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小懋
1
喂,最近你的肩膀酸不酸?我指的是右肩膀。
上個禮拜我的右肩膀酸極了,比把三百顆話梅、五公斤檸檬和整整半畝地的番茄擰成汁,再澆進去兩大碗濃醋,還要酸上十幾倍。它酸得我的手連筆都拿不穩(wěn)了,連筷子都捏不住了,最后連褲子都提不起了。
我跟媽媽說,我沒法上學了。媽媽帶我去看醫(yī)生,結(jié)果,醫(yī)生的話讓她勃然大怒。
醫(yī)生說:“所有能做的檢查都做了,沒有任何異常?!?/p>
在醫(yī)院的走廊里,媽媽揪著我的耳朵大叫:“喬蓬蓬!為了逃避上學,你竟敢謊報病情!”
“我真的……酸得要命!”我不停地抹眼淚。
媽媽不再搭理我,把那疊檢查單丟到垃圾桶里,扭頭就走。
你說我怎么辯解?我沒法辯解。我只能強忍著酸楚,灰溜溜地走回家去。
當天晚上,月亮特別圓,月光像水一樣倒?jié)M了我的床。我躺在月光中,右肩膀又酸又脹的感覺開始向全身蔓延,似乎已經(jīng)酸到了腳底板。我難受得睡不著覺,蜷縮成一團,看上去就像一顆酸溜溜的大石榴。
月亮偏西了,我起床上廁所。走過鏡子的時候,我轉(zhuǎn)頭一看,忽然渾身猛抖一個機靈,然后像棵石榴樹一樣,直直地怔在了那里。
借著溶溶的月光,我看見鏡子里我的右肩膀上,趴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
放心,我沒有尖叫。當然,不是我不想尖叫,而是我被嚇得連嘴巴都張不開了。說實話,其實我挺佩服那些擅長尖叫的女生的,至少她們還能張開嘴巴。我呢,只能選擇沉默。
一陣令人戰(zhàn)栗的沉默。
就在我近乎崩潰的時刻,鏡子里的那個怪東西慢慢抬起頭來,朝我咧嘴一笑,露出兩顆白森森的獠牙:“晚上好,兄弟!”
2
“你……你是誰?”我的牙齒在嘴巴里打架。
“我呢,”它撓撓頭皮,似乎難以啟齒,“原本是一個……咳咳,后來……然后我突然……想不到……沒辦法,我只能……結(jié)果真的非?!溃忝靼孜业囊馑紗??”
我轉(zhuǎn)頭瞧瞧右肩膀,那里空無一物,再看看鏡子里,那個怪東西仍然趴在肩上朝我壞笑。我咽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問:“你是……鬼?”
“你果然冰雪聰明,”它打個響指,“答對了!”
看得出來,它是一個平易近人的鬼。我膽子大起來,湊近鏡子仔細打量著它:“鬼不是都長得兇神惡煞的嗎?你怎么長得像只樹袋熊?呃,你的兩顆獠牙倒是挺酷的……”
“如果是別人說我長得像樹袋熊,我一定當場揍得他滿地找牙。不過我跟你一見如故,就饒過你了。說到獠牙,”它抬手把兩顆牙撅下來,在手里拋著玩,“喏,你應該能瞧得出來,其實它是劍齒虎的牙,是我從冰河世紀博物館里偷來的。”
“噢,原來你是個老鬼,都已經(jīng)老掉牙了?!?/p>
“誰說的?”它急忙翻開嘴唇,露出嘴里細密的尖牙,就像兩排鋸子,“瞧,我的牙齒健壯得連鋼鐵俠的鎧甲都咬得碎!”
“那你為什么要裝假牙?你是在裝大象嗎?”
“拜托!我是包裝形象好不好?大家都覺得我像樹袋熊,你說我以后在圈子里怎么混?所以我要改變。瞧瞧人家國外的吸血鬼,一個個嘴里長滿齙牙,簡直帥呆了。所以,我跑到博物館把劍齒虎的兩根牙拔下來,裝進了我的嘴里……”
“看來做鬼也不容易,長得衰點,照樣會受歧視。”我已經(jīng)完全放松了,在旁邊的椅子里坐下來,蹺著二郎腿問,“對了,你是怎么變成鬼的?”
“那可就說來話長了?!彼谖业募绨蛏?,用一個指甲鉗專心地剪著腳趾甲。
“說吧。反正長夜漫漫,又得失眠,我就當是聽鬼故事了?!?/p>
它慢慢抬起頭,若有所思地說:“我變成鬼,準確地說是游魂野鬼,首先得怪我爸……”
“哇!你是被你爸謀殺的?”
“除了我爸,還要怪我媽……”
“不會吧?難道你媽是你爸的幫兇?太沒人性了!”
“唉,你說我爸姓什么不好,偏偏姓那么一個怪姓,害得我也要跟著他姓。還有我媽,你說她給我起什么名不好,偏偏起那么一個怪名,害得我……”它拍拍自己的腦門,轉(zhuǎn)臉問,“呃,兄弟,你看沒看過《西游記》?”
它的話題轉(zhuǎn)換得太快了,就像一列行駛在叢林里的火車忽然急轉(zhuǎn)彎,一頭扎進了大海。我仍然沉浸在那個血腥的殺子故事里,愣愣地點點頭:“看過。呃,別東拉西扯行不行?”
“據(jù)《西游記》記載,兩千多年前,齊天大圣孫悟空曾大鬧陰曹地府,燒掉了生死簿。從那以后,陰曹地府的全體工作人員就在閻羅王的帶領下,拼命回憶,重寫了一本生死簿??上麄兓貞浟藘汕Ф嗄?,還是遺漏了一些名字,其中就包括我的……”
“所以你就變成了游魂野鬼?”
“沒錯。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死……死了都不安生,到處游來蕩去,唉……”
“鬼話連篇!”我嗤之以鼻,“你以為我會信?鬼都不信!”
“我是鬼,自然鬼話連篇,沒任何問題。問題是,你又不是鬼,怎么知道鬼不相信?”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復姓破丑。因為我媽生我的時候是在一條破船上,船艙里有七個洞洞,所以她給我取了一個非常有紀念意義的名字,叫洞洞七?!?/p>
“破丑洞洞七?名字果然很怪。聽上去像日本人,不,日本鬼。”
“我也不喜歡我的名字,所以我給自己取了一個非常適合鬼用的藝名,叫阿衰?!?/p>
我點點頭,不滿地嘟囔:“你確實夠衰的,每天都把我的肩膀踩得酸疼酸疼的,我已經(jīng)有半個多月沒睡過安穩(wěn)覺了……”
阿衰滿臉的歉疚:“真不好意思,我?guī)湍闳嗳喟?。”說著它一個翻身,雙腳倒懸,兩只手抓住我的肩膀揉捏起來。剛捏幾下,我就聽到了一聲骨裂的脆響。
瞬間,鉆心的疼痛讓我像殺豬一樣嚎叫不止:“哇,疼死我了!觀世音菩薩救命??!”
3
就像經(jīng)歷了一場不可思議的噩夢一樣,一夜之間,我多了一個鬼兄弟。
白天,我看不見它,但通過右肩膀上的一陣陣酸麻,我能清晰感知到它的存在。只有在月光最好的夜晚的深夜兩點半,透過那面沾滿灰塵的鏡子,我才能看見它在朝我做鬼臉。
“雖然有個鬼兄弟也挺好玩的,但我還是想問問,你準備在我肩膀上趴到什么時候?”我站在鏡子前輕輕甩動著胳膊。顯然,我的語氣中帶著抱怨。
“我還沒想好。”阿衰騎在我的肩膀上扮演一個牛仔,“畢竟,找個像你一樣好的宿主,太不容易了?!闭f完,它自得其樂地哼起歌來,“嗚嗚……知道不能太依賴,怕你會把我寵壞,你的香味一直徘徊,我舍不得離開……”
我又好氣又好笑:“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說得果然一點也不錯。”
“別太沮喪嘛,兄弟!有個活潑可愛的小鬼每天陪你逗悶子,總勝過你一個人無聊吧?!?/p>
“可你把我的肩膀踩得都快要裂開了!”
“相信我,裂不開的?!?/p>
“鬼才信你!”我忍不住怒吼起來,“你知道有多疼嗎?今天下午在廁所里,我光擦屁股就花了十分鐘!而且擦歪了!你知道在全校男生的圍觀下拼命洗手那感覺有多丟人嗎?”
“什么?你……哇,好惡心!”阿衰伸手扇著鼻子,看樣子就快要吐了。
“你為什么非要賴在我肩上呢?你就不能跳下來,趴到沙發(fā)上或者床底下嗎?”
“當然不能!我是游魂野鬼,沒法進入六道輪回,只能在人間游蕩。外國鬼靠吸血活命,我們中國鬼呢?嗨,別亂動,瞧把你嚇的!中國是文明古國,身為中國的鬼,我們自然也很文明,所以我不吸血,只吸陽氣。知道什么叫陽氣嗎?簡單說,就是呼吸?!闭f著,阿衰深吸一口氣,皺皺眉頭,“喂,以后能不能少吃點大蒜,你的呼吸里老有一股蒜臭味!”
“為了吸陽氣,所以你就每天趴在我肩膀上?”
“沒錯,趴在肩膀上偷吸陽氣最方便了。其實,我就是真正跟你同命運共呼吸的人?!?/p>
“拜托,你不是人,是鬼?!蔽议L吸一口氣,仿佛聞到空氣中有一道鬼氣。
真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那是一種很古怪的氣味,就像把一尊檀木雕像塞進電冰箱里凍兩百天,然后擺在大清早的陽光里發(fā)出的氣味。冷森森的,彌散著一股難以形容的神秘感。
“我不想跟你同命運共呼吸,你能不能找別人去?”我的語氣非常決絕。
鏡中的阿衰盯著我:“你真的……要趕我走?”我發(fā)誓,我在它的眼角看到了一絲失落。
“我實在沒法忍受了?!蔽乙е勒f,“只要你肯走,我什么條件都答應你!”
阿衰眼角的失落越來越明顯,它慢慢垂下頭去,低聲說:“好吧,我考慮考慮……”
那天晚上,我感覺它抓我肩膀的力道越來越輕柔,仿佛站在那里的不過是一只鳥。
4
我慢慢轉(zhuǎn)過身去,躺在滿床的月光里,漸漸睡著了。
不知什么時候,我感覺有人在敲我的肩膀,迷迷糊糊中,聽見阿衰在我耳邊說:“喂,喬蓬蓬,我想好了。只要你把你的身體借給我用三個晚上,我就從你肩膀上搬走?!?/p>
“可以……”我含糊地答應著,忽然覺得不妥,立刻驚醒過來,“什么?用我的身體?”
“是的。我借用你的身體,去完成我的幾個心愿?!?/p>
“怎么借用?”
“很簡單。每天深夜兩點半,你睡著以后,我的靈魂就使用你的身體,出門溜達。天亮之前,我趕回來把身體還給你。你不會有任何不適,只會覺得仿佛做了一個長長的夢?!?/p>
我已經(jīng)徹底清醒過來,琢磨半天,不安地說:“如果你不講信用,借了我的身體就跑了怎么辦?還有,你把我的身體借走了,我晚上用什么?不會也像你一樣變成游魂野鬼吧?”
“我都替你想好了。你不是有只泰迪熊嗎?到時候我把你的靈魂放進泰迪熊的身體里。反正你整晚都在睡覺,是用你自己的身體睡,還是用泰迪熊的身體睡,無關緊要?!?/p>
“可是,我仍然不放心……”
“人有人格,鬼有鬼格,我以我的鬼格向你擔保,絕對不會出問題的。你還擔心什么呢?”
“我擔心……如果你用我的身體做壞事怎么辦?”
“笑話,我怎么會做壞事呢?如果不放心,你可以起草一個《身體使用條約》,我一定嚴格依照條約里的規(guī)定使用你的身體,絕不違約!”
阿衰的提議倒是不錯,我承認我有點動搖了:“呃,如果我還是不答應呢?”
阿衰在我耳邊輕吹一口氣:“那就沒辦法了,我只能在你的肩膀上安享晚年了。”
“算我怕你了。”我擰亮臺燈,左手捏著鉛筆,在一張演草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起來。
天快亮的時候,我走到鏡子前,把那張紙上的內(nèi)容讀給阿衰聽:
喬蓬蓬的身體使用條約
第一條 使用過程中必須對喬蓬蓬(以下簡稱喬)的身體嚴加保護,嚴禁造成任何損傷。
第二條 注意做好喬的身體的保暖工作,嚴禁淋雨,嚴禁使其感冒。
第三條 嚴禁在喬的身體上亂涂亂畫。
第四條 原則上不允許喂喬的身體吃東西,因為喬要減肥。不過,冰激凌除外。嚴禁喂喬的身體吃任何過期或變質(zhì)的冰激凌。
第五條 未經(jīng)喬本人允許,嚴禁以任何理由偷窺喬的裸體。
第六條 嚴禁利用喬的身體跟女生談情說愛,當然,特別漂亮的女生不在此例。
第七條 利用喬的身體從事任何活動,必須嚴格遵守《小學生守則》及《小學生日常行為規(guī)范(修訂版)》的相關規(guī)定。同時,嚴禁從事任何違法犯罪活動。違法犯罪活動的具體內(nèi)容,請參看《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及《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
5
“真夠麻煩的……”阿衰撇撇嘴,把那張紙搶過去,飛快地折成一只紙鶴,然后從身后抽出一個皮夾,裝了進去。我看見,那個皮夾里還有另一只紙鶴。
“那里面寫的是什么?”我隨口問。
“眼睛倒挺尖!”阿衰把皮夾裝回去,拍拍手,“那是一份心愿清單,寫著我的五個心愿?!?/p>
我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都是些什么心愿?說來聽聽?!?/p>
阿衰剛要張口,耳邊忽然傳來一聲雞啼,轉(zhuǎn)頭一看,窗外已經(jīng)浮起一層光亮,它攤攤手:“瞧,天亮了,我該消失了。明天見,喬蓬蓬?!?/p>
說完,鏡子里的阿衰就像一縷青煙,慢慢淡去了。
當然,它踩在我右肩膀上的酸痛仍然如同一枚痛苦的印章,清晰刻骨。
第二天凌晨,兩點半的鐘聲敲響的時候,我看見阿衰在鏡子里朝我微笑,那笑容溫柔而激動,仿佛是一個囚徒終于要逃出牢籠,奔向自由的遠方。
“你真的不會騙我嗎?”我心中的忐忑可不是輕易就能消除的。
“絕對不會。”它嚴肅地搖搖頭。
“好吧,那我祝你好運?!?/p>
按照阿衰的吩咐,我把那只泰迪熊擺到床邊,然后挨著它坐下來,閉上了眼睛。
一片靜寂之中,我感覺阿衰在我的肩膀上躍動著,似乎是在跳什么舞蹈。很快,我覺得肩膀猛然一輕,那份已經(jīng)陪伴我很久了的酸麻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非常高興,抬手去摸右肩膀,手臂卻有些僵硬,不太聽使喚。我急忙用力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那竟然是泰迪熊的胳膊。再低頭看看,我果然已經(jīng)變成了泰迪熊。
因為早就有了心理準備,我自然不會太吃驚。
周圍異常安靜。我笨拙地爬上床,慢慢拉過被子蓋在毛茸茸的身上,枕著深秋的月光,沉沉睡去。
6
夜,是永恒的靜謐。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夢像曇花一樣無聲地綻放開來。在夢中,我?guī)е跎鷭雰喊愕暮闷嫘?,滿大街游走,整座城市如同一座光怪陸離的花園。
我跳上通宵運行的公交車,卻因為掏不出車錢,被強忍著瞌睡的司機趕下車來。我走進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快餐廳,卻只能坐在靠窗的長桌前,托著兩個腮幫子發(fā)呆。我趴在服裝店的櫥窗外向里張望,卻在一片漆黑當中,看見窗邊的塑料模特眼中有一道幽藍的光芒閃過。我在大街上奔跑呼喊,穿過路燈下的一片片樹影,跑到滿頭大汗,卻無人喝彩。
跑到一個居民區(qū)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探頭探腦地四處尋找。很快,我發(fā)現(xiàn)街邊的晾衣繩上掛著幾件衣服,就扯下一件最寬大的白色長衫,然后摘下晾衣繩,飛快地朝街口的一棵大榕樹跑去。
我把晾衣繩掛到樹杈上,接著把白衫披在身上,順便撕下一條袖子,塞進嘴巴里。一切準備就緒,我把自己吊到樹上,把長長的袖子從嘴里吐出來,開始扮演一個吊死鬼。
漸漸地,天邊泛起一絲魚肚白。就在我快要昏睡過去的時候,終于看見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朝樹下快步走來。我急忙打起精神,擺出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樣,身子在清晨微涼的風中緩緩地搖來擺去。
可以看得出來,他是一個非常敬業(yè)的上班族,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竟然連頭都不肯抬。我很想把他叫住,然后提醒他一聲:“喂,快看,你頭頂上有一個吊死鬼!”然而思來想去,我還是忍住了。
不久,第二個人走過來。我努力把舌頭吐得更長一些,把眼睛瞪得更大一些,可惜對方依舊視而不見,迅速走進悄悄浮起的晨霧里。
我不禁有些泄氣,孤獨地掛在樹上,像沉思者一樣眉頭緊鎖。突然間,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媽媽,你看,那棵樹上掛著一個東西……”
我的心中不禁涌起一陣狂喜,連忙屏住呼吸,等待著母子倆走近。
“看上去像是一只萬圣節(jié)的風箏?!蹦莻€媽媽仰頭盯著我,仔細端詳。
“太棒了!”男孩叫道,“媽媽,你幫我把它摘下來吧!”
“老師不是講過嗎?不能隨便拿別人家的東西?!?/p>
“它不是別人家的東西吧,我想,它可能是別人弄丟的東西。”
“就算是別人弄丟的,我們也應該拾金不昧,把它摘下來還給失主?!?/p>
“唉,算了!”男孩十分沮喪,“就讓它掛在上面吧……”
比起男孩,更加沮喪的當然是我。等到母子倆消失在薄薄的晨霧中,我從樹上跳下來,心中的沮喪簡直像洶涌的潮水,擋都擋不住。
雞啼聲響起了,我脫掉白衫,把它丟在風里,垂頭喪氣地走回家去。
7
“阿衰,你為什么非要扮成一個吊死鬼?”清晨,我一邊刷牙,一邊向蹲在我肩膀上的阿衰表達不滿。
“我想你應該聽說過,鬼的本職工作就是嚇唬人。而我身為一個貨真價實的鬼,卻從來沒有嚇唬過別人,實在是畢生的遺憾,所以……”
“你沒有嚇唬過別人?”我冷笑一聲,“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被嚇得屁滾尿流,差點癱倒在地!”
“抱歉,那一次只是誤傷。你是我的宿主,不是外人,嚇到你當然不算數(shù)?!?/p>
“你直接跑出去嚇唬別人不就行了?為什么非要借用我的身體?”
“事實上,別人是看不到我的。你作為我的宿主,能夠在月光最美的晚上看到我,其實是一種天大的緣分?!?/p>
“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話呢!”我狠狠地叫道,“反正你用我的身體去從事封建迷信活動,實在太可惡了,我不想再把身體借給你了!”
“唉,那就太遺憾了!”阿衰說著,在我肩膀上用力一踩,痛得我齜牙咧嘴,“說真的,你的肩膀挺適合養(yǎng)老的。既然你不打算讓我搬走,那我就放心地住下去了?!?/p>
我欲哭無淚,只能長嘆一聲,賠著笑臉邀請阿衰繼續(xù)借用我的身體。
白天一眨眼就過去了。深夜兩點半的時候,阿衰再次在我的肩頭跳起舞來。我依舊變成泰迪熊,慢騰騰地爬到床上去,開始做夢。
在夢中,我來到一座黑沉沉的湖邊,劃著一艘窄窄的小船抵達湖心島,然后拾級而上,一直爬到山頂。那里古木蔥蘢,叢林中有一座小小的院子。我輕輕推開院門,徑直走進去。
隔著竹簾門,我看見屋里的竹席上睡著一家三口。夜風格外的輕柔,我就在竹簾外面坐下來,靜靜地守望著他們。
如果給我一面鏡子,我一定會發(fā)現(xiàn),此時此刻,我的目光中充滿懷念與感激。
快到五更了,我慢慢走下山,劃到岸邊,徑直奔向市中心的一座摩天大樓。坐在大樓前的噴水池邊,我從懷里摸出一根笛子,輕輕吹奏起來。
黎明前的夜色是最濃重的,但我的笛聲似乎有穿透黑夜的能量?;秀遍g,我看見幽幽的笛聲刺破夜空,越傳越遠,傳遍萬水千山,甚至穿透時光,傳向萬世千生去……
8
“阿衰,你昨天晚上跑到別人家里去干什么?我還以為你去偷東西呢!”清晨,我坐在馬桶上,一邊打瞌睡,一邊問我的鬼兄弟。
“他們是我在百世輪回里一直牽掛著的人?!卑⑺サ穆曇羧匀挥挠牡模蝗缱蛞沟牡崖?。
“我知道了,他們是你的親人!”我忙不迭地說,“那個躺在中間的孩子就是你弟弟吧?他叫什么呢?你叫破丑洞洞七,他是不是叫破丑洞洞六?”
“拜托!我是一只兩千多歲的老鬼,當今世上怎么可能還有我的親人?他們一家人是我的救命恩人的后代?!卑⑺サ吐暤溃皟汕Ф嗄昵暗囊惶?,媽媽在一條破船上生下我。因為養(yǎng)不起,她就把我放進一個竹筐里,讓我順流而下。幸運的是,我被一個看山老人救下來了。他從竹筐里把我抱出來,發(fā)現(xiàn)我手心里還捏著一張竹片,上面刻著媽媽給我取的那個名字,破丑洞洞七……”
“你是不是還想告訴我,你的乳名叫江流兒?”
“咦?你怎么知道的?”
“你可真能瞎編,任何一個看過《西游記》的人都知道,你說的是唐僧!”
“你愛信不信。反正如果沒有那個老人,我肯定不會活到現(xiàn)在……”
“我想提醒你一下,你是一個鬼,所以你根本沒有活到現(xiàn)在!”我用嘲弄的口氣說完,接著問,“廢話少說,你為什么還要在大樓下面吹笛子呢?”
“我……我是吹給我的戀人聽的?!卑⑺サ恼Z氣聽上去溫柔極了。我敢說,如果它現(xiàn)在對著一朵枯萎的花說話,那朵花也一定能起死回生,重新怒放。
“不是吧?你一個鬼,居然還有戀人?”
“我說的是我曾經(jīng)的戀人。兩千多年前的時候,那棟大樓所在的地方是一條清流潺潺的小溪,我的戀人就在溪邊洗衣服。她長得實在太美了,溪水里的小魚小蝦看見她的倒影,連游水都忘了,所以紛紛沉到水底去了……”
“編,接著編?!蔽覜]好氣地說,“你干脆說你的戀人就是西施得了!”
“我的戀人確實姓施,住在村子的西頭……”
我抓起手紙,開始擦屁股:“阿衰,我不想再和你聊了。”
阿衰急了,在我的肩膀上跳來跳去地說:“不行,你必須聽我說完!我和我的戀人十分恩愛,可是她父親硬生生地拆散我們,把她許配給一個大戶人家。我曾經(jīng)向她許諾過,我要回到我們初識的那條小溪邊,吹笛子給她聽……”
我只想塞住耳朵,阿衰卻仍然扯著嗓門聒噪不休:“??!猶記當年小溪畔,你洗衣裳我煮飯,人生若只如初見,一碗涼粉一碗面……”
9
當天夜里兩點半,阿衰再次把我的靈魂放進泰迪熊的身體里,然后借用我的軀殼,騎著一輛單車向北疾馳。
清涼的夜風掠過我的臉頰,恍惚間,我甚至無法辨別我到底是在夢里,還是在現(xiàn)實中。
夜最深沉的時候,我在一片廣袤的原野上停下車來,眺望著遠方。眼前的世界如同曠古一般寂寥,我的心忽然像對陣的戰(zhàn)鼓一樣,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
我深吸一口氣,從懷里摸出一只藏藍色的小竹筒,蹲下來,輕輕擰開木塞。頓時,一陣驚天動地的聲音從竹筒里沖殺出來。
交擊聲、碰撞聲、翻滾聲、呻吟聲、咒罵聲、痛哭聲,每一種聲音似乎都是一個人死前最驚恐絕望的余響,成千上萬種聲音一齊奔瀉而出,真正是連天地都為之變色。
盡管已經(jīng)塞住耳朵,我還是能感覺到聲浪強烈地沖擊著耳鼓,頭腦禁不住一陣陣暈眩。
良久,世界終于安靜下來。我把手放下來,側(cè)耳傾聽,似乎每一道吹過我耳畔的風里,都帶著來自冷兵器時代的嗚咽之聲。
把那只竹筒小心翼翼地放在原野上,我騎上車,馳向附近的一座公園。公園中央有一座假山,我在山腳下蹲下來,看見石縫間開出一朵淡黃色的小花,在夜風中寂寞地搖曳著。
我坐在小花旁邊,靜靜地看著它,嘴角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
一直坐到天蒙蒙亮,我才開始往回趕?;氐郊业臅r候,第一聲雞啼剛剛響起……
清晨的第一縷如期照進窗戶,我從夢中醒過來,發(fā)現(xiàn)那只泰迪熊就躺在我旁邊,兩只大眼睛呆呆地望著我。
“阿衰!”我轉(zhuǎn)頭對著我的右肩膀喊起來,“你在哪里?”
“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卑⑺ポp輕踩一下我的肩膀,淡淡地說,“你有什么想問的嗎?”
“當然有!你的瓶子里裝的是什么?為什么聽上去就像是鬼哭狼嚎?”
“那是長平古戰(zhàn)場上四十萬趙國冤魂的吶喊聲?!?/p>
“長平古戰(zhàn)場?”我心里一驚,“你說的是長平之戰(zhàn)嗎?”
“是的。在兩千多年前的戰(zhàn)國時代,秦國的名將白起率兵攻打趙國,趙國的主帥是那個紙上談兵的趙括,自然不是武安侯白起的對手,結(jié)果四十萬趙軍被秦軍包圍在長平。最終,趙括戰(zhàn)死,趙軍全部投降。白起是歷史上有名的嗜血殺神,他讓秦軍把四十萬降卒押到一座山谷里,然后堵死谷口,要把他們?nèi)炕盥?。?/p>
我聽得毛骨悚然,趕緊蜷縮到被窩里。
阿衰接著說:“我的一個最好的朋友就是趙國降卒中的一員。我得到消息,飛快地趕到那座山谷,卻根本無法救他,只能掏出我隨手攜帶的竹筒,把它埋在谷口的土里,想留住我朋友最后的聲音。秦軍連續(xù)忙碌七天七夜,才把四十萬趙卒全部埋進坑里……”
“戰(zhàn)爭,其實比任何的妖魔鬼怪都要可怕。”
“兩千多年來,我在世間游蕩,一直把那只竹筒揣在懷里。現(xiàn)在,我終于有機會把朋友留下的聲音放出來了。可惜我聽來聽去,根本分辨不出哪一個聲音是他的?!卑⑺サ脑捯糁谐錆M嘆息,“我想你也聽到了,在那個小竹筒里,聲音是那樣澎湃,每個人卻是那樣渺小,就像一部蒼茫而凄厲的歷史?!?
10
我長吐一口氣,從床上爬起來,故作輕松地問:“阿衰,你去那個公園干什么?難道你在和那朵小黃花聊天嗎?”
阿衰坐在我肩上清清喉嚨,忽然唱起歌來:“故事的小黃花,從出生那年就飄著,童年的蕩秋千,隨記憶一直晃到現(xiàn)在……”
我撇撇嘴:“你不用唱了,我知道你是周杰倫的粉絲!我現(xiàn)在別無所求,只想聽聽你和那朵小黃花的故事?!?/p>
“那朵小黃花綻放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曾經(jīng)埋葬著我的軀殼?!卑⑺ビ挠牡卣f,“我坐在旁邊,在心里和當年的我聊天。我講故事給他聽,講我兩千多年來的悲歡際遇。后來天快亮了,我仿佛看見許多年前的那個我站在面前,我就緊緊握住他的雙手,眼眶里噙著淚水,微笑著說:‘其實,在歷史的長河中孤獨漂流的日子里,我很想念你?!?/p>
“真肉麻?!蔽衣柭柤?,“而且聽上去,你像是被壓在五指山下的孫悟空?!?/p>
“我既不是孫悟空,也不是唐僧。我是一個獨一無二的鬼,我叫破丑洞洞七。”
“好吧,阿衰,能告訴我你是怎么死的嗎?”
“不好意思,對我們來說,死亡的秘密是不能對任何人講的,就像女人的年齡一樣?!?/p>
“其實我也不稀罕聽!不過我很想知道,你還是人類的時候是什么樣子……”
“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時候,長得像小牛犢一樣結(jié)實,村里每個人都喜歡我。如果我和你相遇的話,一定會成為好朋友的?!?/p>
我點點頭:“我相信。不過我更想知道的是,你準備什么時候從我的肩膀上搬走?”
阿衰沉默片刻,低聲說:“晚上吧。我想在你能看見我的時候,跟你道別?!?/p>
今天真是一個與眾不同的日子,白天顯得格外漫長。我咬著鉛筆坐在教室里,不時望望窗外的太陽,感覺就像是在期待一場即將上映的大戲。
午夜如期降臨。深夜兩點半,月光如水,我站在鏡子前,死死地盯著我的右肩膀,終于看見那里浮現(xiàn)出阿衰的身影。它低著頭,垂著雙手坐在我的肩頭,像樹袋熊一樣小小的身上仿佛披掛著塵世間無處不在的寂寞。
“阿衰。”我輕聲呼喚它。
“喬蓬蓬。”阿衰慢慢抬起頭來,對我微微一笑。平心而論,它的笑容十分難看。
“在以后孤獨長大的日子里,我會想念你的?!蔽覍λ鼒笠晕⑿?。
“以后如果有人欺負你,你就報我的名字。記住,我叫破丑洞洞七。”阿衰鄭重地說。
“好的,阿衰?!?/p>
“我還是希望你能叫我的全名,破丑洞洞七?!?/p>
“沒問題,阿衰?!?/p>
阿衰點點頭,從我的肩膀上跳下來,落在旁邊的書桌上。
11
剎那間,我的肩膀一輕,那種感覺就是無比真切的如釋重負,我忍不住愉快地聳聳肩。與此同時,我看見阿衰的雙腳在桌上一軟??梢钥吹贸鰜?,它已經(jīng)很久沒有走路了。
“阿衰,你會飛嗎?”我忍不住關切地問。
“不會……”阿衰尷尬地一笑。
“不會飛,你總會走路吧?”
“我以前會的,不過已經(jīng)是兩千年前了。當時我住在一個燕國人的肩膀上,他跑到邯鄲去學走路,結(jié)果不但沒學成,反而把自己從前的走姿給忘了。我被他傳染,所以……”
“我不關心你會不會走路,我只關心一件事,”我朝窗外努努嘴,“你打算怎么出去?”
“我很堅強的,你就放心吧?!卑⑺フf著,隨手抓起筆筒里的一支筆,撐在腋下,然后像一個不屈不撓的殘疾人,艱難地向窗臺上爬去。
它的兩只腳用力向上縮,笨拙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我很想幫幫他,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并沒有伸過手去。
終于,阿衰喘著粗氣爬到窗臺上,擦擦滿頭的汗,轉(zhuǎn)身朝我擺擺手:“再見,喬蓬蓬?!?/p>
我輕輕地點點頭,在心里說:“我們?nèi)斯硎馔?,其實不必再見……?/p>
阿衰似乎聽到我的心聲了,無奈地聳聳肩,邁步朝窗外走去。我的心中莫名有些愧疚,抬頭想說幾句告別的話,卻發(fā)現(xiàn)阿衰已經(jīng)不見了。
窗臺上空空的,只能看見白亮的月光如同一場無聲的春雪,從窗臺上傾瀉下去,把樓下的花園與樹林都覆蓋起來,不留下一絲破綻。
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阿衰。不過,每次在街上看到揉肩膀的人,我都會關切地問一句:“朋友,你的肩膀是不是很酸?我指的是右肩膀。真的很酸?比把整整一卡車的話梅、檸檬和番茄全部擰成汁還要酸嗎?嘖嘖,我想,我們很有必要坐下來,好好地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