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兩岸三地的文學寫作盛名,幾十年的教讀經(jīng)驗,白先勇出手,自然讓人期望甚高,不過,他的觀點,并不合我意,恰如一千個人眼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每個人心中也都有一部《紅樓夢》。
每過一段時間,總有一個版本的評說紅樓夢會引起熱議,這一次是白先勇。
白先勇曾在美國加州大學教了29年的《紅樓夢》導讀課;2014年,他又在臺灣大學開了《紅樓夢》精讀課。他說,“《紅樓夢》是我的文學圣經(jīng),也是我的文化百科全書?!眱砂度氐奈膶W寫作盛名,幾十年的教讀經(jīng)驗,白先勇出手,自然讓人期望甚高。不過,他的觀點,卻不合我意。
比如秦鐘臨死托言說: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后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白先勇說秦鐘這番老氣橫秋立志功名的話是利祿之心,是賈寶玉最憎惡的,完全不符秦鐘這個人物的個性口吻。
讀罷整部紅樓夢,我的感受是,凡臨死之人的贈言都是與其本人大異其趣的。比如秦可卿、尤三姐。秦氏并未展現(xiàn)過治家才能,其行止也被作者批為“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但她死后托夢給鳳姐的一番話,卻是“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豈人力能可保?!钡葮O有見識和智慧的話,其防患于未然的“危機管理”策略也很有遠見卓識。能在酒席上百般戲弄賈珍、賈璉,和賈珍能“無所不至”的尤三姐死后托夢給尤二姐說的話卻是:“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還說:“你雖改過自新,然已將人父子兄弟致于聚麀之亂,天怎容你安生!”——口氣簡直像是判官。
也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所以上述幾個人的臨終之言都顯得與其行為不相稱的一身正氣、遠見卓識。但這恰恰說明了人性的豐富和復雜,別說言行很難一致是人之常情,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他們應該都是經(jīng)過了反思和掙扎的,假如生命重來一次,會不會換一種活法?這是糾結在很多人心里的問題。
此外,白先勇覺得寶玉挨打一回薛蟠不應該“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也不該“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里”,覺得薛蟠應該信任賈珍人品,并且不懂得欣賞林黛玉。
而我認為這是寫薛蟠寫得特別精彩的一幕。那樣一個呆萌莽撞的人,也有多出一個心眼兒的時候,這個人恰恰因此而豐富立體起來。薛蟠對于母親、妹妹的細心不只這一處體現(xiàn)。薛蟠出去做生意,還惦記著給母親和妹妹都帶了禮物,放在“兩個夾板夾的大棕箱”里,細心周到。對于香菱,那更正常不過,再粗枝大葉的男人,在對女人的強烈占有欲推動下,都會有嚴防死守堪比偵探的警惕之心。何況薛蟠是天天跟賈珍們混的,深知他們聲色犬馬的手段。
對于《紅樓夢》后四十回的評價,我也有些自己的想法。白先勇說他完全不同意張愛玲認為“后四十回寫得天昏地暗”的說法,他說:后四十回不得了,最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所有的七情六欲統(tǒng)統(tǒng)一片白茫茫。這個意境是不得了的,意境之高意境之美,怎么能說后四十回寫得不好?
在我看來,“白茫茫大地一片”固然是“干凈”了,但這不過是簡單粗暴的處理了生活,真能這么容易解脫的話,寺院豈不是人生苦難治愈地?
恰如一千個人眼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每個人心中也都有一部《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