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恢復高考40年,近來有不少的回憶,回憶者基本上都是一些“功成名就”的人士,回憶也都充滿了懷念、贊美、感恩和自我慶幸的情調。與廣泛地為無數(shù)冤假錯案平反一樣,恢復高考確實是“文革”之后的一件破天荒功德之舉,但卻并未能惠及所有由于“文革”而喪失了教育權利的青年男女。這是我們今天在回憶時不應輕易忘卻的。
正面回憶某個歷史事件或歷史變化的時候,我們很容易犯下一種叫“確認偏誤”(confirmation bias)的認知錯誤,那就是,有了一個先入為主的印象結論(高考給了許多優(yōu)秀學生上大學深造的機會,他們成為日后方方面面的“棟梁人才”),看到的全是與此相符的事例,并反過來用這些例子進一步“論證”這個結論。“確認偏誤”的問題在于,它排除了與印象結論不符的反面事例,把那些沒有機會進入大學的人們判斷為是因為自己不夠優(yōu)秀,所以沒有能把握住“歷史的機會”。這樣的高考回憶會在飄飄然的自我陶醉中忘卻那些本該保存于高考回憶的沉重記憶。沒有那部分看似令人不快和唏噓不已的記憶,高考回憶是不完整的。
我在“文革”中下鄉(xiāng)插隊的時候,有一個名叫杜德(原名滕小平)的朋友,是一位極其吃苦耐勞、愛好學習的老高二學生。他是1973年去世的,當時他在農(nóng)村修橋時,栽進了水里,就這樣死了。
插隊的時候,我一共到他隊里去看過他兩次,每次都是借我村子里一戶農(nóng)民的自行車去的。這戶農(nóng)民父子倆都是木匠,所以日子過得比其他農(nóng)民富裕一些,是村里極少擁有自行車的人家之一。第一次我去看他后的印象是他非常用功。農(nóng)村燒飯用的灶頭里燒的是稻草、麥秸,燒火人必須在爐膛前不住地打草把,一個一個塞進去,不停地用火鉗去挑起火來。他做飯時,在灶膛前添火,手里還拿著一本書。他告訴我,他父母帶著弟妹全家下放蘇北,家里一年養(yǎng)肥一頭豬,賣了100元錢,全給他了。他用錢到上海外文書店買了一本韋伯斯特大辭典,花了50元,剩下的50元買了一部英文打字機。這在當時學英語的知青中可以算是頂級“發(fā)燒友”干的事了。
我第二次去看他,騎自行車都已經(jīng)走了一半,但那天是雨后不久,農(nóng)村的小路非常泥濘,自行車的兩個輪子被爛泥裹住,動不了了。我一次又一次提著自行車,把車輪在路邊的小河里甩動,想用水沖掉裹住輪子的爛泥。但上路不一會兒,又被裹得嚴嚴實實。我最后只好作罷,打道回府,誰知道不久就聽到了他的死訊。在我的感覺里,這好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每次想起,都令我有一種莫名的不安。
杜德的家庭出身不好,他學習英語到了癡迷的程度,恐怕是因為只有在那些讓人感覺非常遙遠的外語文字里還能找到一些逃避和安慰。1977年恢復高考時,成績最優(yōu)秀的學生中許多都是像他這樣的老三屆,其中有的雖沒有能考取大學(因為數(shù)學不行),卻因為英語特別優(yōu)秀而被錄取為研究生了。
在我的高考記憶里時時會閃過杜德的影子。如果他沒有早逝的話,他也許也參加了高考,40年后的今天,或許早就是教授名流了。然而今天他已經(jīng)是一個被徹底遺忘的人了。對他這樣的人,我們有記住他們的道德責任。意大利猶太人作家普里莫·萊維在《死去的和活著的》(又譯為《被淹沒和被拯救的》)中說,經(jīng)歷共同苦難的伙伴,活著的有義務記住死了的。萊維說自己有機會活下來,是上帝從爐灶的爐火里抽出來的一根沒有燒盡的柴薪,幸存下來不過是一個僥幸。恢復高考后知青一代的絕大多數(shù)是沒有得到這個機會的。他們的夢想、人生機會、才能和才華被毀掉了,高考沒能恢復這些。如果我們用與萊維類似的心情看待第一批高考者們的僥幸成功,那么,在慶賀他們學有所成、功成名就時,我們也應以一種別樣的情感來回憶那些落魄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