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祎潔++雙槳
常學剛家的書柜里擺滿了金庸、古龍、梁羽生等人的武俠小說,在北京武術院主辦的《武魂》雜志做了19年編輯,年近古稀的他是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近年來他經常見到所謂關門弟子、正宗傳人,摻水分的越來越多。他只能往祖輩追蹤,門派的血脈傳承是否有序。但這些人的真功夫有多少,無從查考。
1984年張毅拜師照
就像一匹馬,只能說它的血統(tǒng)是不是純正,至于這馬跑得快不快,難講。
《武魂》創(chuàng)刊于1983年,前后腳陸續(xù)創(chuàng)辦的武術刊物還有《中華武術》、《武術健身》、《武林》、《精武》、《少林與太極》、《武當》。浪漫的80年代是常學剛眼里的一股“虛火”,因為一部電影,人們情緒激昂,對武術的熱情被調動起來。
1982年,一部《少林寺》紅遍大江南北,李連杰和張國榮、海子等人一起,成為那個年代的文化標識和精神偶像。
這一年,國家體委明確提出挖掘整理傳統(tǒng)武術。在《中國武術史》中,據(jù)1983至1986年挖掘整理的材料,初步查明流傳各地的“源流有序、拳理明晰、風格獨特、自成體系”的拳種129個。
張毅那年九歲,開始習武,練習查拳。上小學的時候班里有同學讀起了梁羽生、金庸。和彼時的其他小男孩一樣,有著浪漫武俠情結的張毅,夢想著練就一身好功夫。
他父親和八卦掌第三代傳人李子鳴的女婿是好朋友,一次去對方家串門,一進門看見院門口掛著一個牌子,寫著“北京市武術運動協(xié)會八卦掌研究會”,意外地結識了李老。張父便請對方推薦一個老師,李老當時已經年過八旬,教不動了,專門寫信把他推薦給再傳弟子程相賢。程相賢當時在北京市公安局警衛(wèi)處做教官,李子鳴年歲高了之后動不了手,一有人來比武,就把程叫去跟人切磋,程也比較爭氣,得到了李器重。
11歲的張毅成了程相賢最小的徒弟。
勁草此時已經跟隨師爺王培生習武近十年。王培生曾從學于韓慕俠,八卦掌得自馬貴。馬貴師承尹福,曾得董海川親傳。
隔代相傳不多見。師父駱舒煥60年代后期身體積弱,怕功夫失傳,把勁草師兄弟三人送到師爺王培生門下,囑咐他們“師爺?shù)臇|西不能丟,你們幾個人馬上給我搶救”——太極拳每招每式的練法用法意念、刀槍劍桿的用法練法、程派的尹派的八卦掌、形意拳,包括推手和基礎訓練。他一學就是二十多年,一直到師爺去世。
大師何在,師爺王培生在世時,他也曾問過。老爺子看了他一眼,低頭沉默半晌,徐徐說道,早期還有三位,峨眉山一位、武當山一位、少林寺一位,現(xiàn)在全沒了。
這一曇花一現(xiàn)的全民狂熱,沒能逆轉傳統(tǒng)武術的斷崖。50年代起政府鼓勵“競技武術”、“群眾性武術”,傳統(tǒng)武術的師徒文化和武館文化受到沖擊。1955年的全國體育工作會議對武術工作采取了暫時收縮、加以整頓的方針,“不要被壞分子利用做壞事”,武術的“技擊”特征被全面壓制。
陳家溝一度沒人練拳。1958年,陳氏太極第十代傳人陳照丕在離鄉(xiāng)30年后才回到村里,1973年春陳照奎返鄉(xiāng)教拳。如今的少林拳也是后來找了北方的拳師回去反哺。1928年,軍閥石友三一把火燒了少林寺,到1981年,一共就十幾個和尚,九個是老人,靠28畝地過日子。
“文革”期間,競技武技、技擊功夫都遭到扼殺。大量古老拳譜和武術書籍損毀,武術器械被收繳或損壞,武術的競賽活動被迫停止。
到了80年代,武術表演一下子走上臺面,緊接著又有了全國武術錦標賽,勁草納悶這怎么都又竄又蹦又翻跟頭的,真跟你動手打,先翻倆跟頭能行嗎?
在官方發(fā)起武術挖掘整理的同一年,國家體委在北京召開了第一次全國武術工作會議。其中提到表演與競賽相結合的方針。武術的活動形式被分為三種:健身鍛煉、表演觀摩、套路競賽和技擊對抗競賽,其中的技擊對抗在1989年后發(fā)展為散打。技與文化剝離,傳統(tǒng)武術走上了一條分裂的道路。
80年代的“虛火”下,也有民間的武術癡迷者做起了傳統(tǒng)武術的挖掘工作。從80年代中后期開始,童旭東在各地搞碼頭工程的間隙,在北京、南京、上海、天津等各市圖書館消磨了大量業(yè)余時間?!渡陥蟆?、《大公報》、《近世拳師譜》、《國術名錄》、中央國術館的《國術周刊》等一手資料都是他的研究對象。
身為孫式武學第二代嫡傳弟子,他自認是研究中國近代武術史和武術人物的業(yè)界翹楚,起初的研究重點偏理論,具體技法不是他的志趣。后來他愈發(fā)覺得孤軍奮戰(zhàn),這一領域鮮少有人關注,為了與實踐結合,將所學表現(xiàn)出來,沒法子也去習武,拜入孫祿堂的女兒孫劍云門下。
在他的認知里,由于解放前的連年戰(zhàn)亂和解放后的限制格斗,中國傳統(tǒng)武術技擊最精粹的部分已經消失,這一批懂傳統(tǒng)技擊的人,沒了。
“一個愣小子把幾十年來刷了漆的一個爛蘋果,用一支筆啪給捅破了,結果這個爛蘋果的臭汁全出來了,一下引起了大家的轟動效應,但是這些爛汁已經爛了幾十年了,只不過一直在外邊刷漆?!?/p>
說起前段時間武林那場“打假”,童旭東義憤填膺。
他身后的玻璃書柜里擺著孫祿堂的畫像,《形意母拳》、《國術名人錄》、《武術匯宗》等古籍一字排開。這是一間位于中交水運規(guī)劃設計院的總經理辦公室,58歲的他是國企領導,盡管頂著北京市武協(xié)副秘書長的頭銜,武術并不是他的立身之本。
河南焦作溫縣,陳家溝村頭打太極拳的人們
舊時代的武人走鏢護院、設帳教拳、落草為寇、打拳賣藝,新社會的師父往往都有自己的生計,靠武術吃飯的人很少,也難。童旭東的師父孫劍云畢業(yè)于張恨水創(chuàng)辦的北平北華美術學校,擅長仕女圖和山水畫,后來給高校的圖紙描圖掙錢;張毅的師爺李子鳴先后擔任北京制冰廠和食品廠等幾個國營工廠的廠長。
如今武術成為了產業(yè),名頭意味著利益。拳館遍地開花、武術職業(yè)化之后,紛爭就起來了。
門派在某種程度上是武俠文化的衍生物。武俠背后是族譜和家史,以門派為依托。民國以來文人們在武俠小說中寄托自己的理想,創(chuàng)造出諸多門派。在張毅眼中,很多武術門派的規(guī)矩形成于此,把宗法社會的那一套東西又搬到武術中來。“中國人好像特別喜歡接受這種東西,一說有了門派就覺得很正宗”。
常學剛編稿時一看到說這人是掌門人,就把這話掐了并跟作者解釋,這么寫完了以后你痛快了,容易引起內訌掐架,你說你是掌門,誰讓你當了掌門。他舉不出當代武術界公認的主流門派的大家,“比如孫門內部最要命的是沒有出現(xiàn)一個新的代表人物。”
行業(yè)準入門檻放低,五花八門的新創(chuàng)門派多了起來。拳要從心法上說才能區(qū)別出究竟,每個門派對武術想法不一樣,技術是根據(jù)各自的想法發(fā)展出來的。
常學剛之前供職的出版社最近要出本書,作者早先跟幾個老先生學過形意拳,還有些傳承,去國外講學后有點新的認識,萌生了創(chuàng)拳的念頭,然后就想起自己祖上也會武術,會一個什么祖?zhèn)鞯臇|西,遂自創(chuàng)拳派。常解釋擱在從前這是不可能的,民間武術人彼此之間有個共識。
“現(xiàn)在就行,我也納悶,雷雷弄一個雷公太極,那個什么東西呀。你比如像崆峒派,他們就到處參加套路比賽。這些比賽現(xiàn)在也逐漸有點多了,其實就是作秀,各種各樣的名目?!?/p>
同樣在出身上有爭議的,是在《蜀山劍俠傳》、《笑傲江湖》中出現(xiàn)的青城派的崛起,它的野蠻擴張和高曝光率也揭示了中國武術當下發(fā)展的一個路子,跟影視、地方旅游結合。
《功夫熊貓》、《摔跤吧!爸爸》、在都江堰舉行的2016世界超模大賽全球總決賽中,都有青城派的影子。掌門人劉綏濱擔任著多所大學開辦的“總裁班”客座教授,講授“太極養(yǎng)生”、“道家智慧”、“女性健康智慧”,主張“武術要營銷”。
“青城派這些年出來的劉綏濱身體力行、奮力教人,依靠當?shù)卣愕胤铰糜挝幕?。照片上有好多人在那練,前頭都是外國人。他說那些中國人都不是練的,等于他找來以壯聲威的,真正的目的是那些外國人。他有點老實,也不說打,這些年他創(chuàng)了青城健身多少式樣,這對于他太容易了。他原來參加武術比賽搞過用劈空拳隔空滅蠟燭,一股內氣從手心發(fā)出去,可以把后面的蠟燭打滅,這個事情引發(fā)了糾紛?!币晃婚L期接觸武術界的受訪者透露。
《武魂》副主編常學剛 ?圖體刊記者姜曉明
“本來青城山什么都沒有,就一個二老廟,有幾個道士,但是現(xiàn)在成為一個著名的武術文化圣地?!?/p>
據(jù)《南方周末》報道,四川武術界一度認為“青城派”是一個沒有根基的門派,它只是四川峨眉武術的一部分。劉綏濱費了好大一番力氣“辟謠”。但有一個事實他無法否認:他號稱“青城派第三十六代掌門”,卻無法向上追溯師承超過三代。
傳統(tǒng)武術成為地方發(fā)展旅游、振興經濟的助力,各種“太極之鄉(xiāng)”層出不窮。
2012年3月,都江堰市政府下發(fā)文件,推廣作為全民健身運動項目的青城太極,指定劉綏濱為青城太極代表人物。都江堰要用三年時間打造“中國太極之鄉(xiāng)”。
前不久,《武魂·太極》雜志常務副主編尹寶軍到河北走了一圈。他發(fā)現(xiàn)經濟轉型中,一些地方開始打造武術之鄉(xiāng)的文化品牌。邯鄲之前叫鋼鐵之都,現(xiàn)在要打造太極之鄉(xiāng),下轄的廣府鎮(zhèn)是楊式太極和武式太極的發(fā)源地,要建中國第一所太極大學。保定市望都縣是孫祿堂老家,現(xiàn)在弄了個孫祿堂公園和紀念館。據(jù)報道,該縣將投資2億元人民幣,建設占地300畝的中國太極文化博物館。
師父被捧上神壇,成為了某種可供交易的社交旗幟,拳術成了名片。拜入一門,看重的是廣開門路。繁榮的表象下,醉心武術的人少,借武術之名干其他事的人多。
李子鳴去世后,還有人拜他為師,他的大弟子替師收徒?!盎奶撇换奶疲睆堃憧嘈?。誰當這個會長,誰當這個掌門人,爭的無非就是名與利。不少徒弟都是掛名的徒弟,互相利用。
在行業(yè)里浸淫40年后,童旭東把當代自稱大師、宗師、掌門人,或接受別人稱自己為大師的人,都與騙子掛鉤。這些騙子大師、活死人宗師的經營之道大致相同,都是先通過一些人把自己包裝出來,把牌位立起來,然后大造輿論和聲勢,吸引眾生,搭建盈利平臺和斂財模式。在此過程中,把一些在職業(yè)散打界沒有太好出路的選手吸收進來,為其門派做拳托,同時作為與外界交手的打手。
他了解到陳家溝收了很多散打的二三流選手,這些人知道自己的行業(yè)沒前途,就跑到傳統(tǒng)武術里邊來混口飯吃,把陳家溝抬起來了。但他們教的東西不是陳式太極拳,打人的技術也不是陳氏太極拳,掛羊頭賣狗肉,實際上還是散打的東西。
拜“大師”的人不是完全沖著功夫去的,而是圖個日后的名頭——師父大名我二名,他收徒10萬我可以收一萬,下邊的徒孫收個三五千,這就形成一個共生的利益鏈。
一些場面上的人專門干這個事。這些師父往往很愿意收這種徒弟,他們不是無名鼠輩,分布在社會各個崗位,在各個圈子里頻繁走動。師父收了徒,又得錢又得人,交織出了一個阡陌縱橫的關系網。
這些人跟著市場走,廣泛參加各種大會。有時候一舉行武術活動,常學剛發(fā)覺參加的都是這樣的人,各個行當?shù)拇砣宋铩⒛衬抽T派的代表,跟趕場似的。這類活動個人和地方搞得多,也需要這樣的人幫襯,有的特色是收會務費,最后他們便成為了當代傳統(tǒng)武術發(fā)展的主流。
(臺灣)中華武俠文學會理事長龔鵬程熱衷于文化推廣,過去多次在國內操辦掌門人大會、武俠文化節(jié),想促進有別于擂臺的另外一種平臺,以交流的方式展示現(xiàn)存門派的武功形態(tài)——具有啟蒙意義的文化活動。為免生矛盾,不安排門派間比武。在他召集的“天山武林大會”上,每個掌門的報酬據(jù)報道是一萬元。
這種“武俠文化節(jié)”也成為拉動地方第三產業(yè)的路子。據(jù)報道,出錢舉辦“俠文化節(jié)”和首屆“中國武俠文化節(jié)”的兩名企業(yè)家分別從地方政府批到2000畝和928畝土地,用于蓋“俠文化公園”和“中國武俠城”。
同行之間的學術討論會不少,但童旭東很少看到討論具體技術,多半是坐在一起吃飯,彼此吹捧。有人成立一個武館就去慶賀一下,一人收徒大家都叫好,拉大旗作虎皮,互相造成一個勢。
一些有特殊身份的人,在凡俗之間來回游走。按照古代的規(guī)矩,練武之人有了官府的身份,就不能再入武林了。但常學剛接觸過武當山腳下實驗室的一個干部,現(xiàn)在仍然是個公務員。有陣子他改叫一個道士的名字,照片里也穿上了道袍?!耙缘朗棵婺?,一說起來就是武當什么派幾世傳人,很有講究的,你要再仔細問他,他就振振有詞地說,我們這武當派是可以成家的,這樣的事也挺多?!?/p>
當武館成為名利場、師門淪為身份的附庸,造勢炒作、弄虛作假便蔚然成風。
這些人的功夫有一點,但是被抬到的高度和獲取的聲名,與他們所具有的實際水平,童旭東覺著反差太大。
“你把他捧上去,他是角兒了,他的收徒費用就高,所以現(xiàn)在炒作是第一位的。有幕后有推手炒作,你就是再差,你錢也高;你沒人炒作,沒人去捧,你再行,也沒人去拜你。”
近來武術圈的風波在張毅看來不是打假不打假的問題,是利益分配不均的問題,大家一哄而上,以此為名義擴大自己的影響力。
張毅看不慣武術圈里頭的太多虛的不好的東西。比如師父表演武功,拿自己的徒弟做試驗,而徒弟又不能打師父,所以這樣的師父未必有真本事。別人來比武,師父又不出手,派徒弟出面,贏了是師父的榮譽,輸了也不失體面。只要不出手便永遠不會輸。閆芳式的“大師”老早就有了,武林中人都心知肚明,只不過沒人愿意把這事說破,砸人家飯碗。
浮夸的風氣在90年代就已經初見端倪?!渡涞裼⑿蹅鳌防镉袀€九陰白骨爪,常學剛就在《武魂》里見過九陰白骨爪學習班的廣告。吹捧自己的師承,神話自己的技藝,這種習氣的廣告從1995年興起。
對于名家自封擊敗外國大力士的說辭,尹寶軍在接手《武魂·太極》之后,就把這個風氣杜絕了,除非能要到視頻、一刀不剪。在他的前輩常學剛眼里,中國近代打洋人的事情,十有八九都是杜撰,打敗外國拳王基本上沒有靠得住的。
童旭東研究史料出于個人興趣,也是為了對近代武術史撥亂反正。他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武術中造假的謊言滿天飛,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武術雜志上胡說八道的宣傳太多,便一頭鉆了進去,拿出確鑿的史料駁斥。
電視媒體也成為參與者。2004年的散打王停賽后,出現(xiàn)了兩個武術發(fā)展新動向:電視臺組織的傳統(tǒng)武術對抗比賽和民間的商業(yè)性比賽,尤其是港澳地區(qū)舉辦的各種武術國際比賽不勝枚舉。
軍事專欄作家朱江明曾經是香港某個國際武術大獎賽的組織者,他發(fā)文稱自己參與了三屆的比賽活動,這種比賽的特點是所有參賽選手必須自行承擔參賽期間全部的費用(如往返交通、食宿等),并且要繳納參賽費方能參加。以每名選手在香港參加三天的比賽來計算,平均每人消費3000元以上。盡管如此,幾乎每屆都會有幾千名參賽者參與這個比賽,而且大多數(shù)只是民間的武術愛好者。
在鳳凰衛(wèi)視最近一期的《鏘鏘三人行》上,陳式太極拳第12代傳人王占海吐露,央視五套的《武林大會》,上擂臺前雙方會在私下比試分出勝負,到擂臺上再為了舞臺效果配合表演。
“現(xiàn)在很多人要造勢,想方設法能掙點錢,根本不是出大師的時代。武術實質上很多東西是在精神層面上的追求,沒有這個環(huán)境的話,人的這方面思維就閉塞了?!背W剛感嘆。
尹寶軍強調學太極拳一定要號召老百姓去找明白師傅。好多人他一問,“你那太極拳怎么學的?”“我這買那誰的光盤?!彼幌脒@完了,“來,我摸摸你膝蓋?!眰?。“找名師不是看網上誰的視頻多,一定要刨根問底,所謂師承履歷,一定要摸清楚?!?h3>真功夫?
“俠以武犯禁”,中國古代皇權社會長期實行禁兵、禁武的政策,技擊性,即中國武術的格斗能力,始終受到打壓。
民國之初武術便有國術之稱,武術界的口號叫“強國強種”,希望能為國出力,訓練軍人上陣殺敵,龍虎之才都去了部隊。1928年,中央國術館正式將武術定名為國術,此后迎來了中華武術界的黃金十年。
“那時候的武術復興,一撥技術上有積淀的老拳師,由于西方火器進入的反刺激,要跟火炮相斗,他們展示了超人的能力,打人要求一下子把對方打死。那時候槍炮很多還是以黑火藥為主,威力有限,你要是武術練得很好,槍炮是能躲得過去的,激發(fā)了一批武術高手。后來黃火藥出來之后太劇烈了,大炮一轟全倒了,槍來得更快。社會對武術就沒有需求了?!蓖駯|解釋。
嚴格的武術實戰(zhàn),常學剛沒看見過,這么多年所見都屬于“點到為止”。門派之間的比武踢館基本沒有,交流觀摩也不多,目前只有擂臺這種模式。前幾年的武林大會、武林風,更是假招子、賣名次。
張毅回憶自己習武時,實戰(zhàn)經歷比較少。實戰(zhàn)練習要有場地,要有拳套,避免受傷,最好是在土地或者沙地、軟墊上面打,一般沒有這個條件。這種練習并不是真正的實戰(zhàn),屬于兩個人之間的“喂招”:教你一些招術拳,你要練習怎么打,怎么躲,兩個人對著練,實戰(zhàn)的時候對方出拳就不至于慌亂。
2013年8月7日,新疆天山天池景區(qū),“天山武林大會”的參加者合影
勁草幸運得多,屬于極少數(shù)拳腳是在實戰(zhàn)練習中淬煉出來的。七八十年代,在六間平房的一個大院,近二十年里每天晚上都有五到八個甚至十個人在這練習,他當時算是地下俱樂部團伙頭頭,要跟每個人循環(huán)動手,每天推幾個小時,最后“嘩啦咣唧隨便撲隨便上隨便推”。每天師爺王培生教了東西就拿這些人試驗。冬天他們會把大院子里潑上水,在冰上戴著拳套打。
從60年代起,經常有來訪勁草的,誰練什么,他也經常上人家那看看。占多數(shù)的是兩個人搭手試試,相互之間都是點到為止——感覺是“聽”你勁的,實際上在進攻,請進門的時候就已經比上手了,兩人一握手可能就比完了。他眼里的傳統(tǒng)武術是防身,不是以擂臺的形式比武,很多傳統(tǒng)武術的招法都是要攻其不備。
他高個怒眼,說起話來氣勢撼人,性子里有股好勇斗狠的生猛勁,練拳深刻地改變了他的性格。這股狠勁他稱為尚武精神,到了古稀之年也絲毫不改。他自言只要是動手就不要命了,逮誰打誰、來者不拒,一上拳臺下手必須要狠,一定要贏。
他強調現(xiàn)在帶徒弟也一定會實戰(zhàn)操練?!熬毴曛蟠魅缀妥o具到館子里開打,我要讓你知道打到你臉上你什么感覺,你打到人家是什么感覺,然后兩人在搏擊當中的變化什么感覺,練膽量和反應。我說我(教徒弟)還有十年,因為什么,我要跟他戴上拳套子掄,他得打我,我得接招,我要帶著他推手,各種勁兒要試要發(fā)。來!進!好這下勁好再來!我自己得摔。我都這年齡了?!?/p>
推手本是太極拳輔助訓練手段之一,于1989年被國家列為比賽項目進行試驗,如今成了拳師交流最主要的形式?!按颉北弧巴啤碧娲?,推手保留了競技對抗的影子,屬于弱對抗,同時加速了武術技擊體系的解構,造成了人們對技擊的扭曲認識。
“推手太基礎了,散推不是真正動手。真動手你覺著像拳擊摔跤,怎么像王八拳?我這手一揮擱這一擋,左右整個圈捶,畫著圈子捶打。凡是力氣活、靠招式你甭想贏我,他們是躲、怕接觸,打一下就跑,我就希望你來跟我接觸,這就是中國武術,也可以說是太極拳獨有的粘黏勁,只有粘上黏糊上(粘上和黏上是兩個境界)才能迫使對方發(fā)實力,或者抱你、或者把你推出去打出去,我才抓住這個機會利用你的力破壞你的平衡,完了這哐當一下,摧毀性的。”勁草解釋。
“現(xiàn)在很討厭的就是一堆人把推手拿出來讓人家看、去競賽,還有把說手的東西也拿出來,大家就以為這就是技擊,完了?!?/p>
對于速度、力量、爆發(fā)力,勁草斥之為先天自然之能,不屑一顧。“練三五個月對著沙袋就可以參加比賽,拼的是本能的東西,這能是功夫嗎?膽量、力量、速度,就那幾下,拳頭就這么杵,杵不著臉,挨著打還得打,有什么享受啊,有什么文化啊,這是斯巴達克,這不是我們中國武術所追求的?!?/p>
他并不懷疑太極拳的實戰(zhàn)性。祖上傳下來的太極十八要訣的第一要素是毀,毀人致殘。第二字是殘,一定要讓對方腿折胳膊斷,當對方失去平衡的一霎那進行全身性摧毀。對于被詬病為“花架子”的套路,他解釋現(xiàn)在有些人只練套路,不知道套路還能單操,一招一式可以單獨拆招出來練,拆招不固定,散了之后就自由發(fā)揮、因敵變化。練招數(shù)練的是一種勁道。
“傳統(tǒng)武術套路中的每一個招式的設計沒有不技擊的,擒拿格擋,是為了攻防設計出來的,很多散手串起來連消帶打,練熟之后可以作出各種突發(fā)反應。太極拳源于戚家軍的軍拳,即使是起手式也是有攻擊功能的?,F(xiàn)在練的人基本是照葫蘆畫瓢,不懂其深意和設計原理。通常強調呼吸再動手,追求好看、體驗內在的血氣或者是身形肢體變好,這違背了武術的原意?!饼忶i程說。
也有異見者,強調拳要兼收并蓄。土木工程科班出身的童旭東把打比喻成蓋房子,太極拳相當于某門力學基礎課。他認為太極拳從根上就不能打。民國的浙江、上海兩次全國性的徒手擂臺大賽,因不分量級,不戴拳套、護具,對檢驗中國武術的實戰(zhàn)性具有參考意義。在這兩次國術比賽中,所謂太極拳大師,要不一個回合下來,要不第一輪就被淘汰。在太極拳上確有造詣的李雅軒參加了杭州的比賽,小組沒出線就被淘汰了。
在朱江明看來,傳統(tǒng)武術如今能不能打已經沒有討論的價值了,上擂臺肯定不行。但傳統(tǒng)武術里面也有一些先進的理論。它特別講氣沉丹田,意識到核心肌肉群的重要性,有很多訓練丹田的方法,站樁、舉石鎖、悠壺鈴,包括健身房可見的抖大繩、抖大桿。傳統(tǒng)武術認為核心肌肉組織即丹田力并不等于腹肌,這與現(xiàn)在的核心肌肉力量理論趨于一致。傳統(tǒng)武術的基礎理念仍舊符合軍事戰(zhàn)斗的特點,現(xiàn)代特種部隊的訓練中,仍會傳授一些傳統(tǒng)武術技法。
江湖遠去,真功夫愈發(fā)不可求真,篤信者哀嘆其失傳,卻并不質疑它的存在。
從史料挖掘和老前輩零碎的實驗示范中,童旭東了解到一些具有實戰(zhàn)效果的先進打法,專門有練距離感、節(jié)奏感的方法,從站立到地面都有,包括站立跟地面怎么結合,從站立到地面過程中怎么打。
他跟很多人實驗過,對方力量再大,都可以通過后手拳的“抽提翻轉、螺旋伸展”來后發(fā)制敵,勁力需從足胯協(xié)同發(fā)出。
“傳統(tǒng)武術里邊有非常有用的迎擊方式,還有訓練方法,得有人喂手,拿什么東西喂,怎么喂,步伐怎么結合,這有一套東西,誰去研究了,踏下心來研究。沒人。”
內家拳(以太極拳、形意拳、八卦掌為代表,尤其注重練氣)在人們眼中就是站著推推手,孫劍云卻給童旭東講摸爬滾打。傳統(tǒng)武術講究“起腿半邊空”,對高段位腿法持保守態(tài)度,起腿得起低腿。當時有人在孫劍云這里這么說,老人接了一句,空了又怎么了?童旭東一聽里邊有話,接著說空了倒了呢。老人發(fā)了話,倒了就倒唄,咱不是比賽,過去這是你死我活呀,我倒了我才贏他呢。同樣的一番話,童旭東后來從安徽省武協(xié)副主席余永年那里也聽到了,他師從馬承智(1930年任江蘇省國術館一等教授)。
童旭東 圖/受訪者提供
童旭東之后又去求教,孫劍云才傾囊相授:從站立到別人認為我要摔倒的時候,正是我的另一個機會,這就是太極。如何利用摔倒過程中在空中的變化,如何在摔倒之后,利用我著地的這個點,滾動中順勢打你。孫門練的滾踢,打法起碼“一馬三箭”,從站立到倒地的過程到倒地以后,至少是三次連續(xù)攻擊。
“這樣的技術,現(xiàn)在傳統(tǒng)武術中有幾個人掌握?這還是屬于俗家技術?!?/p>
孫祿堂的孫子孫保安也跟童旭東說過,他看著老先生那些徒弟天天打,從屋子里打出來在地面上打。孫劍云念叨以往家里每天都熬著兩鍋藥不斷,一鍋治外傷跌打損傷,一鍋治內傷。還有很多傳統(tǒng)的喂手的器械,比如竹竿訓練法。但這都失傳了,再沒人這么練了。因為研究史料,童旭東才得以把這些技藝像古董一樣一一挖掘收集。在友人眼里,他是孫氏武學的狂熱信徒,在歷史文獻上立了收集之功。
四十多年來童旭東接觸了形形色色的民間武術師,其中不乏被奉為主流門派大師、宗師的人,門徒濟濟。在他眼中,真正能打兩下子的不多,而勁力特性超越了自由搏擊和散打的只有一個人。
老人叫支一峰,五十來歲,瘦高個,是個普通的英文老師,穿一身夾克和牛仔褲,每天三四點鐘起來練武。練拳以形意為主,也練孫氏太極,父親支燮堂是孫祿堂的門下弟子。1993年在深圳蛇口,老人說我近來年摸到一種勁兒,可能沾了孫氏拳勁力的一點邊,你恐怕受不了。童說“沒關系我練過田徑、身體比較好,你收著一點”,便把自己的前小臂搭成一個架子。老人像敲門一樣,很輕松地一敲,并沒有打到哪根筋脈,霎時骨髓的疼痛感直竄到童的心臟,整個人就癱軟下來。
童琢磨不透,一個月后再見面,這次他有意收了一下小臂,老頭下意識地一追,這一下就更厲害,童直接就癱到地下去了。老頭拉著把他扶起來,走了二十多分鐘才緩過勁來。此后多年他再也沒有碰到有這種“電擊力”的人,這股勁力不同于挨了散打的拳頭心口發(fā)腥發(fā)熱的吐血感,根本無法抵抗。
1979年,他還接觸到一個老頭叫劉子明,穿一身破舊的中山服,是民國劍術名家、中央國術館副館長李景林的文書,幫其打點些生意上的事,得以接觸了眾多著名武術家。當時老頭八十來歲,在一間十七八平、鋪著老舊青磚的平房,打了一個劈拳,兩三米開外的童旭東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下,感覺屋里的木框玻璃窗微微震動。劉還給童演示過身法,“刷刷”穿梭挪動,“目不暇接”。
童旭東又訝異又贊嘆,老頭忙不迭說哎呀我這不算什么東西,如果孫存周看見我到這個年齡,還是發(fā)這個勁,他就罵死我了。童試圖用力學分析,劈拳是前后勁,走的是胯勁,力由地面?zhèn)鞯綁ι稀?/p>
這種雄渾暴烈的勁力,童旭東即便在如今的年輕人當中也很少看到。他親眼所見老頭一次高興,拿手就掰家里一個鐵鍬棒,木頭的,就跟掰秫秸桿似的,啪,一掰一塊。用兩個手指頭攥著童的胳膊,這個胳膊就動不了,整個都酸麻。
90年代起,童旭東就跟孫劍云學武,但他并未完全信服,一直沒有拜入師門。從支一峰這里感受到的這種不可名狀的勁力,令他對傳統(tǒng)武術生了畏。直到1994年,他才下定決心正式拜孫劍云為師。老太太打趣道,你不是沖著我來的,你是沖著我們家老人來的,我呀身上沒功夫,眼睛有功夫。
拜入孫門后,孫劍云曾問童旭東到底想學什么。童說我真的就是想學打人,不學打人毋寧不學。孫劍云沉默半晌,說除了三體式站樁,再教你一個,叫“一根筋”,把身體拉直,用兩根手指頭頂在墻上,里邊的腳不撐地搭在外側腳上,練的是從腳尖一直到手尖的爆發(fā)力,把對身體的拉伸做到極致,練完之后手打出去就像匕首一樣。
老太太當時年近八旬,示范了一下,大概有60度左右,童根本做不了,身體高高拱起七八十度也站不住,兩個手指頭變成用拳頭頂著,非常痛苦。孫劍云哈哈一笑說,你先練這個吧,45度角能待上五分鐘,才說明你基本不是個玻璃人,你才有資格談練打人的事兒。
勁草對師爺?shù)墓Ψ蛞膊蝗葜靡桑?“管王培生叫武霸呀,活著時候誰敢說他不是,那就是到什么時候都敢動手。70歲跟練武多年的年輕人動手,我就在這,我給帶去的,一粘手一溜拐,直接從屋里打外面,那開玩笑?!?/p>
這些虔誠門徒的見聞雖不可考證,卻有著共性:無論傳統(tǒng)武術的技擊精粹是否被神話,現(xiàn)實中大師死了,功夫一代不如一代。
真功夫難覓,傳久而訛,真訣皆失。
張毅們有自己的處世之道,不靠武術營生,雖然一直關注著當代武林,卻又始終保持一定的距離,不愛摻和進去。
張毅是受訪的習武之人中年紀最輕的,在中華書局圖書館工作,穿一件運動T恤、休閑西褲。44歲的他有啤酒肚,走起路來腳步很輕。這位梁派八卦掌傳人在武術界默默無聞,卻對武術有癡心。到了16歲,自己找了老師學習陳氏太極拳,前兩年又向河北永年縣的鐘振山老師學習了武式太極拳。
習武如同禪修,讓張毅覺得自己變得聰明、豁達,也給他帶來了身心的愉悅感。這種技擊之外的東西是張毅對武術保持濃厚興趣的原因,他并不想用它來獲得什么。如今他每天上午的工間操時間都要打一遍太極拳。練完了很舒服,整個人好像從里到外被洗過一遍,渾身神清氣爽,連腦子都變得特別清涼。
習武逾三十年,張毅體悟到武俠小說和影視作品給人們帶來很多誤導。小時候以電影明星為偶像,以為練成那個樣子就是非常好了,親歷其中他發(fā)覺完全是兩碼事,沒有想象的那么漂亮、瀟灑,甚至很乏味。比起花哨的表演套路,重復更多的是基本功訓練。
八卦掌的基本功是轉圈,一轉就是一兩個小時,擺好一個姿勢就那樣轉。剛開始練習時張毅年紀還小,身體弱,腿直打哆嗦,堅持不住,豆大的汗直往地上滴。
“身上”是老輩人概念。人要成就人身,技法、功夫、境界會凝在身上,各行各業(yè)有各行各業(yè)的身。上身,得了。
習武的人在練基本功的時候并不自知,無形中練習了很多,等有功夫了,速度就上去了,遇到對手之后,突然有了一個反應。若被人抓住或者雙方抵抗,練過功夫的人對這個壓迫力會有一個自然的反彈,力量會特別大,張毅解釋。
勁草對功夫上身的體悟更深。他60歲開始收徒傳藝。在教學生的時候,前三年練習基本功,謂外三合,有上百種。內家拳講究六合。力量練習是必須要有的,但不是練拙力。軟度練習就是抻筋、協(xié)調性訓練,讓韌帶柔軟的抻筋拔骨13式、霸王舉鼎、仙人作揖、壓腿式,涮腰式、韋陀獻杵、白鶴亮翅,還有彈性練習、套路,都算基本功。散手一招一式的訓練,都要單獨去練。練完了根本用不上,只是練協(xié)調和彈性,一種招式的重復練習,得下畢生的功夫。
這些基本功,勁草說自己練了一輩子,每天從早上起來到晚上睡覺,連走路都是練功。人家說他走路跟別人不一樣,始終“提頂拔項、沉肩墜肘、松胯提膝”。
練功最勤的時候他每天練十個小時。6點開練,9、10點吃點東西睡覺,中午起來后練到3點睡覺,再從晚上一直練到后半夜。工作了之后每天練功時間也不少于三到四個小時,除了工作,就是練功。練八卦掌的時候做了七斤半的鐲子,每天扣上,負重練轉掌。
他十歲習練中國式摔跤,一摔十年,13歲他就可以跟任何年齡的人摔。在那振剛門下學摔跤的時候按照專業(yè)隊的訓練強度,急速俯臥撐往地下一趴,咵咵咵,40、60、100做三組,在雙杠上做曲臂支撐動輒100個。有這身摔跤的功底,現(xiàn)在對方使絆兒,擱他這沒用。
那個年代有個思想,武術加跤越來越高。于是他四處尋師,15歲練通背拳,17歲開始練太極八卦掌。70年代開始師從王培生。
如今他不年輕了,年近七旬,身上也長了膘,腳步身法卻依然敏捷。他穿一件不起眼的polo衫,黑色綿綢褲,踩一雙耐克。練功時他頂討厭特意穿中式衣服,先把自己扮上,弄得跟仙風道骨似的,再揉倆核桃。
現(xiàn)實中他是個導演。他剛拍完一個八卦掌的片子,是武術動作設計和顧問。他常年游走在武俠影視圈,另一重身份是王培生的再傳弟子、吳氏太極拳第六代傳人。
師父傳拳有規(guī)矩,按照古法,一定要在四面有墻的院子里,不準被第三雙眼看到,而且要在夜里練,保密,也為養(yǎng)眼神。
勁草從不在公開場合練習,練功都是一個人,天黑了以后自己在院落里,野獸養(yǎng)崽般躲起來,院墻也高,公園從來不去。
練武必須得言傳身教,勁草教課全是一對一在家里。凡是到館里站一大堆人的大班,在他眼里基本就是武術操。每個人的理解不一樣,身上的勁不一樣,用的“藥”也不一樣。
徐皓峰在《逝去的武林》里對于師徒關系的描寫成為現(xiàn)實的映照: 師徒關系是種險境,有時候不知是施恩還是迫害。規(guī)律都是成材的零星,毀掉的大片。而老了以后,對武功的體驗更深,說一句話便有準,但又有一弊,就是人老心也老,江湖閱歷深了,凡事都有防人之心,教徒不見得會盡心,十句話藏三句,許多當徒弟的就是在這種拖延的考驗中堅持不住,終于沒有學成。
童旭東跟孫劍云學拳的時候也是一對一。老人說的都是大概齊,每一腳放哪兒,跟做操一樣。一開始學站三體式是正面的。后來童旭東在研究武術史過程中,看到孫祿堂任教的江蘇國術館有一張照片,三體式全是斜著的,拿那個照片就去問,怎么跟您教的不一樣。她看了看說道,一開始教你這么站,你們站不住,然后才講一些這方面的規(guī)矩。
平常拿著史料去,或者老太太有一個什么事想起來了,有了興致,才吐納一點。童旭東拜師的時候孫老太太有四五十個徒弟。童有個師兄總喜歡問,她說你去倒杯水去,師兄挺高興倒來了水,老太太幽默地說,你就著這杯水把我吞了算了。
好老師少,又有若干顧慮?!傲簟焙汀叭印钡姆执?,老一輩武人都會苦惱。勁草直言有真東西的人就是這么狹隘。不是留招式,是留方法,留里頭的內涵,比如練功時里邊的意念。
經典的拳譜就幾本。唐人李道子的《授密歌》,明晚期王宗岳的《太極拳論》,楊澄浦的《拳說十要》,民國初期的宋書銘以及晚清的武禹襄。面上的基本原理拳譜里有,但是方式方法、關竅的東西不教,在于師徒之間的口傳心授。
講起意念口訣,勁草一套套背得滾瓜爛熟,這些祖?zhèn)髅卦E都不寫在譜里面,都是師爺親授的。
“你平常跟著抬手,這手怎么抬起來的。說在這數(shù),手兩指的風池穴,往這穴一按,跟著想百會、肩井、曲池,到你的腕子之后,想勞宮穴,這只手勞宮穴按地,這只手起,起的同時這繼續(xù),命門、環(huán)跳、會陰、陰陵(泉),眼睛看著它,思想想著底下,叫神意不同處,一直到涌泉。到這兒之后,這手還在按著地,翻轉,梢上對鼻子尖,這兩手一貼,這手才松,自動起,左掌上斂、右掌下按,這叫左掌斜鵬?!?/p>
這種被一些人詬病為“神秘主義重災區(qū)”的內家拳拳理,身在其中的習武者卻眾口一詞:前人總結的東西,只有練出來了,一看就懂,功夫沒有練到就很難體會這個勁兒。
祖上的太極十八要訣,勁草不跟一般的練習者公開解釋?!斑@是傳承。你想學你拜師,先考驗三年,上百種的基本功、盤架子,加上它的基本用法,加上第二階段推手的接觸性訓練,以及散手的練習。你能堅持嗎?你有這造化嗎?你是真心來取這東西嗎?我能不能把這東西給你?我告訴你還得帶你還得喂你,你這招式對不對、勁對不對?!?/p>
起碼早晨一遍功,晚上一遍功,每次兩小時。師父認可了,三年后就可以練第三階段,即勁草口中真正得功夫、脫胎換骨的“內三合”,35個勁的訓練,吞吐開合松緊張弛,這就八個勁,粘黏連隨,又四個勁。
“有些東西我們都不外傳,有些東西徒弟我都不傳,因為你不夠這個格,我一旦告訴你,你就贏我了。王培生都不會這么告訴的。放松,你這太緊了,都是濁氣太大,一句話完了,不說了。什么時候去,都是濁氣大,為什么,不想跟你說。不會告訴你我那個狀態(tài)是到底在哪呢?那意念到哪兒,絕對不會說的?!?/p>
王培生寡言,想撬動他的嘴一定要帶著問題。勁草跟師兄弟上門學武,王老爺子從1點一坐三四鐘頭,問一句“來了”,完了一句“走啊”,連著數(shù)次。勁草他們就琢磨這老頭怎么不說話,合計了三兩問題。下回去了,一說起盤架子,師爺啪就來勁了,這架子怎么了,你這哪不對,一說這動手呱就站起來,來你進來,咣當拽去了。不這樣的話,不理人。
身子好的時候絕不“扔”。勁草在師爺跟頭練,比劃三個小時過去了,完了師爺說今天我所講的東西,只有三句話是有用的,你們得著就得著了,得著叫造化。他不是掰開了揉碎了一通點撥,一定要讓弟子自己悟。
習武是個與天時競爭的事,日久功深與人老體衰,就看兩者誰快過誰了。
年事已高,身子還能教,心著急了。王培生奔80了,嘆口氣,哎呀我這東西要帶棺材里了,我現(xiàn)在要扔這東西,這誰來接呀,能不能接住啊。勁草應一句我們接呀。王培生搖搖頭,光憑你一個行嗎? 勁草心里敞亮,師爺東西太多,從小指這吃飯吃了一輩子,形意、八卦、太極、潭腿、八級,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十八般兵刃,就是他們這幾個人一塊接,都接不過來。
在張毅眼里,任何一個高手都不是師父教出來的,更要靠個人的悟性。師父在教的時候,會對練法竅門說得比較模糊,有一條“輔助線”他沒告訴你。但通過試錯不同的練法,或是和其他高徒切磋,也可以自己解出來。
傳統(tǒng)的師門有規(guī)矩,傳授方式都是大家長式的,不容許質疑。但張毅不為綱常的東西所束縛乃至盲從。很多師父在授徒的時候往往會灌輸一些類似宗教的“迷信的東西”,不按照規(guī)矩來就不對。張毅多年觀察下來,有些大師級的人物和師父的練法有矛盾,這就需要徒弟自己琢磨出本質的東西。很多師父寧可抱殘守缺也要維護自己的威信。
中國武師一般都保守,真正的功夫用來保命,基本不外傳,只傳給本家人和信任的弟子。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功夫的傳承。
跟在程相賢身邊的徒弟很少,他除了工作原因給公安和武警訓練,即便是退休后也很少收徒。工作中他多數(shù)教擒拿、格斗、散打,八卦掌只傳授給很少一部分人。
真功夫難上身,老輩人當寶貝守著。從傳承上來說,尹寶軍見過李樹駿的拳,透著股古意盎然的原汁原味。李曾經跟陳發(fā)科學過拳,是李經梧的兒子。他75歲,原先在北京618廠下面的一個三產公司做領導,到現(xiàn)在也輕易不傳,有很多人再怎么拐著彎來,不行。在沒認可之前寧可把它帶走,他也不誤傳,生怕回頭傳瞎了,傳到一個爛人手里。
失傳的不僅是技藝,還有規(guī)矩和文化。
中國老藝人教徒弟,書法、武術、古琴、石匠等,都是一管管一生,師徒關系是性命相托。
古代的規(guī)矩是徒弟養(yǎng)師父。“窮文富武”,師父住在徒弟家里,徒弟管吃管喝。職業(yè)的教拳師父是沒有工作的,晚年生活困頓,靠徒弟來供養(yǎng)。
“文革”時期王培生被扣上了“現(xiàn)行反革命教唆犯”的帽子,沒人敢上他家去,駱舒煥是他的頂門大弟子,知道師父沒有問題,每個月拿半個月的工資補貼師父家用。
張毅和童旭東的師父都沒有管他們要過錢。勁草師承的門派,當年王茂齋和吳鑒泉在立門的時候有門規(guī),門下弟子不得賣藝。張毅教朋友的孩子,勁草教授門下弟子,也都不收錢。
孫劍云恪守孫祿堂立下的家規(guī),道傳有緣者,傳拳不經營,不樹一門一派。有日本徒弟逢年過節(jié)孝敬她寄了10萬日元,若是都退回去太駁對方面子,她寄回去6萬。收徒的時候孫劍云并不是看這人有潛質就收他,而是看來人有眼緣對脾氣才收。
這種傳統(tǒng)并沒有因循下來,當時和童旭東同在孫劍云門下學習的人都是業(yè)余學拳腳,沒有搞職業(yè)的。如今一些同門師兄弟開始把拳術作為一個門派經營,包裝收徒。
具有反諷意味的是,比張毅小十歲的師弟,師父程相賢的兒子,去國外待了幾年,回國后開了一個MMA武館,引進巴西柔術、泰拳等西方武術。他們爺仨兒閑來聊天,師父有一些失望,不是反對他推陳出新,而是遺憾他沒有繼承自己的東西。
張毅理解師弟,對方在國外見識了真正的綜合格斗。就像劍道、跆拳道,容易吸引年輕人,實戰(zhàn)性強,而且立竿見影。傳統(tǒng)武術則特別難,練多少年才能見出一點成效,年輕人接受不了,不愿意下苦功夫去學一樣本事,空有屠龍之技多半掙不著飯吃。何況可能練出來還打不了人,容易讓人覺得你這騙人。
這種東方和西方文化、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之間的碰撞,本土傳統(tǒng)受到的劇烈沖擊,在張毅眼中早晚都要發(fā)生。輸贏之外的反思,如何看待歷史,如何審視自身。如今部分所謂傳統(tǒng)武術的傳承者整天活在幻想里抱殘守缺,不知道真實的武功是怎么回事,自己學來假的東西,又以假的東西去教別人,誤人誤己。
傳統(tǒng)武術技擊的民間社會需求小,商業(yè)價值不顯著。大多數(shù)人抱著防身健身、休閑交友的目的。需求分化了,不再是過去以搏殺為目的。
這樣的分化在清末就已經顯露。清代武術的軍陣格殺價值衰微,與傳統(tǒng)文化的融攝更為廣泛,哲理化拳派相繼崛起。民國之后,武術進入學校體育課程,被納入現(xiàn)代教育的范疇,同時進入運動競技場。1928年民國政府成立中央國術館,參照西方體育競賽規(guī)則,武術開始走向標準化。
“太極拳為什么轉變?yōu)榻裉斓臉幼樱迥┩豕F人學這套拳是為了養(yǎng)生而非實戰(zhàn)。這套拳從民國時期就已經轉化為太極操、太極球、太極扇。很多拳都這樣,變成比劃招式、活動肢體為主。”龔鵬程介紹。
“重新振興武術我們并沒有走上一條很好的路子。比賽套路舞蹈化,散打西方拳擊化,太極拳也體操化。這樣的方式推廣中國傳統(tǒng)武術,南轅北轍?!?/p>
這種肢解本身,龔鵬程沒有全盤否定。舞蹈化、養(yǎng)生化都是傳承下去的一個路子,一部分變成競技運動比如散打,只是不要弄虛作假,要有商業(yè)誠信。在分化中間,也應該想辦法盡量保留整個武術文化中最核心的部分,有些東西在現(xiàn)代化轉型中,性質和功能變了樣。
“民間諸多武術門派,經過多年動蕩,老人離世,功法失傳,典籍散失。在重建過程中,一些門派依草附木,東抓西抓,自己的東西所剩無幾,就像開店鋪做營銷,很多貨不是自己家的貼牌賣。這種記憶的傳承本來就是肉肉相傳,靠人的血肉之軀。留有典籍的還可以慢慢追溯,但早期的所謂武林秘籍的描述通常又不精確,重建過程困難重重。一般人只知道武俠小說里面提及的門派,其他很多門派的處境就更為困難,比如盤破門?,F(xiàn)在很多門派也是有傳承的,局限在小地方,沒有全國知名度,沒有影響。有些真功夫反而在他們那?!?
對于社會上唱衰中國武術徒有其表的論調,童旭東并不完全贊同。很多傳統(tǒng)武術的精粹技術亟待有人按圖索驥去挖掘。有一撥人有這種情懷,如同做學問,還得有幾撥人自我犧牲,踏踏實實地做這方面的工作。
他估摸著師承了真功夫皮毛的人,只占到武術圈的10%。有了師承之后,他們需要在規(guī)則上有突破,訓練量上和現(xiàn)代搏擊有所銜接,訓練方法需要二度創(chuàng)作。對于一些失傳的練法,找渠道把它恢復起來。但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幾十年的斷層并不能一朝一夕撿起來。
恢復傳統(tǒng)武術的技擊性,在童旭東們看來不是無解的事情。除了在練法和技藝上挖掘整理,規(guī)則成為傳統(tǒng)技擊走競技體育道路的瓶頸。
“規(guī)則要接軌?!蓖駯|解釋,競技比賽是規(guī)則決定技術。MMA的規(guī)則限制比散打更寬泛,允許地面,人們普遍認為它比散打更接近實戰(zhàn)。傳統(tǒng)武術要想人信服就要走這條路,所規(guī)定的東西不能比散打的約束還多,更接近于實戰(zhàn)的同時還要保證是安全的。
規(guī)則設計也是龔鵬程在琢磨的事情。目前全國沒有以賽事形式設計的武術實戰(zhàn),近代武術細化后的實戰(zhàn)比賽僅出現(xiàn)在1928至1933年的五年內。他想重新設計一套適合傳統(tǒng)武術的比賽規(guī)則和方式,各個門派以切磋為主,而非殺人技。通過這個方式來練打。
童旭東有個師侄是鎮(zhèn)江形意拳研究會的會長,職業(yè)是開公司的。最近要搞一個“長江決”,號稱建國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傳統(tǒng)武術技擊實戰(zhàn)。童前陣子還跟他說,“搞這個純燒錢,就是把你這點產業(yè)都燒光了,能不能做成都是個問號。你得做好準備,要量力而行?!?/p>
也有樂觀主義者,認為現(xiàn)在才是傳統(tǒng)武術的回春,市場的刺激是一把雙刃劍。
“時代在變,”尹寶軍分析,“從習練的角度來講,武館中心組織的太極拳隊、散打隊、長拳隊最應該出功夫,有人供養(yǎng),有專業(yè)教練、專門的時間和場地,但是他們走擰了,把武術變成舞蹈搞打分去了。對于老一輩武人,多少年沒有機會吃上武術這碗飯,沒法靠教拳解決買房子、子女上學,習武是業(yè)余愛好。但是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K1、昆侖決、MMA這樣的職業(yè)競技舞臺,武林風包裝了一批人,這是有示范效應的。接下來會有一批人琢磨這個事,靠打拳成為一個功夫明星。什么人下功夫,這個是需要市場刺激的,要么圖名要么圖利,有了這個刺激武術不會消亡?!?/p>
在另一個維度上,人才外流成為一個現(xiàn)象,甚至出現(xiàn)有些傳人在國外授徒、苦心挖掘拳譜、著書立說再反向輸入到國內。今年在舊金山,常學剛就見到了祖上在河北雄縣但中道衰落的鷹爪翻子拳的后人在當?shù)芈涞厣?、發(fā)展壯大。
作為太極雜志副主編,尹寶軍擔心傳統(tǒng)武術重蹈高爾夫和蹴鞠的覆轍。人人都把傳統(tǒng)文化踩在腳底下踹上兩腳,人家老外卻如獲至寶,愿意花畢生的精力鉆研。
勁草平時少在武術圈拋頭露面,極為反感圈內浪得虛名、一哄而上的風氣。他不愿意去評論或介入任何紛爭,不問江湖事。對他而言,手頭的好苗子里有一兩個學成,老一輩的本事不丟,“此生足矣”。
無論是標準化、商業(yè)化、競技體育化、體操舞蹈化、大眾健身化,百年的現(xiàn)代化鼎革中,傳統(tǒng)武術在由盛而衰的異化過程中被解構成無數(shù)碎片,其中的元素被一一擷取,如特種部隊用詠春的招式來訓練,抑或是西方研究太極拳作為替代醫(yī)療的手段。
大師斷層的年代里,落寞的是技藝,亦是精神。止戈之術向何處去,老舍的《斷魂槍》和馮驥才的《神鞭》截然不同的結局,是新舊對抗的兩種處世之道。
昔日的武林是否存在,或許不再重要。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勁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