉龐?!澳闶俏业膬鹤樱肋h都是。”
他一直沒有反應,很久以后,沈祺緩緩覆上母親的雙手,淚水順著眼眶流淌。他坐直身子,回頭抱住母親,用力地,緊緊地抱住唯一的溫暖,狼狽地放聲痛哭,撕心裂肺:“哇嗚嗚嗚嗚哇!”
他不是妖怪,他不是!
爸爸他……不要他了!
他沒有爸爸了……
他們離婚了。
沈祺覺得自己親手毀了媽媽的幸福。
他內疚得連“對不起”都不敢說,他總覺得媽媽溫暖的擁抱,是他偷來的溫柔。
他好自私。
4.
之后四年,沈祺安然無恙沒再變身,心里便存著僥幸。
原來,一直都沒有結束。
他蜷縮在倉庫里,神智模糊。這次和四年前有點不一樣,那一次意識更清楚,可是這回,利爪不受控制地想撕裂一切,腦袋里充滿對鮮血的渴望。
“汪,汪?!泵珡南渥雍竺娉霈F(xiàn),全身的毛都倒豎起來,警惕地望著他。它沖他粗暴地狂吠,繞著打圈。
沈祺擔心引來鄰居的注意,伸手做個“噓”的動作,伸手想要安撫它。剛把手伸出,便被狠狠一咬,鮮血直流。
他突然想到它剛出生時,軟軟的,小小的,迷迷糊糊地窩在它母親身邊。他滿臉興奮地蹲在旁邊,然后小狗狗含住他的手指,那時候他高興地大叫,馬上替這只親手接生的小狗取名“毛毛”。
現(xiàn)在,它呲牙咧嘴地瞪住他,用他最熟悉的動作,毫不留情地撲咬過來。尖牙森森地扎進身體,它趁機撲上來,在他身上瘋狂撕咬,目光兇狠……他仿佛在看一場滑稽的電影,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手臂上的鮮血不斷散發(fā)出香甜的氣味,腦子很熱很熱,有個聲音不斷膨脹,咬死它咬死它,綠眸中有猩紅間或閃現(xiàn),他閉上眼,算了,不要忍耐了,撐得很辛苦,就這樣吧——
理智邊緣他看到自己的四肢形狀也開始變化,雙手漸漸轉化為前肢伏地,整個身體完完全全變成一頭狼,呼嘯凄厲,毫無理智地和毛毛撕咬在一起。
這是記憶里,最后的畫面。
醒來的時候,陽光射進眼睛里,沈祺難受地揉了揉,睜眼就看到毛毛傷痕累累地躺在身邊?!懊??”他伸手想抱起它,可在碰觸到它的那一刻腦中突然閃過自己猙獰的、兇殘的模樣。
猛然僵住,沈祺慢慢縮回手,這片刻的時間里,記憶如泉。
他記得。
他全部記得。
他記得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多么可怕。
他記得自己鋒利的爪子。
他記得毛毛驚疑的目光。
他記得……利爪抓破毛毛皮膚的聲音,記得沾上手指的毛毛的鮮血的……味道。
是他。
都是他!
沈祺慘白了一張清瘦的臉,拳頭捏了又松,松了又捏,努力平緩自己的呼吸,轉身,拎起書包就跑向學校。
他應該原諒?還是該內疚?
他從小養(yǎng)大的毛毛,每天都等他回家的毛毛,看見他就會高興地汪汪叫的毛毛……然而即使如此,昨夜,它也對他露出了兇狠的尖牙。
這一整天,沈祺都處在心神恍惚的狀態(tài),體育課跑步練習,他心不在焉地往前跑,忽然眼前一黑,重重撞上跑在自己前面那個人。
“咚”的一聲,那人沒好氣地罵道:“靠,誰???”是程立,班里出名的直性子。
沈祺恍恍惚惚的,也不答話,直接繞過他繼續(xù)往前跑。
程立一下子來了火氣,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撞到人不會道歉么?”
沈祺反射揮開他的手,神色驚慌。
程立火冒三丈:“姓沈的,你這算什么態(tài)度?”拳頭上的青筋冒得噼里啪啦的,抬手就想一拳直接揍過去。
夜曦上輪就跑好了,站在一邊悠閑地擦汗。他抬頭看到程立那只快要控制不住的拳頭,正要上前打圓場,又看了眼沈祺視若無睹的態(tài)度,腳步不自覺就停下來。他奇怪地看著同桌,怎么回事?這不像沈祺的作風。
班長冷靜勸架:“沈祺,道個歉吧,是你先撞到人?!?/p>
沈祺呆呆地站著,一副沒聽懂的表情。
“不用,老子不稀罕?!背塘⒗浜撸恍嫉乩@過去。
沈祺回過神,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剛才的態(tài)度。
看到程立氣沖沖的表情,又看到其他同學皺眉望過來,他緊張地咬緊嘴唇,想要道歉想要說些什么,然后話語在喉嚨里上上下下,卻始終不能阻止成一句完整的語言。
最后的最后,他只是垂著頭走回到角落:呵呵,他又搞砸了,好不容易才和同學改善的關系。
他真無能。
避開夜曦關切的目光,沈祺覺得胸口有些緊繃,有些無法言語的氣悶:怎么辦,夜曦他……會不會也生氣不理他了?
夜曦一瞬不瞬地看著腦袋越垂越低的沈祺,余光在瞄到他手上的爪傷后微微攏眉:事情比想象中發(fā)展更快。
身后似乎傳來“哦呵呵呵~”的笑聲,夜曦無力撫額,在心里痛斥了一句:“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