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小云

(合肥師范學院中文系 安徽 230601)

＊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項目“東晉漢譯佛經詞匯研究”(項目編號:08JA740009)成果之一。

一

《漢語大詞典》(1993,以下簡稱《漢大》 :“調(diào)直:言辭直率。宋葉適《陳叔向墓志銘》:`朱公雖論未合,然重其調直無隱,士有比君所者,必使往從之,曰:`可以寡過也。'”《漢大》如此釋義,基本思路大致是這樣的:“調”有言辭之義,“直”有直率之義,因此“調直”就是“言辭直率”。

釋“調”為“言辭”,古訓有征。如《文選》顏延之《秋胡詩》:“義心多苦調,密比金玉聲?！崩钌谱?“調,猶辭也?！钡稘h大》以孤證釋義,可靠性令人懷疑?！罢{直”是否在此前的文獻中沒有用例?是否如《漢大》所釋是“言辭直率”的意思?通過對語料的調查,我們發(fā)現(xiàn),《漢大》的釋義是值得商榷的。

二

從語料調查的結果看,“調直”一詞至遲在東晉已見用例。如:

①“若有橫曲不調直者,盡落治之。若有極好中直樹者,便權養(yǎng)護,隨時鋤掘,糞沃溉灌,不失其時。”(東晉僧伽提婆譯《中阿含經》卷35)[1]按:“中直”即正直之義?！吨芤住ね恕?“象曰:同人之先,以中直也?！笨追f達疏:“以其用中正剛直之道?！?/p>

②“若并生曲戾惡不直者,拔根著外。若枝生橫曲,則落治之。若近邊新生調直好者,便隨時治。數(shù)數(shù)鋤糞,以水溉灌?！?東晉僧伽提婆譯《中阿含經》卷50)

上揭兩例中的“調直”與“橫曲”、“曲戾”對舉,可見“調直”應與“橫曲”、“曲戾”意義相反。

又如:

③“爾時比丘度曲脊侏儒人出家,為世人所譏。云何沙門釋子,度王家戲弄曲脊人出家,出家之人應當身體調直,此壞敗人何道之有?”(東晉佛陀跋陀羅共法顯譯《摩訶僧祇律》卷23)

“曲脊”即駝背。這里以“曲脊”與“身體調直”相對而言,也能看出“調直”與“曲”、“彎曲”意義相反。

在南北朝漢譯佛經中也可以見到“調直”的用例。如:

④“一切諸妃作是思惟。帝釋與我共住,帝釋真身與舍脂共住,是其城內四邊住處,衢巷市鄽并皆調直?！?南朝陳真諦譯《佛說立世阿毗曇論》卷2)

“衢巷市鄽并皆調直”,指街巷、里居房舍排列整齊、不彎曲。此處的“調直”也是“直”的意思。

“調直”一詞,不僅在漢譯佛經文獻中可以見到,中土文獻里也有用例。如:

⑤“(檳榔樹)本不大,末不小;上不傾,下不斜。調直亭亭,千百若一?！?喻?！杜c韓豫章箋》)

檳榔樹,是一種棕櫚科的常綠喬木,樹干直立沒有分枝,上下粗細基本一樣。上例所寫正是檳榔樹樹干挺拔直立的樣子。按:此例又見歐陽詢《藝文類聚》卷 87、《太平御覽》卷971、李時珍《本草綱目》卷31?！侗静菥V目》卷31“檳榔”條中有一條引文可以幫助我們對“調直”的理解。即“頌曰:今嶺外州郡皆有之。木大如桄榔,而高五七丈,正直無枝,皮似青桐,節(jié)似桂枝”。其中“正直”即挺直,與“調直”所指顯然是一樣的。

上揭諸例中,“調”字全無“言辭”之義,“調直”更無法理解為“言辭直率”。據(jù)此可見,《漢大》釋“調直”為“言辭直率”實屬望文生義,“調直”當為“直”、“挺直”的意思。以此釋義置諸《漢大》所舉宋葉適《陳叔向墓志銘》例中,也允洽無礙。“重其調直無隱”,正是稱贊陳叔向率直而毫無隱曲,和“言辭”根本無涉。

三

中古漢譯佛經中,“調直”還有一個意義,《漢大》亦未注意到。先看下面的例子:

①“一向默念,其心調直。”(梁曼陀羅仙共僧伽婆羅譯《大乘寶云經》卷5)

②“往不可不先調直心馬。若不先調直心馬者,死賊卒至,心馬盤回終不如意。”(姚秦鳩摩羅什譯《眾經撰雜譬喻》卷上)

③“不濫他事先思后行,心性調直離諂曲行,不自矜高意常柔軟?！?陳月婆首那譯《勝天王般若波羅蜜經》卷6)

④“于自不高于他不蔑,離粗惡語遠無義言,不舍念住其心調直,能斷暴流善拔毒箭?！?玄奘譯《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571)

⑤“調直其心,無有疑惑?！?唐義凈譯《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卷4)

⑥“獨自眠,寂寞好思玄。休息攀緣境,不著有無邊。獨自坐,靜思觀無我。調直個身心,慈悲成薩埵。獨自處,本誓如應語。示道在經中,扣破無明主?！薄断人卧娚稀お氉栽姸隆?

這里的“調直”均出現(xiàn)在言說“心”、“ 心性”、“身心”的語境中,如其心調直、調直心馬、心性調直、調直其心、調直個身心。考敦煌本唐李師政《法門名義集》“名無愿三昧”下小字注說:“本音三昧,漢言調直。”宋知禮述《觀音玄義記》卷 4:“三昧者,此云調直定?！彼未ㄔ啤斗g名義集》四:“三昧,此云調直定,又云正定,亦云正受?！笨芍@里的“調直”是個意譯詞,它的原詞是梵語 的 Samādhi。 Samā dhi,音譯即三昧、三摩提、三摩帝。意譯為“調直”外,還譯為正定、直定、正受、調直定等,表示正心行處,息慮凝心。[2]“三”譯為“正”、“直”或“調直”,“昧”譯為“受”或“定”。細細推敲“調直”、“正定”、“直定”、“正受”和“調直定”這一組意譯詞,可以明確地得出如下結論:“調直”、“正”、“直”構成同義關系,“調直”即是“正”,即是“直”。漢譯佛典中“正”、“直”往往表示心力集中、心無雜念、專注一境。如隋慧遠《大乘義章》卷13:“離于邪亂故說為正?！碧普咳弧毒S摩經略疏》卷第二:“初直心者,觀四諦理,即三三昧離邪見曲名直心也?！币虼?這里的“調直”亦當是心力集中、心無雜念、專注一境之義。漢譯佛典中表示此義的“調直”用例甚為多見。《漢大》未收此義項,宜補。

四

綜上所說,“調直”當有“直;挺直”和“心力集中、心無雜念、專注一境”兩個義項,而且這兩個義項也是有聯(lián)系的?！罢{直”的基本意義是“正”、“直”,而“正”、“直”本來就是同義詞?！渡袝ふf命上》:“惟木從繩則正。”孔安國傳:“言木以繩直?！币虼?“調直”有直、不彎曲之義。佛典中的“離于邪亂故說為正”的“正”當是由“正”的“端正、不斜不歪”義引申而來,實際上也是一種直、不彎曲。只不過這個“正”被賦予了佛學的特定含義,所以“調直”又產生了心力集中、心無雜念、專注一境的意義。

附 注

[1]文中所引佛典均出自:中華電子佛典協(xié)會.CBETA電子佛典集成.臺北:中華電子佛典協(xié)會,2005.

[2] 參見:任繼愈.佛教大詞典.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3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