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世民
《字經(jīng)》之裝
課上我問學(xué)生:“見到‘裝這個字,你能想到哪些和‘裝有關(guān)的職業(yè)?”
一個學(xué)生說:“服裝業(yè),包括制作和銷售,包裝業(yè),含室內(nèi)裝修業(yè),物品包裝,媒體演藝公司對藝人的包裝,差不多了?!?/p>
另一個說:“演員也算,他們裝扮角色?!?/p>
還有的說:“美發(fā)師、整容師也算,他們裝飾人的外貌?!?/p>
又一個學(xué)生說:“軍工也算,武器裝備的生產(chǎn)還是國家最重要的工業(yè)。”
還有一個學(xué)生們沒有說出來,那就是裝卸工,我干過,往車上裝沙土磚等建筑材料,到目的地再卸下來。
現(xiàn)在的快遞,也算是裝卸工,往他那電動三輪車的箱里裝快件,到了學(xué)校大門再卸下來,打電話,讓人來取快件。
和“裝”有關(guān)的這些職業(yè)其實也就是“裝”的字義。
“裝”起碼有四種字義:
1. 服裝,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毛澤東有一首詩:“颯爽英姿五尺槍,暑光初照演兵場。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裝愛武裝?!边@里的“紅裝”和“武裝”就指服裝。詩指這些女民兵不愛穿大姑娘小媳婦的紅裝,而愛穿為練兵打仗而設(shè)計的武裝。
2. 裝飾。如杜甫有詩:“千金裝馬鞍,百金裝刀頭。”(《后出塞》)說的是用銀子裝飾馬鞍和刀頭。
3. 假裝。如成語:裝模作樣,裝腔做勢,裝神弄鬼,等等。
4. 裝填。如:裝車,舊瓶裝新酒,往麻袋里裝小麥,往頭腦里裝知識,等等。
這些字義和原“裝”字有什么關(guān)系呢?“裝”最古的字就找到了小篆,是由“壯”和“衣”拼象而成,而壯又是由“爿”和“士”拼象而成。
先研究“壯”,“壯”指什么呢?
顯然和“士”有關(guān),“爿”是“木”劈成兩半,一般做墻,擋風(fēng)擋雨。士有了一種裝飾,能比他的肉身要強,一般壯指一個人很強?!帮L(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fù)還”,荊軻這句詩不僅表現(xiàn)為肉身強健,也凸顯了他的精神的強健。
“衣”加上“壯”成“裝”,最原初要表達的不是有衣服穿,而是穿了服“裝”,就顯得或就是強壯。
那是什么衣服呢?一定是軍裝啦。在陜西兵馬俑里我們見的秦兵都著鎧甲裝,能擋箭與劍。所以原初的服裝一定和武裝有關(guān)系。武裝可以理解為武斗著裝,也可以理解為武器裝飾。
其實,毛澤東的“不愛紅裝愛武裝”是雙關(guān)語?!凹t裝”既可指女人愛穿的紅色的衣服,又可以指女人做的活計,如女紅(gōng)等,武裝既可指軍裝,又可以指武裝斗爭。
剛?cè)ナ赖墓虐颓案锩I(lǐng)導(dǎo)人老了也愛穿軍裝,我當過兵,我十九歲著軍裝像三十的人。我發(fā)現(xiàn)少年穿軍裝顯得成熟,老年穿軍裝顯得年壯氣盛。
軍裝除了強壯軍人外,還有一個功能,即劃分等級。在澡堂里的軍人你分不出軍官士兵,尤其是同齡的,但一穿上軍裝,你一眼就能辨識誰是士兵,誰是中校,誰是少將,因為不同級別的軍裝質(zhì)地和裝飾是不一樣的。
我1977年當兵那會兒,還沒有恢復(fù)軍銜制,軍官士兵都穿一個質(zhì)地的軍裝,盡管這樣,為了區(qū)分軍官和士兵,在同一質(zhì)地的軍裝弄成四個兜的和只有上兩個兜的,四個兜的是干部,兩個上兜的是戰(zhàn)士。這絕不是為功能而設(shè)計的,因為我們戰(zhàn)士更需要那兩個下兜。軍大衣設(shè)法弄四個兜,那也要有區(qū)別,我們戰(zhàn)士的是斜兜,沒兜蓋,干部的軍大衣是橫兜且有兜蓋。
由于“裝”的原初義穿衣使自己強壯,和武裝斗爭有關(guān),所以“裝”也就隱藏了裝飾、假裝、裝填等字義的基因,其本質(zhì)就是脫離自己的原裝。
時裝的裝飾功能首先是為滿足人的虛榮心。虛榮心還一個好聽的名字是審美需求。我聽有人辯駁,“我穿這套時裝不為虛榮心,為美”。我五歲的時候,我媽給我買了一雙小皮鞋,我到了班上,小朋友和阿姨都沒注意到我的新皮鞋,我的虛榮心(或?qū)徝佬模┦艿搅藰O大的傷害。于是我故意把腳橫伸到課桌外,好引起別人的注意,但卻挨阿姨的臭罵:你為什么要伸腳跘陳起丙一個跟頭?
我上小學(xué)時,大部分人都穿線襪子,有錢人才穿尼龍襪子或尼龍絲襪子。一天我偷穿我媽肉絲的尼龍絲襪子,為了引起同學(xué)的注意,故意把褲管挽得到腿肚子,終于引起了小麗的注意,她驚呼:“你的襪子跳絲了。”
青少年叛逆期最愛跟服裝和肉體過不去了,好好的衣服非得打幾個洞,或許是為了協(xié)調(diào)他(她)舌頭上、嘴唇上、肚臍上打的洞。說他們奇裝異體更準確?;叵胍幌?,五十年前,我就趕了這個時髦。
哪時候,我媽燙卷發(fā),穿毛料,蹬高跟,特別像電影里的女特務(wù)。為了反叛,大冬天的我將棉褲弄出洞露著棉花,鼻涕過河也不擦,赤腳走在雪地上,在我媽工作單位的門口袖著手來回走著,不走冷呀。等我媽鮮光亮麗地跟著其他阿姨叔叔一出院門,我跳上去喊一聲:“媽!”只見那些叔叔阿姨驚異的目光齊聚我時,仿佛再問:“這是誰家的孩子?”迅速離開我媽,我媽瞪我一眼,快步跟上那些叔叔阿姨。這時我高興地樂開了花,當然回家少不了挨一頓臭揍。那時候我覺得能夠補償我挨揍的皮肉之苦只有變著花地讓我媽生氣。
我上大學(xué)時,愛穿一件暗紅已經(jīng)破絨羽毛球拍子樣的運動裝,那可不是為了氣誰,而是為了引起人羨慕,因為那前胸和后背印著“國防科委”,我是要告訴同學(xué),我在國防科委干過專業(yè)籃球。
我至今仍愛穿軍大衣,一方面我當過兵,有軍人情結(jié),另一方面軍大衣暖和且有重量,我穿羽絨服就不覺暖和,因為太輕,就像我喜歡蓋棉被,而不喜歡蓋羽絨被或絲綿被,有重量壓在我身上我才覺得踏實、暖和。我穿的軍大衣多是新的,或六成新以上,但人還是以為我是社會底層人。
有一天,我在玉淵潭農(nóng)貿(mào)市場邊上,見一個“犀利哥”樣的人啃干饅頭,我從剛買的黃瓜里拿出一根,說:“就著饅頭吃。”他也不洗,直接一口黃瓜三口饅頭。邊吃邊跟我說,他的家在河南,到新疆打工修路,老板欠了一年工錢,已經(jīng)到北京“上訪”三年了。突然他操著河南口音問:“你告誰?”我一愣,沒反應(yīng)過來。她又重復(fù)一遍“你(nèn)告(gáo)誰(shèi)!”我這才明白,他把我也當上訪的了。這都是軍大衣呀!
還有一次,我跟一個穿軍大衣賣玉米的河南人討價還價。開始,他低著頭,一點不讓步:“就是五塊錢四個。”但他一抬頭看我也穿著軍大衣,突然松口了:“唉,都是苦命人兒,再給你一個,拿走。”
現(xiàn)在,只有兩類人才穿軍大衣,除了軍人之外,一個是中央領(lǐng)導(dǎo),在電視上看到慰問災(zāi)區(qū)的中央領(lǐng)導(dǎo)多穿軍大衣。再一個就是社會底層的人,民工、小販、上訪的人。而我每天逛農(nóng)貿(mào)市場,且討價還價,自然人們把我當成另一個極端的人。
服裝會改變你的原樣,自然就引申出了偽裝、假裝的語義,而且假裝還成了一種職業(yè),這不是指演員。在電視上見成都一個中年女性裝哭是一絕,很多喪事上能聽到她的哭聲,眼淚鼻涕配合著嚎啕大哭,比喪父喪母的孝子哭的還傷心,又是一天跑三個場??尥暌粓?,拿到錢,馬上笑得跟花(菊花)似的:“趕緊走,還要哭下一場?!?/p>
電影演員傅彪在《大腕》“哭尸”的演技堪稱裝哭的極品。但職業(yè)操守高尚的演員裝假絕不弄虛作假,如裝哭時點點兒眼藥水裝眼淚,他們裝哭流的可是真眼淚真鼻涕。雖說是裝,只要弄出真東西沒有不傷心的,所以傅彪老是“真裝”影視劇里的角色,而不是“假裝”,結(jié)果傷及肝臟英年早逝,因為老表演火氣大且情緒突然爆發(fā)的人物。
演電影甭管是“真裝”還是“假裝”,那不過就是戲,可有的演員,裝著裝著還成真了。陳曉旭演第一版《紅樓夢》電視劇里的林妹妹,戲都過了十幾年了,曉旭還把自己當林妹妹,結(jié)果肺癌不治而夭折。陳曉旭不是第一人。早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周璇演第一版電影《紅樓夢》里的林妹妹,結(jié)果情陷深度抑郁,于五十年代不治而夭折。她倆一個是真患上林妹妹的肺病,一個是真患上林妹妹的情病(抑郁)。還有一個后來者,蔣夢婕,演完第二版電視劇《紅樓夢》里的林妹妹,身患多種奇怪的病。她裝完林妹妹,我們再沒見她裝其他人物。我將這種情況稱為殉角,即裝扮一個角色最后為這個角色而死。
裝假,裝著裝著成真的了,這事還真不少。
邵恩,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國廣播交響樂團的青年指揮,他特別崇拜小澤征爾,于是樣子裝扮小澤的樣,留著小澤式的長發(fā),生活中也像小澤著高領(lǐng)毛衣,他的指揮動作也裝小澤。有一次,邵恩在北京音樂廳指揮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我剛好坐在樓上側(cè)座,看到邵恩的表情也裝小澤征爾。后來我寫了篇文章說:先哭,不傷心,但哭著哭著就真?zhèn)牧?。邵恩就是裝大師小澤征爾,裝著裝著就真成了大師。當然,邵恩成了指揮大師后將小澤征爾似的長發(fā)削為小平頭,小澤征爾夸張似的動作也還原到樸素的手勢,但音樂卻更內(nèi)在感人。其實,裝大師是青年藝術(shù)家成為大師的必由之路,鋼琴家郎朗十三四歲時彈琴也裝過大師,他現(xiàn)在已是下一代鋼琴學(xué)子裝的大師了。
還有些藝術(shù)家的裝就構(gòu)成了欺騙。我在北京人民大會堂看一場名人名歌音樂會,一個我崇拜的歌唱家八十多歲了,可一張口唱她的成名曲怎么像她出道時唱的,但大部分觀眾沒聽出來,還夸贊她寶刀不老,聲還如五十年前那樣年輕。后來我追問主辦方,他們說為了對得起觀眾,是讓她對口型放的五十年前的錄音。
唉,一些青年歌唱家出道難,其中一個原因就是這些老歌唱家裝嫩做假,如果以她的真實聲音出現(xiàn),早被淘汰了。其實,這種裝已經(jīng)涉及到違法了,這和地下通道里裝可憐、裝殘疾或網(wǎng)絡(luò)上裝絕癥乞討、讓人打賞是一個本質(zhì),因為她裝嫩掙來的錢也算是詐騙。
打“裝”字一出現(xiàn),就是為了掩飾人的缺陷,但多數(shù)人也僅僅是靠服裝裝飾一下自己,頂多在發(fā)型上、化妝品上讓自己假裝地美一下。但眼下的時尚為了裝美還真在人的肌體里填裝東西,比如在臉上裝“玻尿酸”,在胸里在臀里裝硅膠(“奧美定”)等等。
上海東方衛(wèi)視《四大名助》節(jié)目里有一位母親苦惱自己的女兒“裝修”成癮,是給自己的身體裝修,組團到韓國,臉、胸、臀沒一地方?jīng)]動過刀。母親邊說邊傷心地哭。突然,孟非質(zhì)問那個女孩:“你媽都傷心成那樣了,你怎么還笑?你太不孝了。”女孩說:“其實我心里也挺難受,但我的臉表現(xiàn)不出孝,因為臉已經(jīng)將最美的微笑固定住了。”她的嘴角上翹,永遠掛著笑意。
身體沒裝修的人,服裝脫了,還能回到赤裸的本體。身體裝修的人,既使赤身裸體,也回不到原裝的本體了。職業(yè)演員演出完要卸妝,一方面是將角色的服裝裝飾卸掉,另一方面角色的心理卸掉,上面說了,就是演員也不能把日子過成戲,沒黑沒白都在角色里,否則會折壽的。
以“裝”為職業(yè)的政治家也得遵從職業(yè)演員的操守,回家,在自己的親人面前要卸裝的。政治家和演員本質(zhì)都“裝”,不過政治家的舞臺是現(xiàn)實的生活。
美國前總統(tǒng)克林頓為什么有嚴重的心臟???這和他永不卸裝有關(guān)。他的角色太多了,是美國總統(tǒng),是希拉里的丈夫,是女兒的爸爸,還是萊溫斯基的情人。按說下了班回家一卸裝,在妻子女兒面前回到本真,但不行,他心里還裝著萊溫斯基,所以在妻子、女兒面前繼續(xù)裝一個貞夫善父,時間長了,心臟哪能承受這樣的壓力?
克林頓這種永不卸裝的裝不僅害自己患心臟病,也波及妻子希拉里在公開場合也得裝和克林頓多恩愛,也讓她身體每況愈下。希拉里在美國總統(tǒng)競選中敗給特朗普,絕對和之前克林頓的永不卸裝有關(guān)。
有詩為證:
軍裝原為顯強壯,時裝紅杏秀出墻。
假裝持久化真病,裝修身體暫康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