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長+馬玉萃

摘要：唐代記注官皆博學之士，多生于文采風流之地，出身士族之家。作為皇帝身邊的近臣，他們的遷入與遷出途徑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唐代文官的仕進軌跡。

關(guān)鍵詞：起居郎；起居舍人；籍貫；遷轉(zhuǎn)

中圖分類號：K2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一、學術(shù)回顧

有唐一代，史學空前繁榮。史館制度建立之后，恢弘的“八史”之作相繼問世，皇帝實錄和時政記連綿不絕。劉子玄著《史通》開史評先河，標志著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理論自立；杜君卿撰《通典》祖述歷代典章制度，創(chuàng)立了政書體例。這些輝煌成就的取得，皆與唐代職業(yè)化的史官隊伍密切相關(guān)。迄今，史學界論及唐代史官多集中于史館史官，較少關(guān)注皇帝身邊的記注官群體，相關(guān)的專題論文僅見張國靜《論唐代起居舍人與起居郎》[1]、伏傳偉《論唐代起居郎與起居舍人的職責之分》[2]二篇。孫國棟先生《唐代中央重要文官遷轉(zhuǎn)途徑研究》對起居郎和起居舍人的遷轉(zhuǎn)途徑有所考察，但孫先生所考不過五六十人，視角也過單一。[3]

二、唐記注官的歷史沿革與設置

從官制史的角度言，唐代以起居舍人、起居郎為主體的記注官起源于先秦時期。早在周代，中國便形成了“君舉必書”的修史傳統(tǒng)。最初設左史和右史伴君王左右，負責記錄君王言行。即所謂”左史記言，右史記事?！癧4]1715漢代開始出現(xiàn)專門記述皇帝言行的起居注，西漢武帝時期有《禁中起居注》、后漢明德皇后也曾撰《明帝起居注》。據(jù)《唐六典》記述，西漢早期的起居注主要由宮中女官負責修撰。[5]248魏晉以后，起居注改由朝官修撰。南北朝時期，北方后魏及北齊集書省領(lǐng)起居注，[5]248南朝則以著作郎兼修起居注。如“沈約忝著作郎，撰次起居注”[6]2466、“裴子野為著作郎，掌國史及起居注”。[7]443北周時期，著作、起居分離。隋朝始置起居舍人二員，唐朝因之?！柏懹^二年省起居舍人，移其職于門下，置起居郎二員。明慶中，又置起居舍人，始與起居郎分在左、右”。[5]248

唐制，起居舍人、起居郎各二人，分屬中書省、門下省，從六品上階，是頗受推重的“清官”。先天、開元年間尤甚，“若有舉其職者，雖十數(shù)年猶載筆螭頭，惜不欲去”。[8]65起居舍人、起居郎共同承擔編纂皇帝起居注的任務?！懊刻熳优R軒，侍立于玉階之下，郎居其左，舍人居其右。人主有命，則逼階延首而聽之，退而編錄，以為起居注。”[9]297依照職責分工，唐起居郎負責記事，錄天子之言動法度，以修記事之史。凡記事之制，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時，以時系年。季終授之史館。起居舍人負責記言，“掌修記言之史，錄天子之制誥德音，如記事之制，以記時政損益”。[10]1845顯然，起居舍人與起居郎職掌分工沿襲著古代左史記言、右史記事的傳統(tǒng)。

三、唐代記注官籍貫、出身分布

檢索兩《唐書》人物傳記，筆者統(tǒng)計出71位起居郎和起居舍人。以貞觀十道為單位，他們的籍貫分布如下：

顯然，表中記注官籍貫分布狀況與各地社會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水平呈極度的正相關(guān)關(guān)系。關(guān)內(nèi)道人數(shù)較多與其京畿所在地的政治地位有關(guān)。除此之外，博學之士的記注官多出于文采風流之地，尤以河南道人數(shù)為最多，其次為關(guān)內(nèi)道、江南道、河東道、河北道。河南、河北、河東歷來是文化鼎盛之地，來自這些地區(qū)的記注官人數(shù)眾多自在情理之中。江南地區(qū)自六朝以來已成文化重鎮(zhèn)，文人雅士咸集，也是唐代記注官的主要來源地。其余諸道人數(shù)較少，與這些地區(qū)經(jīng)濟文化相對落后的地位相一致。隴右為李唐帝王故鄉(xiāng)，自古右武成風，除權(quán)氏二人之外，其余悉數(shù)為李姓之人，耐人尋味。

統(tǒng)計顯示，唐代記注官家世出身非同一般。七十一位記注官中除十二人記載不詳以外，僅一人出身寒微之家，其余皆為士族子弟，士族出身者比例高達82%以上，多來自各地的郡姓大族。以河東道為例，八位著籍河東的記注官均來自士族之家。其中三人為裴姓，二人為王姓，其余三人則為薛、武、張三姓，皆為關(guān)中大姓。籍貫河南道的十八位記注官中有五人為鄭姓，四人為劉姓，其余分別為房、吳、陳、周等姓，皆為士族。河北道七人，崔、盧、張、沈、路、宋、班悉數(shù)為士族姓氏。著籍關(guān)內(nèi)道的十四名記注官分別來自柳、杜、令狐、于、楊、常、韓、顏、郭、魏等姓，幾乎清一色屬于關(guān)中大姓。

進一步統(tǒng)計后，我們又發(fā)現(xiàn)71位唐代記注官中有56人具有科舉出身的記錄，約占統(tǒng)計總數(shù)的78%。其中進士出身42人，占有科舉出身者的75%，明經(jīng)科6人，制科8人。各科目出身的具體人員詳見下表：

由于起居注關(guān)乎實錄及國史的修撰，這對記注官人選提出了較高的文化要求。正如統(tǒng)計顯示的那樣，唐代記注官如此高的進士比例說明該群體有著極高的文化素養(yǎng)，這應該是他們履行記注官職責的必要條件。不僅如此，即便非科舉出身的記注官也普遍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蘊，這方面的史料記載俯拾皆是。如顏師古“少傳家業(yè)，博覽群書，尤精訓詁，善屬文”。[10]2594令狐德棻“博涉文史，早知名”。[10]2596褚遂良“博涉文史，尤工隸書，父友歐陽詢甚重之…”。[10]2729邢文偉“少與和州高子貢、壽州裴懷貴俱以博學知名于江淮間”。[10]4959劉祎之“以文藻知名……共撰《列女傳》、《臣軌》、《百僚新誡》、《樂書》，凡千余卷”。[10]2846吳兢“勵志勤學，博通經(jīng)史”。[10]3182武平一“博學，通《春秋》，工文辭”。[11]4293劉貺“博通經(jīng)史，明天文、律歷、音樂、醫(yī)算之術(shù)”。[10]3174韓會“善清言，有文章，名最高”。[12]356權(quán)德輿“四歲，能屬詩；…十五為文數(shù)百篇，編為《童蒙集》十卷，名聲日大”。[10]4002蔣乂“幼便記覽不倦。……以聰悟強力，聞于親黨間。弱冠博通群籍，而史才尤長”。[10]4026一些記注官憑借高超的學術(shù)造詣撰寫出了高質(zhì)量的著作，為繁榮傳統(tǒng)學術(shù)做出了重要貢獻。如劉知幾撰《史通》評述史籍源流與體例得失，標志著我國傳統(tǒng)史學的理論自立，其學術(shù)貢獻具有里程碑意義。

值得一提的是，唐玄宗開元二十六年翰林學士誕生以后，先后有二十一位記注官充任翰林學士一職。他們是常袞、楊綰、王涯、吳通玄、歸崇敬、王叔文、路隨、獨孤郁、王起、鄭絪、鄭澣、柳公權(quán)、宋申錫、庾敬休、周犀、韋保衡、杜讓能、蕭遘、劉崇望、陳夷行、庾道衡等，其中十人官拜宰相。唐代翰林學士作為新興的差遣職位扮演著皇帝私人秘書的重要角色，職掌朝廷機要事務的草詔大權(quán)，有“內(nèi)相”之譽，被視為“士林華選”。其選拔標準注重文學才能，或博涉文史，或善屬詩文，皆為文化精英?！杜f唐書》述翰林學士職位如下：“王者尊極，一日萬機，四方進奏、中外表疏批答，或詔從中出。宸翰所揮，亦資其檢討，謂之視草，故嘗簡當代士人，以備顧問。至德已后，天下用兵，軍國多務，深謀密詔，皆從中出。尤擇名士，翰林學士得充選者，文士為榮?！盵10]1854

四、唐記注官的遷轉(zhuǎn)途徑

唐代官職清濁分明，尊清抑濁是當時的社會風尚。起居郎、起居舍人品秩六品，卻屬清官之列，倍受尊崇。根據(jù)我們對七十一位記注官遷入、遷出途徑的統(tǒng)計，記注官主要以中央及地方重要的清官職位為選拔來源。在五十八位有遷入職位記錄的記注官中，除顏師古和令狐德棻系由前朝官任職記注官以外，其余五十六位記注官遷入時的職位分布如下：

顯然，由拾遺、補闕職位遷任記注官者最多（共計24人），約占有遷入記錄者的43%，這說明唐代記注官的選拔以中書、門下二省拾遺、補闕為主。由御史臺監(jiān)察御史、侍御史、殿中侍御史遷入者6人，占有遷入記錄的11%。唐制，御史臺侍御史及秘書省秘書郎、著作佐郎、親王府記室、文學皆為從六品（上、下階）品秩，與起居舍人、起居郎為同一級別的清官。殿中侍御史品秩從七品上階，監(jiān)察御史正八品上階，由這兩個清顯職位遷入起居舍人或起居郎屬于正常的職務升遷。秘書省校書郎及府州諸曹參軍、畿尉雖系八、九品的低品秩職位，卻為文職清選，多由進士出身者充任，由這些職位遷入記注官也屬正常的職務升遷。總體上看，唐代記注官的來源主要是中央及地方清官職位，不存在高級官員左遷的情況，也未見有人由“非士職”遷入的情況，①這一事實進一步印證了有唐一代記注官的清官地位。中唐吳通玄曾以翰林學士為起居舍人，其事較為特殊。吳通玄為起居舍人仍兼翰林學士、知制誥，且“與陸贄、吉中孚、韋執(zhí)誼等共同視草，[10]5057表明吳氏當時職務仍在翰林而非舍人，吳氏起居舍人一職似系翰林學士的寄祿官也未可知。

關(guān)于唐代記注官的遷出途徑，我們同樣取得了具體的統(tǒng)計資料。根據(jù)對兩《唐書》的檢索，我們統(tǒng)計出62位記注官的遷出記錄，他們遷出的職位分布如下：

依唐官品之制，上表所列遷出職位的品秩普遍高于起居舍人、起居郎，這說明多數(shù)的記注官獲得了職務升遷，成為更高級別的職官。其中超過半數(shù)（占53%）的記注官出任了尚書省六部諸司郎中、員外郎職位，這在當時是一種理想的職務升遷。封演《封氏聞見記》卷三“制舉”條記述：“宦途之士，而歷清貴，有八俊者：一曰進士出身、制策不入。二曰校書正字不入。三曰畿尉不入。四曰監(jiān)察御史、殿中不入。五曰拾遺、補闕不入。六曰員外、郎中不入。七曰中書舍人、給事中不入。八曰中書侍郎、中書令不入。言此八者尤為俊捷，直登宰相，不要歷余官也”。這段文字描述的正是唐代文官理想的升遷路徑，即“進士——校書、畿尉——監(jiān)察御史——拾遺、補闕——諸司郎中、員外郎——中書舍人、給事中——中書侍郎、中書令”。循著這一仕進軌跡，我們發(fā)現(xiàn)記注官恰好位于拾遺、補闕和諸司郎中、員外郎之間，常規(guī)情況下記注官由拾遺、補闕職位遷入，遷出后升任六部諸司郎中、員外郎。我們統(tǒng)計的結(jié)果與封氏的記載是相吻合的。無獨有偶，《白居易集》卷六十三《策林·大官乏人》也曾敘述說：“國家公卿將相之具選于丞、郎、給、舍；丞、郎、給、舍之材，選于御史、遺、補、郎官；御史、遺、補、郎官之器，選于秘、著、校、正、畿赤簿、尉，雖未盡是，十常六七?！卑拙右卓偨Y(jié)出的唐代文官仕進路徑，也與我們統(tǒng)計的太子詹事遷入、遷出途徑相吻合，可見唐代高級文官的選拔循著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軌跡。

進一步檢索兩《唐書》，我們還發(fā)現(xiàn)在已知的唐代記注官中，有25人后來官拜宰相，約占統(tǒng)計總數(shù)的35%，他們是褚遂良、上官儀、張文瓘、劉祎之、裴炎、李揆、崔祐甫、常袞、楊綰、王涯、權(quán)德輿、裴度、宋申錫、周墀、陳夷行、鄭郎、杜讓能、韋保衡、蕭遘、劉崇望、張說、李回、李讓夷、楊言、邢文偉等。盡管唐代記注官的仕途前景雖不能與拜相比例更高的翰林學士相提并論，但其清貴地位也非普通的文官職位可比。

在我們統(tǒng)計出的唐代記注官遷出記錄中，有幾例左遷的情況，各有特殊的原因。歸崇敬外遷同州長史系主動求去，原因是家庭貧困。[10]4015同州長史為從五品上階職位，俸薪有所上升，歸氏此舉正可解決家境困窘的問題。魏謩則因涉及牛李黨爭而被李德裕排擠。[10]4570蕭遘為宰相韋保衡構(gòu)陷得罪，被貶播州司馬。[10]4645

綜合以上所述，我們似可得出唐代記注官的仕進路徑。他們大多出身士族之家，早年在文化昌盛之鄉(xiāng)閉門苦讀而后金榜題名，進士登第者居多；他們年青時有機會出任中央或地方的清官，輾轉(zhuǎn)于畿赤簿尉、秘書校著、御史、參軍、拾遺、補闕等職位；若干年的歷練之后，他們遷為記注官來到皇帝身邊，享受著人們羨慕的眼光，由此踏上了通往高級職位的仕進坦途。

注 釋：

①據(jù)賴瑞和先生的《唐代中層文官》（北京：中華書局，2011）“非士職”主要 是指士人不愿意擔任或無法勝任的武將、內(nèi)侍官（主要是殿中省和內(nèi)侍省的 官員）、伎術(shù)官（主要指醫(yī)官、天文官等）。

參考文獻：

[1]張國靜.論唐代起居舍人與起居郎[J].唐史論叢，2008（0）.

[2]伏傳偉.論唐代起居郎與起居舍人的職責之分[J].中山大學研究生學刊（哲社 版），20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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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劉知幾.史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10]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11]歐陽修.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12]韓愈.東雅堂昌黎集注（卷二十四）[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作者簡介：李福長（1963-），男，河南長葛人，歷史學博士，上海大學文學院歷史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擅長中國史研究。

馬玉萃，女，山東陽谷人，作者單位為上海大學文學院歷史系。

（責任編輯：李直）

基金項目：2014年上海市哲社規(guī)劃課題“社會轉(zhuǎn)型視野下的唐宋房屋稅研究”（項目編號：2014BLS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