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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瞳(短篇小說)

        2017-06-21 09:39:06李唐
        文藝論壇 2017年9期

        李唐

        瞳(短篇小說)

        李唐

        李唐

        1992 年生于北京。大學開始寫小說。小說、詩歌作品散見《人民文學》《十月》《花城》《鐘山》等。出版有小說集《我們終將被遺忘》。

        于是他躺著,輕松地躺著,

        睡眼朦朧,你輕盈的身影

        蜜一樣化入可咀嚼的淺睡——

        他覺得自己像一個被保護者……

        可是內(nèi)部:誰在他內(nèi)部抵擋并阻止

        本源的浪潮?啊,睡者無審慎;

        睡著,更夢著,更在迷狂中:他何等投入。

        ——里爾克《杜伊諾哀歌·之三》

        1

        男孩沒有做夢。他是被一聲聲溫柔的呼喚叫醒的。呼喚他名字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最初,這聲音顯得遙遠且不真切。他像是潛伏在水底,聽到上面的某種空洞的聲響。漸漸的,這種聲響變得確鑿起來。男孩感覺自己的身體慢慢上浮,他可以看到周圍那種波光粼粼的流動的液體狀的物質。他不停地上升、上升,頭頂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朦朧的光暈。他朝著光暈游去。與其說在游動,不如說有什么東西在托著自己上升。男孩感到身不由己。

        這樣的旅程很快就結束了。男孩睜開眼,眼前是一片模糊。不過他并沒有太過驚慌,他早已習慣了這種情況。他可以看見一個身影正在面前晃動。想必就是那個呼喚自己名字的人?!翱吹们宄幔俊蹦莻€男人說道,他的聲音很溫柔。男孩似乎看到有什么東西在眼前搖晃。他集中精力,好像是要把力量全都匯聚在瞳孔上。這確實產(chǎn)生了一些效果。眼前那層模糊的霧氣漸漸消散了,男孩終于勉強可以看清周遭的事物。

        “手指。”他回答說,“你在晃動手指?!?/p>

        “真棒?!蹦莻€男人鼓勵道。不過,他的聲音卻使男孩感到了一絲不悅。那里面存在著某種虛假的成分。它親切、悅耳,然而卻缺少真情實感。他只是故意表現(xiàn)出來的親切。這一點,男孩可以敏銳地覺察到。但是他什么也沒有說。

        “這是幾?”男人繼續(xù)問道。他伸出了三個手指,擺在男孩眼前。

        “三。”男孩回答。

        男人滿意地點了點頭,站起身,說道:“情況還沒有太糟?!彼f話的對象是一個女人。此時,男孩已經(jīng)能夠看清他們臉上的表情了。那個女人正倚在門邊,滿面憂愁。她并不算老,甚至可以說仍然算得上年輕。但是她的面孔被一層陰影所籠罩。而那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正在安慰她。

        “還不算太糟,”他說,“繼續(xù)敷我的藥,說不定可以抑制病情發(fā)展?!?/p>

        “真是太感謝你了,醫(yī)生,”女人唉聲嘆氣,擦拭著眼角的淚水,“如果這孩子真的看不見了,我可怎么活下去啊……”

        男孩皺了皺眉頭。他很是反感她的這種樣子。軟弱、無助、輕信、毫無主見,從小到大,他早已看夠了她的這副模樣。有時,她真的令他感到厭惡——這個他必須叫她“媽媽”的女人。他甚至想要大聲地說:“有什么可哭的?”然而他終究保持著沉默。

        “不用過于擔心……”醫(yī)生撫慰似的握住了女人的手,“病情沒有那么糟。”

        “拜托您了,您一定要救救這孩子?!?/p>

        “我會盡力的?!?/p>

        惡心。男孩再次閉上了眼睛。光線的刺激使他的眼球腫脹、難受。他要休息一會兒。如果允許,他還想堵住耳朵,不去聽那對男女的交談。嗡嗡叫,男孩心里想,就像一群蒼蠅。直到鄭醫(yī)生離開了,屋子里才暫時安靜下來。

        他感覺到母親坐到了床邊。他聽到她連著嘆了好幾次氣。他感覺到她的目光正哀愁地注視著自己,不過他并不想睜眼。這時,他感到母親的手開始撫摸起自己的額頭來。

        “別碰我!”他猛地睜開眼,用胳膊肘擋開了母親的手。

        他再一次聽到了母親的嘆息。

        2

        最近一段時間,男孩感覺到自己的嗅覺和聽覺變得敏銳起來。這使他有些不快,因為這里多少包含了某些不自然的成分。就像是他可以清楚地聽到風吹過一只死鳥羽毛的聲音,這是他以前從未體會過的。他有一種恐懼——仿佛自己的身體正在被另一個神秘的東西所取代,變得不再屬于他自己。他借用這個嶄新的軀體,去學習重新接觸外界的一切。

        空氣中彌漫著夏天來臨前的味道。

        男孩的鼻子翕動著。他似乎預感到這會是一個令人不安的夏天。母親正在一旁煎藥,藥材的味道幾乎快要蓋過夏天的訊息。漫天的灰燼。男孩閉上眼睛。藥的味道就像是四面的墻壁,將他困在無形的牢獄中。這時,他聽到了某種不尋常的聲音。

        他的耳朵追隨、尋找著那個聲音。仿佛他的意識可以代替身體行動,替他走出門外,去尋覓聲音的源頭。只要再小心一點,再專注一些,他就可以找到了……

        可是這時,另一個聲音將他拉回到這四面墻壁中。“該敷藥了?!蹦莻€聲音說。他閉上眼睛,收回已經(jīng)飄遠的意識,像是收回一只美麗的風箏。他的母親將爛泥一般的藥材晾涼,然后抹到他的眼皮上。藥材還散發(fā)著熱氣。眼球在眼皮中并不轉動。

        春天正在死去。

        地里的野生漿果由于無人采摘而腐爛,散發(fā)出迷醉的氣息;青草競賽般拔節(jié)生長,植物細小的根部在泥土幽暗的深處蠕動;還有那些死去的動物與昆蟲的尸體,正一點點被大地吸收,發(fā)出好聽的、像是湯煮沸時的咕嘟聲……男孩以土屋為中心,將感官的觸角延伸到各個地方。他躺在床上,眼睛上敷著味道令人作嘔的治療眼疾的藥泥,像是一只八爪魚般獲取著屬于自己的獵物。他的獵物就是在這將死的春天里的氣味與聲音。

        只有一種氣味令他困惑。它在周圍若隱若現(xiàn),像是一頭小獸正與他捉迷藏。在這種氣味的內(nèi)部,有種令他不敢觸及的東西。他的觸角退縮了。

        有時,當他一個人在家(他知道母親去了哪里),他會閉著眼睛,在屋子里來回走動。他從來不會碰到任何東西,總是完美地避開眼前的障礙物。他會來到母親的臥室,去尋找那將要逝去的氣息。所幸,盡管所剩不多,它仍然牢牢地扎根在房間的某些角落里。

        那是父親的氣息。

        男孩的父親在幾年前外出打工,很快便了無音訊,再也沒有回來。母親曾拜托同去打工的村人幫忙打聽丈夫的下落,但沒有任何結果。人們都說男孩的父親已經(jīng)死了,或許,那意思是說:與死了沒有區(qū)別。在他還未染眼疾的那些年,他每天都會看到母親坐在門前的凳子上,看著遠方的道路。

        她是在期盼父親回來嗎?或者說,她僅僅是想讓自己沉浸在這種悲傷的氛圍里?男孩并沒有真的問過他的母親。只是在這間土屋里,那個失蹤的男人的氣息不可避免地變得愈加淡漠,近乎消失。母親的氣息迅速取代了那個男人的位置。

        趁著母親不在家,男孩會找出父親曾經(jīng)穿過的衣服(被母親收在床底下的木箱里)。熟悉的味道迎面而來。盡管年深日久,那上面的味道已變得陰影綽綽,并且還被蟲子撕咬得不成樣子,可是在這一刻,父親仿佛在味道中復活了。

        只要氣味還在,男孩想,父親就仍然存在著。

        母親回來了。那母性的氣息一下子籠罩過來。有一天,男孩死活不讓母親進入土屋。“難道你要像那些壞孩子一樣,將自己年邁的媽媽趕出家門嗎?”母親不甘地噙著淚水。當然,只有男孩知道不是這么一回事。他只是想要用自己的方法,守護住這里屬于父親的那部分。

        3

        他先是聞到了那種奇特的味道,然后聽到了腳步聲。此時,屋子里只有他一個人。母親去鎮(zhèn)上為他抓藥去了。屋子空蕩蕩的,然而,這并非是一個封閉的空間。男孩躺在床上,可以聽到風從縫隙中漏進來,昆蟲也在角落里不易察覺地爬動。明亮的陽光從窗子照射進來,他伸出手,將手臂伸進那束光芒中。他可以感受到陽光照在皮膚上的溫熱,還有一種莫名的悸動。他聽見手臂上的絨毛正在一根根豎起……

        他喜歡一個人待在屋子里,喜歡在寂靜中聆聽屋內(nèi)屋外的各種動靜。每當這種時候,他都覺得自己變成了一種非常堅固的東西,沒有任何被摧毀的可能性。“金剛石”。他曾聽父親講起過,說這是世界上最堅硬的物質。當然,男孩是沒有真正見過金剛石的。但是在某些時候,他會想到自己變成了這種東西,這種只存在于他想象中的東西。

        然而,他總是不得不承受來自外界的打擾。比如說,當母親回到家,一切都變了。他厭惡母親時刻流露出來的憂傷與脆弱,還有一些神經(jīng)質。她經(jīng)常會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任憑自己沉浸在對命運無常的感悟中;有時又會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就好像停下來就會立刻死去。她會提起那個失蹤了的丈夫,對別人說:“這就是我的命?!鄙踔猎谒馐芤稽c點無關的挫折時(比如不當心摔碎了一只碗),也會怪罪到丈夫的頭上。

        男孩不愿意回憶這些。他對著空氣揮了揮手,仿佛在轟一只蚊子。此時,他更關注的是屋外的情況:很明顯,有人正在接近這個屋子。這種情況并不少見,人們總是會走來走去的,平時還有一些調(diào)皮的孩子也會專程過來看他(“他馬上就要瞎了。”)可是這次不同,他莫名地感覺到了一種威脅。

        他屏息凝神,冷靜地關注著事情的發(fā)展。

        那個不速之客在屋外停下,半天也沒有動靜(男孩的耳朵一刻不停地追蹤著),然后,他聽到了小石子打在窗玻璃上的聲音。男孩坐起身,臉沖著聲源處。陽光熾烈,即使閉著眼睛,光芒仍然穿透眼皮,刺激著他敏感的瞳孔。

        “你是誰?”他問。

        “你的眼睛怎么了?”一個女孩的聲音。

        “我得了病。”他回答。

        女孩的身上有一種特殊的味道,這種味道使他莫名恍惚起來。還有她的嗓音,清脆、單薄、短促,好像隨時都會因承受不住而突然破音。她就站在窗戶外面,觀察著他(男孩雖然緊閉著眼睛,但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

        “你是誰?”男孩問。

        可是她卻跑開了。她的動作很快,幾乎立刻就消失不見。男孩愣愣地對著窗戶。云朵遮蔽了太陽,光線變得昏暗。他得以短暫地睜開眼睛。窗外是一片茂盛的草地,在微風的吹拂下呈現(xiàn)出波浪的形態(tài)。流云的影子在草地上緩慢滑行。他沒有找到女孩的身影,不過她的味道仍然殘留在窗邊,還未消散。

        不多時,陽光重新照耀大地。男孩閉上眼睛,拉上了窗簾。

        4

        在一個奇怪的夢里,男孩看見自己的身體在迅速老去。他的四肢開始蜷曲、萎縮,身上布滿丑陋的皺紋。牙齒松動,頭發(fā)變得稀疏,一縷一縷地往下掉。他的整個身軀都在慢慢縮小,似乎將要縮小成一個老邁的嬰兒,或干脆縮成一顆胚芽。四周都是黑暗,什么也看不到。然而在這樣的夢里,他沒有絲毫的恐懼,相反,他覺得很平靜。他蜷縮在黑暗中,沒有什么可以打擾到他。他愉快地體味著自己的感官像夜空中綻放的火花般一點點消失……

        自從他的視覺功能開始退化,做夢的次數(shù)就越來越少了。以前,他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做夢,各式各樣的夢,因此他經(jīng)常覺得睡眠不夠,整日昏昏沉沉的。而現(xiàn)在,他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閉著眼睛,可夢境卻變得稀有。于是,無所事事的時候,他干脆依靠想象代替夢境,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做著只有自己知曉的游戲。

        在這樣的游戲中,醫(yī)生是一種蒼白的、戴著眼鏡的蛇,四處游走,樣子有些滑稽。他說話總是輕聲細語的,渾身散發(fā)著難聞的草藥味。而母親是一只麻雀,總是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有一丁點響動都會敏感地轉過頭來瞧看。

        “不用擔心?!贬t(yī)生總是這樣對男孩的母親說,“困難都會過去的?!?/p>

        他們以為我看不見,男孩心里想,但是我全都看見了。他看見醫(yī)生的手輕輕地放在母親的手背上,看見醫(yī)生滿懷柔情與憐憫地看著眼前這個悲傷的女人。他還看見,蛇正在不易察覺地用柔軟的身體圍住了獵物,越纏越緊。我全都看見了。

        他厭惡醫(yī)生身上的味道,他厭惡這種闖入家中的陌生男子的味道。父親的味道在這個屋子里已經(jīng)變得很微弱了,可他們還在合謀,想要扼殺這最后一點點父親存在的證明。他知道父親就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只是在他們找不到的地方,就像是小時候跟父親玩的捉迷藏游戲那樣。

        母親又在熬藥了。毫無用處,男孩想。他無法理解母親為什么會相信這種自欺欺人的做法。自從他的視力衰退后,他開始利用味道辨別時間。清晨,空氣是冷冽而舒爽的;到了中午,空氣就有了一絲滯澀的味道。而到了晚上,空氣里的味道開始變得幽深,就好像黑夜是一種物質,代替了白天的另一種物質。

        現(xiàn)在,時間是早晨。母親不在家里。男孩鬼使神差地下了床,走出家門??煲掠炅耍諝饫餄M是雨水與潮濕的泥土味。天氣陰沉,男孩睜開了眼睛。就在這一片朦朧中,他看到了一個搖晃的身影,還有她身上的味道。

        “你是誰?”男孩沖那個身影喊道。

        但是她卻再一次跑開了,消失在了男孩有限的視野中。所幸,他還可以聞到她的氣味,聽到她的腳步聲。他循著那還未消逝的氣味向前奔去。

        現(xiàn)在的我比狗還要出色了。男孩自嘲地想。

        5

        風吹動著樹葉。這句話不準確,男孩想。他忽然想起了教過自己的小學語文老師,那是一個眼鏡有瓶底厚的老頭子,他最愛說的一句口頭禪就是:“你這句話不準確?!闭Z文是男孩最喜歡的課程,他最喜歡每天放學后,給父親朗誦新學的課文,有時是他自己寫的作文(經(jīng)常被老師拿來做范文)。父親會放下手里的工作,專心地聽著他朗讀完,然后摸摸他的頭。他喜歡吃完晚飯和父親去附近的小樹林里遛彎。

        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變了。父親下落不明,而他以后可能再也寫不了作文了。

        風吹動著樹葉,這句話不準確。男孩喃喃自語般地小聲重復著這句話。應該是,風吹動著每一片樹葉。沒錯,他的耳朵可以聽到風吹過每一片樹葉的顫動。他慢慢地走進小樹林里。他可以感覺到那個女孩就在附近,不是憑聲音,也不是憑氣味,而僅僅是一種感覺。眼睛退化后,感覺就會靈敏起來,他忘記了以前聽誰說過。他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黃昏時上下翻飛的蝙蝠。據(jù)說蝙蝠從不依靠眼睛。

        有人拍打了他的肩膀。

        男孩驚得一哆嗦,連忙轉過身。她就站在身后。腳步如此之輕,像是一只貓。她的屁股后面會長著貓的尾巴嗎?“你是誰?”男孩問,假裝很平靜。就像是面對那些永遠對他好奇的同齡的孩子,他們背地里管他叫“半瞎子”。

        女孩沒有回答。他感受到了她探尋的目光。風呼呼地吹著,潮濕而涼爽,這是下雨前的征兆。風吹著每一片樹葉。她可以不說話,但她的氣味暴露了她。男孩很奇怪,他怎么之前沒有注意到她身上的這股藥材的味道呢?

        “你是醫(yī)生的女兒。”男孩說。

        “你怎么知道?”她終于開口了。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彼f。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相見,在這個風雨飄搖的小樹林里。她走路總是很快,似乎完全忘記了他的眼疾,但這卻使男孩心存感激。她只是把他當成一個再正常不過的人。

        “你知道他們倆的事吧?”女孩說。

        他當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女孩的母親很早就離開了醫(yī)生,跟著一個養(yǎng)蜂人私奔了。她對男孩說,她還記得那個養(yǎng)蜂人之前每年都會來到這里,他很豪爽,因此很受大家歡迎。有一回,他還邀請女孩參觀他的蜂房。那里面全都是蜜蜂,女孩回憶說,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蜜蜂,這么多蜜蜂聚在一起,幾乎都不像蜜蜂了,而像是變成了別的什么東西。

        當然,女孩的母親跟他私奔后,養(yǎng)蜂人就再也沒來過。

        “你為什么來這里?”男孩說出了心中的疑問。

        “我只是來看看?!迸⒙唤?jīng)心地說,“看看你們究竟是什么人。”

        我們究竟是什么人?這個問題把男孩難住了。他意識到自己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遠處傳來隆隆的雷聲。男孩的耳朵里聽到了蟻群慌亂的爬行。鳥雀抖動翅膀,從枝頭飛走。緊接著,他聽見了第一滴雨水落到地面的聲音。

        6

        踏青,男孩討厭做這種事,他更喜歡獨自待在家里構建自己的幻想王國。但是醫(yī)生堅持要他們出門走走,說這樣有助于男孩病情的康復。“你不能總悶在家里,”醫(yī)生對他說,“你這樣下去身體也會垮掉的?!?/p>

        沒錯,男孩想,我最終會成為一個廢物,躺在家里什么也做不了,只會伸手要吃的。那個時候醫(yī)生就會對母親說:“把他扔掉吧,他會成為你的負擔?!彪y道不是這樣嗎?在他很小的時候,他曾聽母親跟他講過恐怖故事,其中一個故事就是這樣:人們會把不聽話的孩子扔進山溝里喂狼。這難道不是一種預兆嗎?

        “真香啊。”醫(yī)生蹲下身子,湊上前去聞一朵野花。母親扶著男孩跟在后面。他們帶了吃的東西和果汁,準備在小樹林附近野餐。男孩聽憑母親緊緊地攥著他的胳膊,不時提醒他小心腳下的石頭。他沒有告訴母親其實這一切對他來說都不是阻礙,他沒有說,因為這樣會嚇到這個總是憂心忡忡的女人。

        這天的陽光很好,令男孩有些不適。強烈的光團在他的眼皮下面滾動,他不得不低著頭走路。花香是最俗氣的,男孩想,你還不如俯下身子,去聞聞泥土里被烤焦的螞蟻,如果數(shù)量夠多,它們甚至可以吃掉一頭大象。這是他從收音機里聽到的。

        他不知道醫(yī)生為什么沒有帶他的女兒來。他曾聽母親無意中提起,他們父女關系很緊張。當然這跟他沒有關系。他決定今天一整天都不說話。當醫(yī)生問他餓不餓時,他緊閉嘴巴,拒絕回答任何問題。醫(yī)生身上的那股味道令他避之不及。

        沒有風,葉片都是靜默的。這是一個正在死去的春天,可是人們卻把它當成某種蘊含希望的東西,使男孩覺得不可思議。他在一處樹蔭底下坐下,盤著腿,試圖躲進自己的幻想王國去。他不想聽醫(yī)生偷偷對母親笑,不想聽到他們兩個人手臂摩擦的聲音。

        他們以為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就在這里野餐吧?!贬t(yī)生說,“我來鋪桌布。”

        吃飯時,醫(yī)生為了活躍氣氛,講起了自己小時候如何不小心掉落水中,差點被淹死的故事?!暗浆F(xiàn)在我還是旱鴨子,”醫(yī)生笑著說,“我很怕水。”

        母親愉快地笑了起來。男孩很久沒有聽過母親這樣高興的笑了。他的耳邊突然響起一陣嗡鳴。這時,醫(yī)生遞給他一杯可樂。男孩不動聲色地說:“爸爸說過,喝可樂對身體不好?!睂擂蔚某聊_始蔓延。他樂于這樣的局面。

        到了中午,天氣悶熱起來。他們一行三人沿著小樹林慢慢走著。不遠處的水壩傳來湍急的流水聲??諝饫镉幸唤z湖水的腥味?!澳奶煳覀?nèi)メ烎~好不好?”醫(yī)生提議道。男孩不加理會,加快了腳步,走到了醫(yī)生前面?!白呗c,”母親輕聲責備道,“你不怕摔跟頭?”

        男孩想起自己剛學會走路時,父親攥著他的小手,在草叢里捉蜻蜓。他的手上似乎還殘留著父親手掌的觸覺。他突然站住了?!鞍职终f過,”他深吸了一口氣,“他不喜歡釣魚?!?/p>

        7

        春天正在死去,像是一件被遺棄的舊衣裳,夏天那新生而蓬勃旺盛的軀體正慢慢地伸進去,一點點占據(jù)這件破舊的外衣。男孩和女孩坐在樹蔭下,聽著小飛蟲振動鞘翅的聲響。它們是如此細小,簡直就像是彌散在空氣里的灰塵。野草向著藍天瘋長,油綠的頂端變得柔軟而尖銳。男孩閉著眼睛,享受著清早寂靜的氣息。

        女孩就靠在他的身旁。她是一個不愛說話的女孩,而且說出來的話總是莫名其妙的。她每次都會趁著只有男孩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來找他。他們一起來到小樹林里,漫無目的地游蕩,似乎苦于自己漫長到?jīng)]有邊際的童年時光。有時他們一句話都不說,就這么靜靜地坐著,好像在一同等待什么事情的發(fā)生。

        他喜歡她身上的味道。

        這是一種令他無法形容的味道。因此,他喜歡待在她的身旁。如同某種柔軟、整潔的動物的皮毛散發(fā)出來的味道。在他的記憶中,他對這個味道并不陌生,可是他回憶不起來了。記憶如同一道罅隙里快速晃動的事物,讓他無法準確地捕捉到。

        在一些難走的地方,女孩會伸出手,握住他的手,領著他往前走。女孩的手又涼又硬,掌心總是汗津津的。她帶著他邁過早已腐朽的斷木,帶著他踏著露出水面的石頭蹚過河。有時,她會突然站住,仿佛在傾聽著什么。

        “蜜蜂?!彼f。他當然也聽到了。當聲音漸漸沒入他們再也探知不到的樹林深處,她就會繼續(xù)往前走去。休息時,女孩會說起她的夢。

        那是一個她經(jīng)常會做的夢。最初,她置身于一個亂哄哄的空間里。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只能聽見四周的黑暗里那種好似在使勁壓抑著的、持續(xù)不斷的嗡鳴。黑暗中蘊藏著巨大的能量。她站在原地,沒有目的地等待著,等待著事物自己顯現(xiàn)。她看見了無數(shù)的蜂箱,那聲音正是從里面?zhèn)鱽怼?/p>

        “夢里我看不見那個男人的臉。”她說。

        那個男人就站在蜂箱之間,一動不動。但是她卻莫名地感受到了一種邀請,就好像男人站在這里,就是為了來迎接她。于是她朝最近的蜂箱走去。嗡鳴的聲響更大了,沖擊著她的耳膜,仿佛聲音是從她的耳朵里發(fā)出的。她透過網(wǎng)眼,看到里面密密麻麻蠕動著的、看不出顏色的蜜蜂。它們爭先恐后地想要往外爬。

        “然后我就醒了?!迸⒖偸菚眠@句話結束。她并不是一個講故事的行家。

        男孩總是安靜地聽著,即使在他們時間不長的交往中,這個夢她已經(jīng)說了很多回,他還是愿意聽。語言在她的敘述中超脫出了語言,而變成了另外一種東西。正如同她的氣味也變成了另一種東西。

        “跟我說說你的父親吧?!庇幸淮危⒄f。

        他能說些什么呢?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對父親的記憶竟如此匱乏。他只能記住一些清晰的感覺,比如多年以前父親教他走的某一天,當他站立不穩(wěn)向前撲倒時,父親的手及時地抱住了他。他趴在父親的肩頭上,用手撫摸父親下巴上堅硬的胡茬……

        他沉浸在這些某時某地的感觸中無法自拔。但是,父親的面容卻在他的心中一點點模糊起來。怎么會這樣?是的,父親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回過家了。但這可以是理由嗎?難道自己的視覺在退化,就連腦子里的形象也會跟著消逝嗎?他無法解答這個問題,他只是有些悲哀地想:如果自己忘記了父親,那么父親就真的將徹底消失了。

        8

        醫(yī)生掀開男孩的眼皮,用一支小手電照了幾下。然后,他收起手電,對男孩的母親說:“病情沒有惡化?!闭f這話時,男孩正深陷在自己的幻想王國。他似乎看見了死去的爺爺。那個被病痛和老年癡呆折磨得像是一只瘦猴一樣的小老頭,渾身散發(fā)著一股干稻草的味道,像是滯澀許久的空氣。后來他才知道,那是死亡的味道。那段時間,屋子里彌漫的都是這種衰老的氣味。每天中午,這個老人都會在吃完飯后安靜地聽一會兒收音機。有一天,他神秘兮兮地對正在寫作業(yè)的男孩說:“我聽見了。”

        “聽見什么?”男孩不解地問。

        “我聽見了讓我死的聲音?!崩先寺冻隽艘唤z笑意,他指了指那臺收音機,繼續(xù)說:“它在對我播放哩。”

        男孩根本聽不懂老人究竟在說什么。確實,在那些最后的日子里,老人總是會神志不清地說胡話。收音機里的死亡廣播?未免有點太邪乎了。不過,自從爺爺去世后,他也養(yǎng)成了聽收音機的習慣——還是爺爺留下的那臺收音機,質量很好,一點雜音也沒有。

        啪。

        醫(yī)生關掉了收音機。他坐在男孩身旁,握住了男孩的手?!澳阋欢〞闷饋淼??!彼谀泻⒍呎f道,“你的心理負擔不要太重……”

        他以為我會很在乎這件事似的。男孩聽得直想笑。他抽回自己的手,像是反問那樣地對醫(yī)生說:“這么說,我可以看見一切咯?”

        “當然。”醫(yī)生說,“跟以前一樣?!?/p>

        跟以前一樣。男孩在心里重復著這句話。醫(yī)生身上的藥草味使他幾乎快要喘不過氣來。他想要尖叫,大聲地叫喊。反正所有人都覺得他的精神已經(jīng)不正常了。是啊,一個快要瞎掉的人,他表現(xiàn)得不正常才是最正常的事。他聽到過許多次,母親跟來串門或者路過的人說,“這孩子有點不正?!彼詾槲衣牪坏?,但我全聽見了。男孩想,還有很多很多,比我眼睛正常時知道得還要多。

        醫(yī)生站起身,可那股味道許久才會消散。

        之后,他們做起了大掃除。這是掃除的日子。母親早早地開始洗衣服,他們像一家人一樣相互配合。拖地,擦窗子,晾衣服。每隔半個月,醫(yī)生都會過來幫忙。男孩聽到他們的竊竊私語和低聲淺笑。當他們來到臥室時,他堵在門口,不讓他們進去。

        “這里太臟了?!蹦赣H說,“應該打掃打掃了。”

        “但這些是爸爸的東西。”

        “我知道,我們不會亂扔的?!?/p>

        我們?男孩的嘴角不易察覺地抽動了幾下。

        “你其實不希望爸爸回來,是吧?”

        憤怒,沒錯,男孩很快就聞到了憤怒的味道。情緒也是有味道的。愉悅、興奮、悲傷、痛苦……這些情緒的氣味都不一樣。而現(xiàn)在,男孩聞到了憤怒,正從母親的身上彌漫開來。

        “你以為你得病了我就不敢揍你?”

        “算了,算了?!贬t(yī)生打著圓場,“孩子是無心的……”

        “他是無心的?”男孩聽到母親發(fā)出的一聲冷笑,“他總是故意傷我的心?!?/p>

        9

        在樹林中,男孩感到悶熱難耐。他的身上穿著一件褪色的棕色皮夾克。夏天已經(jīng)來臨了,整個樹林都蠢蠢欲動。數(shù)不清的雜音回旋在他的耳畔,讓他有些害怕。汗水濕透了他的頭發(fā),但是他并沒有脫下這件厚夾克的打算。他走進樹林深處。那種神秘的氣息吸引著他。男孩知道她就在這里。

        隨著視覺的退化,他的聽力似乎經(jīng)歷了一次相同速度的進化。他可以聽到許許多多的聲音聚集在自己耳邊,就像是在爭先恐后地想要進入他的耳膜。有時他不得不用手指塞住耳朵,抵擋聲音的侵襲,因為這些聲音使他惡心,想要嘔吐。

        并且,他又多了暈眩的毛病。他會忽然覺得天旋地轉。似乎某種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世界開始變得扭曲,很多事物開始分崩離析。這個夏天,男孩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身體上的變化。他摸著下巴上長出來的胡須,他的內(nèi)褲上開始出現(xiàn)白色液體。母親在洗衣服的時候露出了從未有過的笑容(她并未笑出聲,他是如何得知的呢?可是男孩確定自己看見了,或者準確地說,是“感知”到了。母親在笑)。

        她對男孩說:“你也要變成一個男人了。”

        變。男孩無比恐懼這個字。他不期待變化,如果可以的話,他更想得到能夠讓時間停止的法術。在他構建的幻想王國中,時間永遠是凝固的,所有的東西各歸其位,就像是在一枚精致的琥珀里。他想要完全地走進這個世界。

        此時,他站在炎熱的樹林中,感受著枝椏間透下的灼熱的陽光。他氣喘吁吁,大汗淋漓。不過,這件皮夾克使他重新保存了力量。這是父親曾穿過的皮夾克,套在他的身上顯得有些大,他必須將袖子費勁地挽起來。皮夾克密不透風,熱得他幾乎快要暈倒了。

        “這都什么天氣了,你怎么穿這個?”他聽到了她的聲音。

        男孩沒有回答。這是父親的皮夾克,他想要穿著它,就這么簡單。

        他們在樹蔭里坐下。樹林一刻不停地在喧嘩、躁動,似乎隨時都會將他倆一口吞沒。男孩裹在父親的皮夾克里,一句話也不說。夾克衫上父親的氣息使他安心。

        “你知道樹神嗎?”女孩忽然問道。

        “樹神?”男孩怔怔地說。他從未聽說過什么“樹神”。

        她興奮起來,抓住他的手?!拔?guī)闳タ??!彼f。這時,他又聞到了女孩身上那股好聞的氣味。她握住他的手,慢慢地將他引領到某個地方。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從女孩的手中傳到他的體內(nèi),使他微微顫了一下。這一刻,他努力地想要睜開眼睛,看看眼前的女孩??墒枪饷⑻珡娏伊?,眼球針刺般地痛楚。淚水不自覺地流了出來。

        他們在樹林中穿行,走了很久。這期間女孩基本上一言不發(fā),只有一次,她扭過頭來笑著對他說:“你可真行,閉著眼睛也能走得這么穩(wěn)?!?/p>

        “除了眼睛,我還可以用鼻子和耳朵?!蹦泻⒄f。

        他們繼續(xù)往前走。他走得又穩(wěn)又快,可女孩始終沒有放開他的手。

        10

        午后時分,他們見到了“樹神”。此時,太陽已經(jīng)開始落山,林中的空氣變得稀薄而敏感。光線漸弱,樹木開始生長出屬于自己的陰影。遠處,云層晦暗,像是一頭將要隱沒海洋深處的巨鯨。男孩的耳邊響起沙沙的聲響,那是風在觸動樹葉。

        他睜開了眼睛。

        在他們面前的,是一棵巨大的樹。男孩此前從未見過如此粗壯、龐大、威嚴的樹木。那簡直不是樹干,而是一面墻,上面布滿了如筋骨般凹凸不平的脈絡,仿佛有數(shù)不清的藤蔓糾纏、鞏固在一起,結成了一個類似于樹,但完全不同于樹的另一種事物。他們站在這棵古樹之下,籠罩在它如積雨云般密布的寬大的樹冠下面。

        “這就是‘樹神’?!迸λf。

        他當然聽聞過“樹神”的傳說。據(jù)說這是一棵已經(jīng)活了數(shù)千年的蒼天古樹,就在樹林的最深處。它的根脈延綿數(shù)十里,就像是一個巨型母體,其它的植物不過都是從它體內(nèi)變異而生。那么人呢?男孩想,我們是否也是從它的體內(nèi)誕生出來的?

        它在呼吸。男孩可以感覺到,那蒼老的、深沉的呼吸聲,來自它的內(nèi)部,有一顆巨大的心臟,正在跳動?;蛘哒f,那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心臟,卻比心臟的意義更加深刻,因為那是“生命之核”。是看不見卻實存著的生命在呼吸,在生長,甚至,在入侵。

        這真像是一場夢。

        男孩全身的骨骼都在嘎嘎作響。他走上前去,用手輕輕地觸摸“樹神”的皮膚。當他的手接觸到樹身的那一刻,他感覺到自己迅速地老去了。記憶與幻覺摻雜在一起,急速地在他的身體中流動,像是燒開的水。他的耳中響起了一種類似于吟唱的嗡鳴。太陽完全落山了,黑暗充盈樹林。飛鳥拍打著翅膀,朝著月光低吟。

        “它已經(jīng)活了數(shù)千年?!迸⒄f。黑暗中,她的身體閃爍著微光。男孩轉過身,凝視著她。他的眼睛是如此明亮,可以看清一切事物。

        她走過來,走到他的面前。她伸出手,撫摸著他的臉頰?!澳愕难劬φ婧每??!彼卣f。接著,她的嘴唇覆蓋了他的左眼,然后是右眼。男孩想起父親曾給他講過的一個神話故事,里面有一種喜歡口含玉珠的鳥。她使他聯(lián)想起了那種傳說中的上古的鳥類。

        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美麗的鎖骨,還有雪白的脖頸。他們的身體緊緊地貼合在一起。頭頂?shù)臉涔趹退频膭×业卣痤澠饋?,發(fā)出隱秘的波濤之聲。月光如同神秘的潮汐,從天空流淌下來。不多時,一群夜鳥從樹冠中飛出,直沖夜空。樹冠安靜下來了。

        “你在想什么?”她問。

        “你的氣味很好聞?!彼卮鹫f。

        她笑出了聲。這是一種不同尋常的笑,使男孩莫名感到心驚膽戰(zhàn)。多年以后,當他回憶起這個夜晚,他才意識到,那是一種女人的笑,而不是孩子的笑。

        11

        從樹林回來,男孩連續(xù)做了三天夢。

        這三天中,他昏昏沉沉,精疲力盡,就好像是在發(fā)著高燒。然而,他的額頭卻是冰涼的。他躺在床上,不想吃也不想喝。零零散散的夢境,不間斷地沖擊著他。如此密集地做夢,這在男孩的經(jīng)驗中是從未有過的,因此他心中充滿了恐懼,又隱隱有些莫名的愉悅。他在夢境中遨游,忍受著疲憊與困惑。

        第一天,他夢見自己置身于一處荒野。四周全是形狀古怪的石頭,還有光禿禿的樹木。天空永遠是陰沉的,刮著風,揚起砂石。他走著,毫無目的。不知走了多久,他看到了一間屋子,在曠野中兀自矗立著。他走上前,用手遮擋陽光,往屋子里面看。他看到屋子里面的床上躺著一個男孩,跟自己的樣子一模一樣。

        然后,場景轉到了室內(nèi)。他從床上起來,就像是現(xiàn)實中一樣,來到窗邊。他往外望去,看到窗外有一匹黑色的馬,正在荒野中奔馳。而那匹馬是沒有頭顱的。他轉過身,想要將那匹無頭黑馬指給父親看。而他的父親沉浸在黑暗中,手里拿著一本故事書。似乎故事正講到一半。男孩朝父親走去。陰影中他看不清父親的臉。父親合上了書。

        “您正在消失,不是嗎?”他問父親。

        陰影中的父親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請讓我看看您的臉!”他大聲喊道,忽然感到了難以抑制的悲傷,“我已經(jīng)快把您忘記了!”

        可是父親依然沉默不語。他的臉深陷在黑暗里。此時,男孩再次望向窗外。只見一股黑煙正從馬的脖頸處源源不斷地冒出來。

        第二天,他夢到了女孩。他們又回到了那一天,在樹林中。光線依然是晦暗不明的。但是即使在夢中他也可以聞到那股獨特的氣味。他正在問女孩:“你要做什么?”

        “我要離開這里?!迸⒒卮?。她微笑著,“這里是一潭死水。”

        耳中是焦躁不安的嗡嗡聲。蜂群正埋伏在四周,隨時會一擁而上。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幾只蜜蜂飛到了他們的臉上或胳膊上,有的還鉆進了他的頭發(fā)里。他們一動也不敢動,像是雕像那樣站著,任憑蜜蜂在他們身體爬上爬下。

        “需要我做什么?”他問。

        “我需要那把鑰匙。”她說,“他隨身帶在身上。那是他錢柜的鑰匙?!?/p>

        “你為什么不自己去拿?”

        女孩發(fā)出了輕蔑的笑聲?!八牢蚁袷欠蕾\,”她說,“但他不會去提防你?!?/p>

        他們身上的蜂越聚越多。它們涌動著,幾乎沒有重量,卻使周圍彌漫著異常焦慮的氣息,仿佛是一種什么東西正在燃燒的味道。

        第三天,他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夢境,因此在夢中顯得很平靜。不過,當他醒來后,卻意識到自己忘記了這個夢。他的后背涼涼的,睡衣緊緊地貼在他濕潤的背脊上。

        12

        男孩忘記了那個夢,但恐懼仍舊攫住了他。夜晚,他醒來,走出屋子。月光藍瑩瑩的,草叢中不知何時開滿了藍色的小花。這是一種不知名的藍色花朵,詭異的香氣從花蕊中散發(fā)出來。男孩走在花叢中,感到身體在這氣息中微微懸浮起來。起先,他慢慢走著,然后越走越快,到最后,他奔跑在花叢里,覺得身子無比輕盈。他使勁向上一躍,又緩緩落回地面。在這個過程中,似乎有什么在托舉著他,如同大地失去了引力。他回過頭,看見那些石頭也離開了地面,空蕩蕩地浮在半空中,像是一枚葉子浮在水里。

        這也是一個夢嗎?男孩無法確定。他用力掐了幾下胳膊。藍色的花朵依然在隨風擺動,而他與母親相依為命的屋子卻一下子變得很遙遠。他吃力地向屋子跋涉著。由于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虛空里,他不得不費了比平時更多的力氣。稍不留心,他就會整個浮起來,像是一只氫氣球,在空中打一個趔趄。為了穩(wěn)住身體,他抱住附近的一塊石頭,朝家的方向艱難邁進。終于,他摸到了門口。他打開門,一股奇異的味道迎面而來。屋子里沒有開燈,黑幽幽的。他聽到臥室里有動靜。他走向臥室。與此同時,那股奇異的味道愈加濃郁,刺激得他想吐??蛷d桌子上的被子、碗碟也脫離了桌面,在空中搖搖晃晃。他不停地接近那扇門,那扇彌散著恐懼氣息的臥室的門,然而他發(fā)現(xiàn)自己雖然在挪動,卻好似永遠也抵達不了。這時他想起父親給他講過的一個故事。

        關于一支箭。

        它永遠在接近靶心,但是空間阻礙了它,或者說欺騙了它,使它永遠被分解成一個個單獨的動作。它到達空間里的某個點,然后再趕往下一個,在這看似無限接近的過程里,卻無論如何也到不了靶心了。男孩覺得此刻自己就陷入了這樣的窘境,他怎么也到不了臥室的門。門虛掩著,氣味像是霧氣一樣從門縫里泄漏出來。

        他聽到了聲音。男人和女人呻吟的聲音,是他們的身體,骨與肉,液體與液體碰撞的聲音。那奇異的味道正是將兩者混合在了一起。他聽到了屋中的呢喃。

        “小聲點,”女人輕聲說,“那孩子的耳朵可靈了……”

        “我感覺他好像已經(jīng)知道了……”男人悶聲悶氣地說。

        “你說什么?”

        “咱們還是告訴他吧……”

        屋子里的黑暗愈發(fā)濃重了。在看不透的黑暗內(nèi)部,男孩聽見了潛伏在陰暗角落里的騷動。那騷動喧囂又隱忍,似乎在等待一個確鑿的時機,便可一擁而入。那是帶刺的黑暗,是擁有復眼的黑暗。他終于來到了門前,透過門縫,他看見了兩具發(fā)亮的軀體……

        父親,男孩想,你到底在哪里?你知道這里有我不愿看見的東西嗎?他緊閉雙眼,想象著父親從黑暗中走來。他必然有一雙能夠洞察一切的眼睛。

        13

        有鳥在叫。不知為何,這叫聲令他心驚。他盤腿坐在床上,緊閉雙眼,盡力使自己沉入內(nèi)心世界。自從從樹林回來后,他覺得有什么東西改變了,和以前不一樣了。某種嶄新而危險的事物進入了他的內(nèi)心。這是從前沒有過的。它究竟是什么呢?男孩也很困惑。因此他只是靜靜地坐著,聽憑意念在腦子里流過。有些時候,他意識到自己很思念那個女孩,與他一起穿梭在樹林中的女孩。他很想見到她,跟她待在一起,很想聞一聞她身上的味道,聽一聽她的聲音。這個想法是如此迫切,以至于他再也無法像往常那樣輕而易舉就進入那幻想的王國了。王國的大門拒絕為他打開。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聽到母親正在掃地,從屋子的一邊掃到另一邊。昨晚那股令他作嘔的味道依然絲絲縷縷地飄蕩在屋子里,但顯然母親并未注意到。她似乎心情不錯,還哼起了不知從哪里聽來的小調(diào)。鳥還在不停地叫,當它離開枝頭,叫聲依舊留在那兒。

        醫(yī)生又來了。他裝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那樣,跟母親禮貌地打招呼,問她吃得可好,睡得可香。然后,他來到床邊,例行公事地查看男孩的瞳孔。接下來就是煎藥,據(jù)說可以治療他眼睛的藥物?!斑@是祖上傳下來的方子?!贬t(yī)生曾這么說過。他總是會磨磨蹭蹭一直待到正午,跟男孩和男孩的母親一起吃午飯。

        叫聲依然留在光禿禿的樹枝上。

        吃飯時醫(yī)生喝了點酒,暈乎乎地站起身準備離開?!澳菹⒁粫涸僮甙??!币回灣聊哪泻⑼蝗婚_口說道。他的話令醫(yī)生非常驚訝,因為一直以來男孩都對他很是冷漠,可這一次卻主動讓他留下。盡管帶著些許不解,醫(yī)生還是很高興。他躺在男孩的床上,很快便沉沉睡去。

        這是一個寂靜的午后,枝頭上的鳥鳴也停止了。母親在廚房里洗碗。男孩站在床前,臉上帶著笑意。在他的手中,一把黃銅鑰匙在陽光中閃閃發(fā)亮。同時,他從醫(yī)生的身上聞到了那股干稻草般的味道,那是他從死去的爺爺身上曾聞過的味道。

        14

        幾乎是在轉瞬之間,氣溫就熱得像是火烤一樣??床灰姷拇蠡鹱茻@里的每一個人,每一棵樹。人們從家門里走出來,一下子就被夏季之火燒得面目全非,不得不關上門,徒勞地抵擋著烈日的侵犯。春天的尸體已經(jīng)被貪婪的禿鷲啄食得尸骨無存。天空與地面,上下都很安靜。艷陽凝固在空中,翻滾著令人絕望的巖漿。男孩來到約定好的樹林。一路上,強烈的光芒不停地攻擊著他脆弱的眼瞼,他的眼球浮動著一圈圈光團,令他痛苦不堪。炎熱的空氣和快要融化般的眼球,使男孩產(chǎn)生了某種幻覺。他覺得自己正慢慢地失去了手腳,腰越彎越低,直到脊骨徹底消失。男孩用腹部趕路,在草叢中穿行。

        嚴酷的夏天使他喪失了方向感。他的耳邊持續(xù)不斷地響著響尾蛇般的夏日嘶鳴,而他聞到的都是焦土的味道。他完全迷失在了這恐怖的正午時分。他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也不知自己置身何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存在。直到他感覺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他便恢復了手腳。那個人領著他,于是他便恢復了方向。他聞到了一股奇異的味道,然后便恢復了嗅覺。他跟著那個人,往前走去。

        他們來到了樹林。他們繼續(xù)往樹林深處挺進。陽光終于漸漸黯淡了。男孩試著睜開了眼,看到她正站在“樹神”那遮天蔽日的樹冠之下。

        這一瞬間,他忽然記起了那個被他遺忘的夢。所有的都回憶起來了。那個夢變成了恐懼,鉆進他的骨頭里,使他輕輕地顫抖起來。

        “你怎么了?”她問。

        “沒什么,”男孩盡力穩(wěn)住自己的心,“只是太熱了……”

        “得手了嗎?”她又問。

        男孩點了點頭,拿出那只已經(jīng)熱得發(fā)燙的鑰匙。她接過去,臉上露出一絲疑惑的笑容。他們都沒有說話,只有蟬鳴填補了空氣中的縫隙。

        他恢復了嗅覺的鼻子聞到了一股潮濕的味道。

        “要下雨了?!彼f。

        “得到鑰匙,我就要離開這里了。”女孩低聲說。

        男孩沒有回答。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蟬拼命地嘶喊著,像是要喊出血來。她的身體左右晃了晃,然后站定,凝視著他。過了一會兒,她走到他面前,將雙手輕輕地放在他的雙肩上。

        “離開這里,”她說,“我們一定也能活下去?!彼A艘幌拢盅a充道:“而且你也可以去找你的父親……”

        他們的身體離得如此之近。他可以聞到她身上混合著汗水的味道,聽到她薄薄的胸脯里面那顆劇烈跳動的心臟。上下都很安靜。男孩有些暈眩,他想起了她身上的味道為何從一開始就如此熟悉。他想起了自己還在嬰兒的時候,母親抱著他一起洗澡。他想起母親將他抱在懷里時,他從母親身上聞到的,就是這種味道。但是他后來忘記了這個味道?,F(xiàn)在,他全都想起來了。

        “我要留下來?!彼従彽卣f。

        積雨的云層正在遠方迅速聚集。女孩已經(jīng)離開了。他獨自站在“樹神”的樹干前。他伸出手,反復撫摸著粗糙的樹皮。在這過程中仿佛時間在快速流動,在延綿了上千年的樹脈中流動。

        15

        暴雨一直在下,沒有盡頭?;璋档奶炜帐谷藗兎植磺灏滋爝€是夜晚,也分不清走在雨中的是動物還是人類。雨中,一切都像是褪色的油漆,模模糊糊,看不分明。這暴雨似乎取消了人與獸的區(qū)別,當他們一同走在傾盆雨水中時,都只是一些晃動的活物。

        男孩坐在窗前,聽到許多活物來來往往的聲音。母親坐在門前,凝視著外面無邊無際的雨。就在剛剛,一個面目模糊的活物闖進了家門?;钗餄M身是水,濕濕嗒嗒,就像是剛從大洋底部鉆上地面來的。活物來到門口時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發(fā)出了沉悶的叫聲。母親為這個不速之客開了門?;钗镆活^闖進屋子里,帶著雨水的腥氣,喘著氣。母親什么也沒有說,好似有預感似的,雙手交叉,自然下垂,等待著。那活物終于慢慢地恢復成人的模樣。是村子里面與男孩的母親關系較好的婦人。

        “醫(yī)生死了!”她帶來了這樣的消息。

        此時,男孩正沉浸在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里。他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分不清夢境與現(xiàn)實的區(qū)別。在那個曾被遺忘后來又被記起的夢里,男孩來到了樹林中,面對著“樹神”。夢里沒有一點聲響,就好像被消了音。他站在樹前,與“樹神”對峙著。接下來,是壯麗而震撼的一幕:樹皮上忽然睜開了無數(shù)只眼睛,密密麻麻,像是一群依附在樹干上的白色蝴蝶。它們的眼珠先是上下左右沒有規(guī)律地挪動,然后,在某個瞬間如同接到了指令般一齊停下。它們?nèi)级ǘǖ刈⒁曋泻ⅰ?/p>

        “你在想什么,我的孩子?”他聽到從樹干中傳來的聲音。是記憶中父親的聲音。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男孩面對著眾目之樹,有些語無倫次。他想說的是:爸爸,你在哪里?什么時候回來?但他的嗓子像是被封住了,什么也說不出來。

        “你想要醫(yī)生死?”過了片刻,父親的聲音問道。

        “他想要占據(jù)你,取代你……”

        “回答我,你想讓他死?”

        “我為什么要讓他死?”男孩被問得心驚膽戰(zhàn),“我不知道……”

        “告訴我,難道你一次都沒有在心里想過,想要殺死他嗎?”

        男孩覺得異常痛苦,那些眼睛,那些瞳孔,像是要將他的身體穿透。

        “我想過,”男孩承認道,“我想過讓他死,但是我沒有真的想殺了他……”

        “這是一樣的?!备赣H的聲音威嚴地說道,“你想讓他死,便是殺了他?!?/p>

        這時,男孩看到樹干變得漸漸透明。他可以看見樹脈中埋藏的累累白骨。數(shù)不清的白骨,它們早已被吮食得如同枯木。

        男孩回過神來。母親正怔怔地望著門外。雨還在不停地下,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斑@就是命……”母親口中嘀咕著。

        “是我殺的他?!蹦泻⒄f。

        “什么?”母親扭過頭,看著自己的兒子,“你在胡說什么?醫(yī)生是不小心失足落水的。”這是她從婦人的口中聽說的:早上,有人在水庫發(fā)現(xiàn)了一具浮尸。警察經(jīng)過鑒定,證明醫(yī)生是在酒后不慎落水。

        “可是他明明很怕水,怎么會去水庫那里……”聽到這個消息,母親并沒有表現(xiàn)太過激動,只是結結巴巴地像是在解釋一件錯事。

        “誰知道呢,”婦人說,“聽說他的女兒離家出走了,還偷走了他所有的積蓄。他一整天都在外面找,天又下著大雨……這就是命?!?/p>

        “是我殺的他。”男孩想,“是我殺了他?!?/p>

        暴雨、閃電,狂風大作。倏忽間,天地暗了下去,就像是誰關掉了電源開關。黑暗吞沒了一切,萬事萬物都沉陷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中。“媽媽!”男孩向前摸索著,但是沒有人回答他。這一刻他忽然覺得,父親或許再也不會回來了。

        本欄目責任編輯 馮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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