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續(xù)增
我的“艷遇”
我的同桌周光是個有故事的女神級的人物。從一年級到四年級她離開小學,我都是跟她同桌。她家境很好,長得也非常漂亮,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一開學排排座時她穿的那件漂亮的寬松花衣服,用松緊帶掐著腕子的袖口,那時穿這樣時髦衣服的女孩幾乎沒有,天津人叫“飯單”,現在已經沒有這個叫法了。圖案是白地上一團團色彩鮮艷的大花朵,這樣的圖案就是到了今天也不落伍,在當時絕對是出類拔萃的時髦童裝。我直到現在也十分慶幸我跟這位女神坐了四年的同桌。
蔡老師當時是這樣給我們排排座的:設計很富有浪漫的氣息,她讓我們男生女生各排一隊,然后讓第一個男生(小排頭,最矮的一個)到女生隊那邊去拉第一個女生的手走到前排第一個課桌后面就座,第一個男生叫趙玉凱,開始他很扭捏,不好意思,蔡老師就強推著他走到戴崇緒跟前牽手,然后依次下來,很像是我后來看到的西歐皇家舞會的開場……到我時大家已經不扭捏了,我正好該去拉周光的手,然后在第五排的第一個課桌就座,她的手軟軟的很豐滿,還有一些手汗。
后來當男生們都發(fā)現周光的美艷后,都嫉妒我和她做同桌,只要一發(fā)現我跟她說話或者看她時,就有壞小子發(fā)出“嗷嗷”的起哄聲。到后來不管是誰只要有男生主動接近她時,所有在場的男生都會這樣起哄,只有一個例外,就是蔡老師在場,此時誰也不敢造次。
周光一個小女孩真的那么漂亮嗎?下面就做一做解說。我們上四年級時,天津的藝術團體到我們學校招少年班,我一直喜歡唱京劇,就毫不猶豫地報了天津京劇團,周光報的是天津芭蕾舞劇院,我當然沒有成功,因為那時我一個小孩子意識不到自身有許多不適合從事演藝事業(yè)的短處,所以感到很惋惜。而芭蕾舞團的招考老師就挑走了一個好苗子,就是周光,還有一個差一點被選上,名叫姚志英,也是我們班的女孩,她也有一段后續(xù)的故事。這次一共挑走了四個同學,最讓我嫉妒的不是周光,而是四班的一個姓張的男生被京劇團挑走了。周光走了,讓我心里很是郁悶,但是后來很巧,跟我坐同桌的是另一位女神——姚志英。
后來在我到耀華中學上初三時,意外地在操場上看到了周光,原來,她因為體型成了楊玉環(huán)式的雍容華貴型而不得不回來繼續(xù)讀初中,年級比我低了兩級。幸運的她后來不知道怎么進入了王光英的視線,最后成了他的兒媳婦,她從此也就進入了天津市的貴族生活圈。
而姚志英跟我同桌兩年后,考初中時被天津市芭蕾舞團選中,后來成為當紅一時的明星,她最絢爛的一頁是在西哈努克成為70年代中國媒體上鏡率最高的“明星”,與西哈努克的大兒子搭檔跳《天鵝湖》,大概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八成都知道這個插曲——因為那時的電影紀錄片少得可憐。
我在寫這篇文章的間隙當中還特地從百度上搜索了這兩位女神的名字,姚志英的信息是真的,曾經當過天津芭蕾舞劇院副院長的她現在還在帶芭蕾舞專業(yè)的學生;而周光的信息則是“假”的,那條信息是我2000年在主持《清華管理評論》時假借她的名字作為筆名寫的有關管理學的文章。順便說一下,2000年我主持《清華管理評論》時“盜用”了十來個小學同學的名字,其中也有姚志英。當時因為文章不夠頁碼,我只好日以繼夜地寫,又不能只用我一個人的名字,就在我的三個筆名以外“盜用”了十幾個小學同學和中學同學的名字。
慈祥的楊老師
楊老師是我一生都要感激的先輩。每個人都有對自己思想觀念的形成影響最大的人,多數人的父母是這樣的啟蒙者,而對我影響最大的啟蒙者應當是楊老師,她對我世界觀形成的影響幾乎與我的父母一樣大。
楊老師諱其莊,生于杭州,1956年初接手我班擔任班主任時大約35歲,是個極其富于感情色彩的知識女性,燙著一頭卷發(fā),戴著一副沒有邊框的近視鏡——那個時候這樣的“洋裝備”可很是不一般。楊老師的長相秀美,有著江南才女的所有特征,而且穿著一貫風雅時尚,說著一口甜美的南方語調的普通話,說話的語調頻率很高,帶著自信和深深的文化修養(yǎng),這樣的從內在到外在的精神風貌,在那個年代是不多見的。不能不多說一句,她總是愛跟我們說“大哥哥大姐姐”這幾個字,她指的是五六年級的大同學,被她說成“大葛格大姐姐”,她的這句口頭禪讓我永世不忘,一想起她我耳邊就出現這個聲音。
我感覺到楊老師對我的特殊關愛是那年評選優(yōu)秀少先隊員,她把我報上去了,起初我并不知情,她把我報上去的緣由是因為我在我們家的樓棟里辦了個“微型小學”。我家住在一棟三層樓的三樓上,這是一棟日式住宅樓,樓梯很寬,我就在二樓半的墻上掛上一塊大木板,把樓里還沒上學的幼童們招呼來坐在樓梯上聽我把在學校里剛剛學到的生字和算術教給他們。我的“學生”時多時少,多的時候能有十來個,少的時候也有七八個,把小弟弟妹妹組織起來后他們家的大人對我很是夸贊,省得他們總是跑到大馬路上去玩耍,讓家長們擔心孩子被車撞著,當然我也很享受“當老師”的成就感。楊老師在進行家訪時知道了這件事,就把這個事情報送給學校,那年評選優(yōu)秀少先隊員時,這件事就成了很突出的光榮事跡。
1956年6月1日兒童節(jié),在現在的八一禮堂,我出席了天津市表揚優(yōu)秀少先隊員大會。會后,李耕濤市長親切地接見了我們,第二天的《天津日報》第一版還刊登了盛會的大幅照片,照片上恰好有我的側面照。
楊老師出身書香世家,她有一種很高貴的氣場,但是在那個時候卻不能太張揚了,因為這與工農大眾的“樸素的階級感情”水火不容,尤其是到了她的家里,我們就能特別地感覺出她的這一面。她經常邀請我們幾個“好學生”在星期天和節(jié)假日到她家去玩,一到她家里,她就不是嚴肅的老師了,儼然一位慈祥的母親,在她家里,不但有好吃的,還能聽留聲機,翻閱各種各樣的課外書。吃到的別的零食我都忘記了,只記得我在她家里第一次吃到南方的黑色的小核桃,皮很薄,楊老師仔細地向我們介紹吃法。那是楊老師家鄉(xiāng)的特產,她常常吃,大概也是她很想念自己家鄉(xiāng)的緣故吧。她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周杭比我小一歲,二兒子叫周杰。周杭的名字顯然是取自家鄉(xiāng)“杭州”。
楊老師的脾氣很好,但是我記憶中有一次楊老師發(fā)了好大的火,她一下子變成很嚴厲的長輩。
我們年級原來的六個班在三年級時被縮減成四個班,四班的同學是最“活躍”(最不服管)的一個班,也是我們二班的死對頭,尤其是兩個班的男生只要一碰面就要斗嘴甚至動手。我們班的“打架大王”叫王俊澤,他們班最厲害的是一個叫郝子京的大個子,連王俊澤也打不過他。忘了是誰,大概就是王俊澤,因為他吃過郝子京的苦處,編出了一句挑釁性的“兒歌”,歌詞就一句,反復地唱:“沒有耗子精就沒有痢疾病——沒有耗子精就沒有痢疾病……”
“耗子精”是我們班給郝子京起的外號,要命的是,這首“兒歌”用的曲調是《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不知道楊老師怎么知道了這件事,她怒氣沖沖地把我們好幾個一起唱過這首兒歌的男孩子叫到她的辦公室,我們沿著墻邊站了滿滿的一堆。那天正好沒有別的老師備課,關上門以后,她的臉一下子變得非常嚇人,嚴厲詢問是誰編的,我們誰也不出聲,心里都怕怕的。最后,她也不問了,厲聲說:“以后你們誰要是再這樣唱,我馬上就把誰的家長請來!”說完她發(fā)著怒光的眼睛從我們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停留了很久。那個年代“請家長”是個非常厲害的處罰,隨后緊接著可能就是記過甚至開除。
我們小孩子根本不知道她為什么發(fā)這么大的火,出于害怕,以后就沒有誰再唱了。許久以后,我們長大了才明白她那時的苦心。
楊老師是南京文官學院畢業(yè)的,這所大學相當于現在的國家行政學院。那個年代的大學畢業(yè)生可是稀缺貨,是很受人尊敬的有學問的人。畢業(yè)后與她的丈夫周先生一起被分配到天津特別市的市政府工作,那是日本投降后不久的某一年。解放后,天津市政府把這些“舊政府的官員們”留用了幾年,最后在1956年統(tǒng)統(tǒng)下放到基層,楊老師被下放到天津市一區(qū)中心小學(后來叫天津市和平區(qū)第一中心小學,也就是我就讀的小學——萬全道小學)任教,我很幸運地成了她的“開門弟子”中的一個。她的丈夫周先生則被分配到天津市第十九中擔任中學語文教師。
以后,我上了十六中(耀華中學),我的發(fā)小王思誠從萬慈小學(后來改為包頭道小學)畢業(yè)后上了十九中一直上到高中。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時,王思誠告訴我,周老師因為“歷史問題”被打成了“歷史反革命”,被關進了“牛棚”,我們幾個小學同學偷偷地去了楊老師家去安撫她,記得楊老師當時很嚴肅地(看得出來也很痛苦地)向我們表態(tài),說她的全家大小已經跟她的丈夫“劃清了界限”。周老師的歷史問題只是因為在解放前夕他“集體加入”了國民黨。這個“集體加入”我們這一代人都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個概念,是在國民黨政權覆滅前,所有在政府機關工作的職員都必須集體履行的一個手續(xù),如果楊老師當時不是幸運地懷上了周杭,她也就成了“集體加入”中的一員。
文革距離我們小學畢業(yè)已經六年了,在當時,也只有我們班的同學還跟楊老師保持著不間斷的聯系,我們作為她的第一撥學生中的最得意的弟子,楊老師家的大門總是開著。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去楊老師家,以后只有偶爾在大街上碰上她,她總是熱情地邀請我去她家串門。忘記了是哪一年,她家所在的眾誠里那片住宅樓被拆掉了,我和她的聯系也就中斷了,但是每到教師節(jié)的那一天,我都會第一時間想到她和她的家:鞍山道眾誠里5號,三樓臨街那間寬敞的大屋子里,永遠有我童年中一段段愉快的記憶。
最難忘的一段記憶是我們畢業(yè)的那一天。
我們是1960年畢業(yè)的,那一年由于“節(jié)糧度荒”,許多社會活動——包括節(jié)日游行慶典,市里的運動會,學校的各種活動都停辦了,連勞動課、體育課都不上了,為的是節(jié)約糧食,保存熱量。我們的畢業(yè)考試也被精減掉了,我們這一屆小學畢業(yè)生是根據平時的學習成績來分配中學的。
在分發(fā)中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楊老師絮絮叨叨地向全班同學說了好多好多的話,我們一個個都很著急了,急切地想知道自己能上哪一所中學,根本就聽不進去,好不容易等到最后楊老師開始發(fā)錄取通知書時,剛剛叫出了第一個同學的名字,她突然放聲大哭,我們這幫孩子們都驚呆了,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她的這個樣子,不知道該怎么好,后來我們全班同學也都跟著哭了起來……。這個場景至今我每次想起來都會馬上涌出熱淚。……楊老師,我永遠愛你,就像愛我的母親。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