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永慶

對話謝宗玉:貼著靈魂寫作

文/孫永慶

責任編輯：吳新宇

編者按：謝宗玉，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毛澤東文學院副院長，中國作協(xié)會員，一級作家。作品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天涯》《大家》《收獲》《當代》等刊，出版過13部書，有40多篇散文、小說入選中國年度文學年鑒，20多篇散文入選中學語文課本和讀本。獲得過湖南青年文學獎、湖南首屆文學藝術獎、金盾文學獎、毛澤東文學獎等十余種獎項。下面是教師、作家孫永慶與謝宗玉先生的對話。

孫永慶：語文是為了培養(yǎng)學生具有適應實際生活需要的識字寫字能力、閱讀能力、寫作能力、口語交際能力，正確運用祖國的語言文字。寫作能力只是其中一部分。語文課本的編選涉及方方面面，并不是僅僅看它的文學性，而且有一個逐漸完善的過程。我教過多年語文，深知教好語文的難，既要讓學生考試考得好，還要讓學生喜歡學語文。很多語文教師在這方面下了不少功夫，例如把一些文質兼美的時文引入課堂，拓展語文課的空間，以彌補教材的不足。您對時下的語文教育怎么看？

謝宗玉：我沒有具體研究過，所以不敢說語文教育該如何如何。相對來說，我覺得現(xiàn)在的語文老師比我們那個時代的老師水平要高多了。我認識的很多語文老師都是非常不錯的作家。想一想，孩子們跟著這樣的語文老師學習該有多幸福??！但問題是，我們面臨的是一個一切都得量化的社會，連彈琴、繪畫、舞蹈等藝術科目都被量化了，要一級一級地往上考，似乎不這樣，就分不出個優(yōu)劣來。而語文作為命運敲門磚的學科之一，也只能以考分來論優(yōu)劣。一有考試，就必須有標準答案，而標準答案幾乎是語文的天敵。

漢語博大精深，意趣搖曳，很多時候文字傳遞給人的感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對一個詞的理解，就算是同一個人，也可能因為心情和感受不同，而品出不同的滋味來。對漢語的使用，也像指揮一場戰(zhàn)爭，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一個約定俗成的詞，在一個作家面前，也可能翻出新意來。比如說，我曾經(jīng)形容一個人嘔吐得厲害，用了“口若懸河”這個詞。形象嗎？形象。但錯了嗎？錯了。因為與成語的原意不符合。這時怎么判分？

語文考試一量化，很多語文老師就只能成為一只“發(fā)條橙”，削足適履，帶著腳鐐跳舞。學生們也不得不在題海中度日。精準說出一個成語的意思，精準劃分句子成分，精準判斷一個詞是動詞、名詞還是形容詞，精準找出一個句子的病根，在我看來，跟知道“回”字的幾種寫法沒有區(qū)別。這些東西，文藝作品讀多了，背多了，自己寫多了，都統(tǒng)統(tǒng)不是問題。相反，如果不寫，就算再怎么精通上面這些東西，寫起來的時候，也可能毛病繁多，漏洞百出。所以語文即便要考試，其實也只要考寫作文就可以了。一篇議論文，一篇記敘文，一篇說明文。簡簡單單，高下立判。

我聽說現(xiàn)在的高考作文改卷，每篇文章的平均用時只有四十幾秒鐘，這完全是不負責任嘛。四十幾秒鐘，大概只夠看個開頭，看個結尾。然后就是印象分了，卷面干凈，書寫工整，字跡漂亮就會得高分，反之，就會得低分。

孫永慶：語文教材編選是個問題，語文教師如何教也是個問題。據(jù)說您上初中三年級時，因換了個語文教師，您才摸到一點寫作文的門道。說說這件事好嗎？

謝宗玉：也不是說這個老師就比別的老師教得好，是這個老師在布置作文題的時候，沒有明確命題，只布置了大致范圍，讓我們寫自己感興趣的東西。這對那些害怕寫作文的同學來說，可能會有幫助吧。其實對于一個思維連貫、說話流暢的人來說，筆頭表達都應該沒問題。我們大多數(shù)人寫不好作文，一是因為沒興趣，二是因為畏難。老師把門檻降低了，調動了我們的積極性。就是從那時開始，我喜歡上了寫文章。并且，這個老師，還能從我們漏洞百出的文章中發(fā)現(xiàn)為數(shù)不多的閃光點，這是多么難能可貴！什么病句啊、錯別字啊，那都是次要的，寫得多了，也就沒有了。

孫永慶：您在《對語文課本上一個句子的推敲》中，提到了寫作過程中應注意語法問題，我非常贊同?，F(xiàn)在有些作家寫作太隨意，所謂一氣呵成，也不對語言進行斟酌、修改，說是破壞文氣。他們認為書法家筆下無錯字，作家就是創(chuàng)造語言的，沒有錯與不錯之說。您怎么看這個問題？

謝宗玉 ：“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薄耙靼惨粋€字，捻斷數(shù)莖須?！边@兩句詩都是說作家寫作的嚴整和嚴肅。我就沒有看到過，真正寫得好的作家是一個很隨意的作家。一氣呵成，往往是指文章的初稿。沒有哪個作家會把一份初稿投出去；不改上兩三遍，是不可能拿出來示人的。而很多嚴肅認真的作家，一個作品改個十幾遍，是常有的事。作家要創(chuàng)造語言當然沒錯，但也不能隨心所欲、胡說八道。作家創(chuàng)造語言要有畫龍點睛之效，能引起人們強烈的共鳴，如果是生拉硬扯，使得句子邏輯不通、語法不通，當然不行。

孫永慶：學習語文，接受文學教育的途徑很多，多數(shù)學校把精力集中在學生的考試成績上，忽視了對學生的感知能力和想象能力的培養(yǎng)。這是造成學生害怕寫作文的一個重要原因嗎？

謝宗玉：確實。前面我也談到過這個問題。在我看來，以我手寫我心，這便是語文教學的最高境界了?？墒乾F(xiàn)在呢，完全本末倒置。一個語文高分學生，甚至都寫不好一則簡單的新聞。我參加工作之后，一直是在辦報紙、辦網(wǎng)站、辦雜志，見過很多中文系出來的畢業(yè)生，寫不好一則會議消息。從這一點來看，我們的語文教學，還真是失敗。

孫永慶：說到文學教育的途徑，我想起了作家小思的《香港文學散步》。小思女士為我們提供了鮮活的案例。她把文學散步的理念，推廣到學校教育中，并順利地完成了文學散步的實踐活動，取得了成功。她認為學校要緊扣地緣和文學之間的關系，讓學生實地感受到文學作品的魅力。如果學校搞個湖南文學散步，您能否給出出點子？

謝宗玉：我沒看過《香港文學散步》，但聽你這么一說，我覺得這個創(chuàng)意還真的可取。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特色，文學也是這樣的。湖南文學散步，湖湘文化便是特色。聽自己前輩的故事，看自己前輩的書，耳濡目染這塊土地的精氣神，對孩子們性格、志趣、氣質的培養(yǎng)，都有莫大的好處。至于出點子，倒有點為難我了，我還沒有想好怎么搞。這是一個大策劃，有興趣的同學也可以想想嘛。

孫永慶：您的《與子書——一位作家父親寫給兒子的情愛經(jīng)驗》正在市面熱銷。這本書里的內容正好可以彌補學校教育的一些缺失。如果哪位女作家再來本《與女書——一位作家母親寫給女兒的情愛經(jīng)驗》那就齊了。談談這部書的創(chuàng)作動因好嗎？

謝宗玉：呵呵，希望真有哪位女作家去寫，好期待?！督袢张畧蟆肪庉媱⒘⒎€(wěn)是我多年的朋友，他一直慫恿我在他們報紙開專欄。由于沒找到合適的題材，我沒答應他。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兒子長大了，第二性征慢慢由隱性呈顯性趨勢。我突然有種時不我待的感覺，想起自己青春期一路泥濘一路風雨地走來，實在是太懵懂了。兩性世界，對于一個沒有任何經(jīng)驗可以參考的少年來說，簡直跟摸黑走在懸崖邊的羊腸小道上沒有區(qū)別。老實說，青春期的性體驗，對我一生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我骨子里那些抹不掉的憂郁，全是青春期種下的。我不想兒子同我一樣。我要告訴他兩性的秘密、經(jīng)驗和常識，要讓他的花季里沒有寒雨，要讓他充滿陽光地享受情愛之樂?？墒?，我怎么跟他說呢？我是一個容易臉紅的人。關于兩性，不管身邊的男人們聊得如何唾沫橫飛，我都三緘其口。即使是私下里，我與最要好的朋友也從不談及。面對小謝子，我又如何開得了口？何況，我該在他什么年紀與他交流兩性中的什么話題，也把握不準。這時，我就想起以書信的形式，一個話題一封信地寫出來，然后結集成書，作為小謝子18歲時的生日禮物。那時，他根據(jù)自己的現(xiàn)實情況，愛看哪個話題就看哪個吧。

孫永慶：讀了您的《涂滿陽光的村事》，知道您的成長經(jīng)歷和現(xiàn)在的孩子們是兩種不同的狀態(tài)。城市的孩子們讀讀這些散文，能開闊他們的眼界，讓他們記住鄉(xiāng)愁吧？

謝宗玉：可以這么說。我記得最初寫這些文章的時候，就是想給一直生活在都市的兒子開一扇了解父輩農(nóng)耕生活的窗口，沒想到會受到那么多讀者的歡迎。我的一個同事曾對我說 ：“你的這些文章氣息純正，稱得上是思無邪，特別適合少年兒童讀，對他們心性的培養(yǎng)，會有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效果。如果我是編教材的，我會把它們拿來當課文?！彼@話說完不久，我的這些文章真的有好多進了課本，進了小考、中考、高考的現(xiàn)代文閱讀題中，進了各種美文選本。我覺得這位同事是我的知己。文章的純正氣息，要慢慢品讀，才能散發(fā)出來。就像一朵花，夾在書頁里，久了，枯萎的花不再是主角，主角是彌久不散的清香。我的這批文章，農(nóng)耕時代的童年往事不再是主角，主角是這些文字所散發(fā)出來的氣韻——它不但能陪養(yǎng)孩子們的心性，對大人們被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磨損的靈魂也有修補作用。深夜靜讀，功效尤顯。可能正是因為這樣，這本書去年一版再版。

孫永慶：您寫鄉(xiāng)村的風土人情、鄉(xiāng)村的田園氣息、鄉(xiāng)村的童年趣事，表現(xiàn)出具有歷史深度的情感，這是一種源于血脈的深摯情懷，讓讀者懂得如何用愛心去感悟生活。這才是《涂滿陽光的村事》這本書為我們揭示的寫作真諦。我是這樣認為的。

謝宗玉：對，這也是一方面。貼著靈魂去寫作，讀者自然就會有共鳴。據(jù)說很多小朋友看了這書后說，這樣的文章我也會寫呀。然后還真的拿起筆來了。我看過幾篇，居然寫得有模有樣。他們算是找到了自我，因為他們有了存在感，找到了自己與萬物的關聯(lián)。

孫永慶 ：也許再過些年，《涂滿陽光的村事》會成為一種記憶，成為一種精神的象征。談談這些散文的創(chuàng)作體會好嗎？

謝宗玉：我沒有什么體會。當時寫作的時候，就是覺得身心愉悅，覺得寫作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那時候并沒有多少時間，但就是這種愉悅吸引我寫了一篇又一篇。事實上，如果現(xiàn)在再要我去寫，我可能寫不出來了，我已經(jīng)失去了那種恬淡的心態(tài)和纖敏的感知。所以，我建議同學們有了感覺就寫下來，不要讓感覺流逝了。寫下來可能就是一筆心靈財富。過后翻看，會覺得特別舒爽。

孫永慶：您有篇文章寫您在湘潭大學中文系讀書期間，一頭扎進圖書館里，用現(xiàn)當代文學著作和一疊疊的文學期刊，裝點自己四年的大學時光。說說您的讀書感悟和對后來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吧。

謝宗玉：中學時代，我讀書太少了。大學四年，算是惡補。以前喜歡畫畫，后來上了中文系，看到人家都在寫作，自己也想寫，并且想超過他們。于是，就帶著任務去圖書館惡補知識。但回頭去看，讀書其實是人世間最幸福、最快樂的一件事。其他所有娛樂，玩一玩也就厭倦了；唯有讀書，永遠不會讓人生厭，特別是讀那些對胃口的書。書籍也是讓一個人進步最快的捷徑，因為書籍是人類智慧的結晶。讀書是我每天必須做的一件事。說起來不可思議，今年春節(jié)，我在床上一坐就是七天，我一直在看一部小說。我沒有下過樓，吃完飯就窩在床上看書。半夜怕影響妻子，我就躲在被窩里看。我想象不出，一個不看書的作家，能夠寫出什么好作品。當然，今年春節(jié)我看的書也許對我的寫作并沒有幫助，但我愿意這樣“虛度”光陰，把時間“浪費”在自己喜歡的事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