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周巖
成長于上世紀30年代的知識分子,在極端的政治形勢面前產(chǎn)生了大分裂,各自走上不同道路。趙儷生代表了其中的一種可能路線。他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又是一個自由主義者,是堅定的左翼卻拒絕被組織規(guī)訓,最終選擇把全部的生命投身于學術研究之中。
2017年,是著名歷史學家趙儷生先生誕辰100周年。在中國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中國土地制度史等多個領域,趙儷生都是開創(chuàng)性的奠基人,顧頡剛贊其為“史學界的楊小樓”,后輩學者、華東師大終身教授王家范則說:“20世紀上半葉講中國通史講得最好的是錢穆,20世紀下半葉講得最好的,當屬蘭州大學的趙儷生?!?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6/29/slzk201727slzk20172727-1-l.jpg" style="">
2006和2007年,趙儷生和夫人高昭一相繼去世,女兒趙絪開始撰寫回憶父母的文章。近日,這10年來的文章集結(jié)為《孤燈下的記憶》,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因為父親的“右派”身份,趙絪從小被打入“另冊”,淪為“狗崽”,雖出身書香門第卻無法接受正規(guī)教育。讀到初中畢業(yè),趙絪便輟學在家,不久又趕上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去了甘肅河西農(nóng)場勞動,待到恢復高考時她早已結(jié)婚生子、人到中年,無法再進一步深造了。不過父親從小的培養(yǎng)讓她奠定了深厚的文化根基,歷經(jīng)坎坷后終也走上了教書育人的道路。從甘肅省水利水電學校退休后,趙絪在家中照顧父母二老長達十余年,平日常與父親切磋交流,也成為小有名氣的畫家和作家。
談及回憶錄的寫作,趙絪告訴本刊記者:“我寫回憶,絕不用‘權威‘大師‘大家稱呼父親,我只用‘學人‘教師這樣比較實際的稱謂?!壁w儷生30年代在清華讀書時醉心于文學創(chuàng)作和翻譯,得到葉圣陶、朱自清、茅盾、鄭振鐸等人的欣賞,后來興趣轉(zhuǎn)向歷史研究,經(jīng)胡適、傅斯年的賞識舉薦進入史學界,成為中國新史學的奠基者之一,學術成就可謂卓著。其一生經(jīng)歷也頗為傳奇,早年參加革命,上過前線,做過情報工作,和政界軍界皆有來往。然而在女兒心中,一個研究學問、教書育人的讀書人,就是父親最本原的形象。趙絪說,在最極端的“文革”時期,全家人受父親的影響“無一人墮落,無一人絕望”,“父親就是一個教師,既教育了別人,也教育了自己的子女”。
趙儷生在晚年也仍對趙絪耳提面命,時常督促其讀書作畫,若是幾天沒有作品呈上,他便要說:“你不能這樣‘耍流氓??!要好好干,交幾份作業(yè)來我瞧瞧?!痹谒劾?,偷懶不寫作就是“耍流氓”,是“不務正業(yè)”了。如今這本《孤燈下的記憶》出版,趙絪說:“我終于給父親交上了這份遲交的作業(yè)。”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發(fā)生。12天之后,清華大學外語系“大三”學生趙儷生悄悄鎖上了宿舍的房門,攜帶幾件換洗衣物,只身離開了北平,前往太原參加抗日戰(zhàn)爭。出發(fā)前趙儷生做的最后一件重要的事,是將自己翻譯的20萬字的蘇聯(lián)小說《孤獨》的譯稿用掛號信寄給了茅盾。從清華園離開,他便流轉(zhuǎn)于全國各地,跟著游擊隊打游擊,自己的學歷也就停留在“大學肄業(yè)”。
離開清華前的趙儷生,愛好文學又熱衷政治,正是一個多才且激情的青年。同時考上北大和清華,他嫌棄北大太古板,進了清華外文系,學英文文學,兼聽中文系的課。雖然當時清華名師云集,他也并不滿足。趙儷生后來在回憶錄里對老師們一一點評:吳宓“神經(jīng)質(zhì)太厲害”,張申府上課不講正題,朱自清人望很高但“講不出東西來”,心里最佩服的則是聞一多。提及學長錢鐘書,錢認為無人配做自己導師而拒絕留校讀研究生,趙儷生寫道:“我十分佩服他的這種高傲?!笨梢?,他心里多少也是有這種高傲的。
既然有如此傲氣和才情,自然在課外閑不住。寫小說、搞翻譯,主編學生刊物,出任清華文學會主席,都是趙儷生大學期間的成績。更重要的,是他對政治運動的參與。
據(jù)趙儷生回憶,當時的清華學生已經(jīng)明顯地分為左、中、右三派,右派學生領國民黨津貼,往進步教授身上扔生雞蛋,中派學生不問政治,一心念書,包括趙儷生在內(nèi)的左派則組織秘密社團,傳播馬克思主義思想。趙儷生走上左翼道路,有時代大潮的影響——畢竟在當時的黑暗政治面前,學生老師中較有才情和正義感的多偏向于左翼以求變革,但也有個人經(jīng)歷的原因。趙儷生出身讀書人家,但到他那一代已經(jīng)落魄,少年時在青島度過了幾年相當窮困的城市貧民生活,這讓他從小對貧富差別有很深刻的認識。趙儷生的外孫、蘭州大學歷史系副教授邱鋒對本刊記者說:“外公信仰共產(chǎn)主義是想讓人與人之間達到比較平等的狀態(tài),這是他一輩子的理想,這個理想跟他童年貧困的生活有著很大的關系?!?/p>
作為活躍的左翼學生,趙儷生和他的同學們很快在歷史舞臺上得以亮相。1935年末,日本策動漢奸殷汝耕成立“冀東防共自治委員會”,宣布脫離中央。各大學校長及名教授聯(lián)名發(fā)布宣言反對,北平學聯(lián)乘機發(fā)動各校學生起來行動,決定于12月9日到中南海新華門向何應欽請愿。這次由中共實際領導的請愿及后續(xù)一系列游行就是“一二·九學生運動”?!耙欢ぞ拧笔抢^“五四”之后最為重要的一次學生運動,民國知識分子的代際也就被這兩次運動所劃分,“五四”一代如傅斯年、羅家倫,“一二·九”一代如蔣南翔、姚依林。清華是“一二·九”的中心,而趙儷生又是運動中清華的主力,歷次游行,都是他擔任執(zhí)旗人。
“一二·九”這一代是發(fā)揮了承前啟后作用的人,他們受“五四”熏陶長大,年輕時受民國教育,新中國成立后正值壯年,尤其是在五六十年代叱咤風云,他們成為民國和共和國之間的紐帶。他們個人的人生,基本也歷經(jīng)坎坷,抗戰(zhàn)、內(nèi)戰(zhàn),以及歷次運動,全都完整趕上了。邱鋒說:“他們這一代人將來拍電影的話是非常好的題材。他們處在政治上最動蕩的時期,各自背景、性格和追求的不同,造成了非常大的分流?!苯?jīng)歷五四運動洗禮,新舊文化之間已無需過多爭辯,這一代人最主要的分流體現(xiàn)在對政治的態(tài)度上?!耙欢ぞ拧边\動之中和運動退潮后,趙儷生這一批清華同學們就發(fā)生了大分裂。
楊聯(lián)陞、何柄棣、徐高阮這些人,拒絕或是“背叛”了左翼運動,此后去了美國或臺灣,過著學者的生活。趙儷生晚年時去美國訪問,曾與正在哈佛任教且享有頗高威望的楊聯(lián)陞有過遭遇。兩人在電話中言語不合,趙儷生毫不客氣地對楊聯(lián)陞說:“記得盧溝橋炮響的第二天早晨,我二人在清華六院(新齋)門口碰見還說了幾句話。你說,這一來就要各分東西了。不久,我就到了太原,在山西新軍打了兩年日本鬼子,彈片至今還留在腿里。可是您呢?您卻在中美處在極不友好的情形下跑到美國來,替侵華軍師當了軍師。試問,咱們二人誰丟人?!”可見,趙儷生對于這一種選擇是頗不兩立的。不過,做出最大學術成果,被國際上承認為第一流學者的,卻也正是這些跑去了美國的人。
積極參加運動的人里,許多都成了黨的高級領導干部,如蔣南翔、楊述,趙儷生當時的清華同學里在新中國成立后出任部長級官員的就有十余人。然而,趙儷生又不同于這些人。他積極革命卻拒斥組織的規(guī)訓,這讓他一生遠離權力。“一二·九”運動之后,蔣南翔親自發(fā)展趙儷生入黨,卻遭回絕:“我走不成布爾什維克的道路,我受不了嚴格的組織性和紀律性。我愿意做一個全心全意的馬克思主義的信仰者,同時是一個自由主義者?!边@個“老革命”,一生也沒有入黨。他選擇成為思想意義上的左翼,而非政黨意義上的左翼。
1941年,清華同窗王瑤造訪趙儷生。此時正是抗日高潮,屋外日軍飛機一架架飛過,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二人探討起了自己的未來,得出一段著名的結(jié)論:“進《宰輔傳》壓根沒有門;進《忠烈傳》也未必有資格;進《貨殖傳》根本沒有本領,到頭來還是進《儒林傳》吧。”
王瑤日后成為北大中文系的資深教授,他的學生錢理群在文章中寫道:或許就是在發(fā)生這段對話的那一刻,作為“學者”的趙儷生與王瑤誕生了。
王瑤來訪前的一年,趙儷生因為一場惡性瘧疾暫時遠離了游擊與宣傳情報工作的第一線,做起了中學教員。因病而來的教員生涯,卻讓趙儷生體會到了教書的樂趣。教學自此成為趙儷生一生的一大樂事。趙絪回憶,改革開放之后父親重新有機會站上講臺,每次去學校上課之前,母親都要準備好一套干凈的換洗衣物,因為父親一定是酣暢淋漓地講了課、博得學生滿堂喝彩,渾身汗?jié)穸鴼w。
做中學教員期間,趙儷生重新?lián)炱饘W術上的興趣,方向由文學轉(zhuǎn)向史學,因為“(史學)比兄弟學門更深邃,耐人探索”。這一時期他寫出了《清初山陜學者交游事跡考》,是他積累的讀書心得。這篇文章受到胡適的贊賞,趙儷生又受傅斯年的推薦獲得了大學教職,由此正式步入歷史學研究者的行列。日后,趙儷生在中國土地制度史、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思想文化史等多個領域都做出了極為重要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在山東大學時是“八大金剛”(楊向奎、童書業(yè)、黃云眉、張維華、陳同燮、鄭鶴聲、王仲犖、趙儷生)之一,調(diào)到蘭州大學后成為蘭大文科當家教授。
不過趙儷生作為一個非歷史科班出身的自學者,進入歷史研究領域又興趣極廣,一生中多次大幅轉(zhuǎn)變研究方向,做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時是通史研究,治土地史時側(cè)重晚唐以前,做思想文化史又主攻明清,不專于某一具體歷史分期,與今日人們對“專門學術”的狹窄定義并不相符,一些人也因此頗有微詞。趙儷生外孫、蘭大歷史系副教授邱鋒目前的研究方向正是史學史,他告訴本刊記者,爺爺趙儷生那一代民國學者做的是學問,而不僅僅是“科研”,帶有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的情趣與關懷的色彩,不僅僅是專業(yè)化的學院操作。
的確,趙儷生一生的歷史研究與他的生命經(jīng)驗和思想立場密切相關。他研究思想史無外乎是要尋找中國文化的出路,而對農(nóng)民戰(zhàn)爭、土地制度的研究則與其左翼立場密不可分。像給予自己最大精神影響的恩師聞一多一樣,在趙儷生身上,創(chuàng)作、研究和革命活動這幾者不是能完全分得清的,它們之間有著深刻的聯(lián)系。
趙儷生晚年最出名的學生秦暉,這樣評價自己老師的學術取向:“趙先生平生治學一出于‘愛智求真的純粹興趣,二出于某種理想主義熱情與責任感,至于要在某特定領域成為‘名家的目標,他是不在乎的?!?h3>“看得清”卻“忍不住”
趙絪回憶父親到晚年便從不去開會,她說:“父親這一輩子最反感的就是開會。他作為教員的本職工作都能賣力地完成,但不愿意去開會。他也不參加各類組織,他說多一個組織就多一個開會的地方?!?/p>
趙儷生不愿意開會,確實也不“善于”開會。解放前后的兩次人生重要轉(zhuǎn)折,事端都由開會而起。
北平和平解放前夕,在華北大學任教的趙儷生受邀參加討論進城后接管大專院校和文化部門的會議。當時討論的一個問題是,像陳寅恪這樣身體不好,又已是國際知名的大學者,是否有必要親自來軍官會登記報到。華北大學的副校長成仿吾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每個人都必須自己來,不能請家人下屬代勞,“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到無產(chǎn)階級領導的革命機關來報到……這是個態(tài)度問題!”此話一出,會場上鴉雀無聲。趙儷生看不慣這種把與知識分子合作搞成“受降”的姿態(tài),坐不住了,要求發(fā)言。
趙儷生講了列寧和巴甫洛夫的故事,巴甫洛夫罵布爾什維克是“匪幫”,列寧都以禮相待,耐心地等他回心轉(zhuǎn)意替蘇維埃工作。趙儷生最后說:“這一切,我覺得值得我們大家學習?!比缓笥痔岣呱らT,“特別值得成校長學習!”
三天之后,趙儷生就接到了調(diào)離華北大學的通知,喪失了以“勝利者”身份進城接管的權力,被貶至山東一年。
解放后,趙儷生再次回到北京,在中國科學院編譯局工作。因為兼任科學院學習組組長,得以列席院務會議,但沒有發(fā)言和表決的權利。然而僅僅是這“列席”的會議,讓趙儷生再次而且永遠地離開了北京。
趙儷生“靜觀”的過程中,看到了院長郭沫若是如何羞辱訓斥副院長吳有訓和陶孟和等人的。趙儷生又“忍不住”了,他跑去人民日報社反映意見,指出“科學院領導同志的一些作風問題”。人民日報社維護郭沫若的復信讓趙儷生“憋了一口氣”。在科學院,郭沫若和關肇直等人的一系列做法終于讓趙儷生“氣越憋越厲害”,提出了辭職。
“忍不住”,是趙儷生的一項重要人格特質(zhì)。但他的“忍不住”不是因為懷著對政治的天真幻想,而是看透看清之后還決定要說,還“忍不住要說”。
作為解放前的“老革命”,解放后的“老運動員”,趙儷生對政治時局的理解是異常深刻的。趙絪回憶,父親晚年從報紙中解析政治時局的精準判斷力令大家印象極為深刻,到事后每每佩服父親的“神機妙算”。早在初到延安時,趙儷生就看出來了“此地不宜久留”,張國燾與反托派兩件事讓他嗅出了危險的氣味,察覺了延安“不圣”的一面,于是與妻子很快離開了延安。“反右”之前的“大鳴大放”,趙儷生也預感事情不簡單,甚至特意躲進了療養(yǎng)所避免拋頭露面。當被問及趙儷生是否如當年許多左翼知識分子一樣懷有對高層領導人的崇拜之情,女兒趙絪和外孫邱鋒幾乎異口同聲且斬釘截鐵地說“沒有”,趙儷生以前會提到《國際歌》里的“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
如此種種表現(xiàn),足以說明趙儷生絕不會對現(xiàn)實政治抱有太幼稚的幻想。即使如此,他卻仍然“忍不住”,這就構成了他性格中倔強、拒絕向世故妥協(xié)太多的一面。
錢理群曾撰文談及80年代趙儷生門下研究生的答辯風波,比較了自己老師王瑤和趙儷生之間行事風格的區(qū)別?!拔母铩焙笫讓醚芯可疝q,王瑤深知此事非同小可,連夜向錢理群傳授答辯秘訣,以防“不測”。而趙儷生則“太大意了”,以為學生論文寫得好就自然能通過答辯,結(jié)果受了人事上的暗算,五個研究生里有四個被刁難,其中有的只好推遲獲得學位。
洞察與智慧兼具,寧愿在現(xiàn)實中吃虧卻也要堅持自己的一點脾氣,這就是趙儷生的為人之道。然而終究如錢理群所說:“今天看來,兩位先生不同的處世辦法、風格,都有說不出的感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