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春樹
百余年來,化學武器的政治影響力一直大于其軍事意義。
如今,國際社會就禁止化學武器達成共識,其中一個原因是,化學武器的實戰(zhàn)價值不斷降低。
今年4月初,在敘利亞伊德利卜省的漢謝洪市,一次導致數十人死亡的沙林毒氣襲擊再度令世界震驚。消息傳出后,英國《每日鏡報》以加粗的通欄標題“敘利亞兒童再遭毒害”,描繪出化學武器給這個飽受戰(zhàn)火蹂躪的國家?guī)淼目植馈?/p>
細心人發(fā)現,這則新聞的字體、遣詞造句和排版,與該報102年前報道史上首次化學戰(zhàn)時的情況相似,當時,《每日鏡報》使用的標題是“魔鬼,汝名德意志”。
首次參戰(zhàn)引發(fā)巨大恐慌
1915年4月22日下午,埋伏在比利時城市伊普爾附近戰(zhàn)壕里的法國士兵,注意到一股黃綠色的煙霧正向自己飄來。他們以為這是掩護德國步兵前進的煙霧,準備迎擊敵人的進攻。事實上,那是德軍從6000個密閉容器中釋放的氯氣。
隨著毒氣像幽靈般卷進戰(zhàn)壕,這種新式武器的威力立竿見影——最先接觸到煙霧的法國士兵發(fā)瘋似地用手猛抓喉嚨,紛紛倒斃;更多的士兵驚懼萬分、落荒而逃。很快,頭戴防毒面具的德軍沖了上來,沒費太大力氣,就在這條久攻不下的防線上撕開了缺口。
這是通過工業(yè)手段制造的有毒氣體首次被有計劃地應用于大規(guī)模戰(zhàn)爭,其帶來的精神沖擊大于實際殺傷力。有當事人心有余悸地回憶當時的情況:“頭部劇痛,肺里好像被扎進燒紅的針,仿佛被人掐住喉嚨,無法呼吸……”化學武器的“首秀”導致5000多人喪命,更多的受害者在此后幾十年間被生理和心理層面的后遺癥折磨,痛苦不堪。
美國“Politico”網站在回顧化學武器的歷史時指出,雖然化學武器的原理和制造技術如今已不再像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那樣神秘,但它的每一次登場都會造成輿論地震,進而引發(fā)意想不到的政治效應。此次敘利亞毒氣事件發(fā)生后,美國特朗普政府迅速改變了對敘利亞當局的態(tài)度,對疑似儲存有沙林毒氣的敘空軍基地發(fā)動了軍事打擊。
《日內瓦公約》有漏洞
幾乎在化學武器被用于戰(zhàn)爭后的第一時間,各國軍方對它的反制就已開始。1915年,同盟國為前沿部隊普遍配發(fā)了防毒面具。隨著交戰(zhàn)雙方爭相引入毒性更強的化學物質,效果更好的反制手段也在不斷跟進。另一方面,化學武器的破壞效果很難控制,在陣地前沿釋放的毒氣被風吹回己方而引起傷亡的案例屢見不鮮。
美國軍事史學家馬克·佩里援引統(tǒng)計數據指出,一戰(zhàn)期間,共有9.1萬名軍人死于化學武器攻擊,不到死亡總數的一成。機槍、飛機、坦克被證明比毒氣更高效。然而,化學武器引發(fā)了在民間蔓延數十年的恐慌,為戰(zhàn)爭添加了更多野蠻色彩。
曾在英國軍隊服役的詩人維爾浮萊德·歐文的《為國捐軀》反映了化學武器給公眾帶來的不安:“如果你能聽到鮮血從污染的肺葉中噴出,這個肺就像患了癌一樣恐怖……”繪畫大師約翰·辛格尓·薩金特的作品《化學戰(zhàn)》,展現了一隊被毒氣致盲的士兵蹣跚前行的景象,令人聯想到宗教儀式。戰(zhàn)爭結束多年后,各國文學家筆下仍經常出現遭受過毒氣襲擊的老兵形象,他們坐在地鐵的傷殘軍人專座上,臉上布滿被化學品燒傷而留下的疤痕。
另一方面,參加過實戰(zhàn)的指揮官們普遍承認,化學武器的威力不如想象中可怕。即便如此,當時并沒有正規(guī)的國際公約禁止各方使用毒氣。德軍在伊普爾首次發(fā)動化學戰(zhàn),令時任英國西部戰(zhàn)線指揮官約翰·弗倫奇爵士大為光火,他稱這種作戰(zhàn)方式“是對為人所熟知的文明的戰(zhàn)爭手段的蔑視”。之后,英國人的回應令外界大跌眼鏡。弗倫奇宣布:“鑒于敵人在進攻我方陣地時一再使用窒息性氣體,我軍將‘被迫采取類似戰(zhàn)法?!?/p>
直到一戰(zhàn)結束,各大國才就杜絕毒氣攻擊這種“不夠光明正大”的作戰(zhàn)形式達成基本共識。1925年,《日內瓦公約》明文禁止“使用窒息性、毒性或其他氣體和細菌的戰(zhàn)爭手段”。耐人尋味的是,該協議最早的簽字國都是那些使用過毒氣的國家,包括英國、法國、德國和蘇聯。美國直到1975年才對該公約開綠燈。如今看來,90年前的《日內瓦公約》存在一個刻意而為之的漏洞——并未禁止生產和貯存有毒物質和化學武器。公約的主要簽字國此后仍在研發(fā)威力更強的毒氣。
“希特勒不用毒氣”之謎
近年被披露的檔案資料顯示,國際公約的存在與輿論的一致譴責,不足以打消各國使用化學武器的念頭。決定毒氣是否被用于實戰(zhàn)的主要因素是交戰(zhàn)各方的技術水平。
英國歷史學家尼爾·弗格森在專著《世界大戰(zhàn)》中指出,上世紀20年代,英國曾在伊拉克使用毒氣鎮(zhèn)壓庫爾德人起義。學術界對此存在爭議,但時任英國戰(zhàn)爭部部長溫斯頓·丘吉爾的一番言論提供了旁證?!拔腋悴欢磳φ叩纳窠涃|,”他曾在非公開場合表示,“我個人非常贊成使用毒氣收拾那些野蠻人?!币獯罄ㄎ魉诡^目墨索里尼持相似立場,1935年末,他批準入侵埃塞俄比亞的意大利軍隊使用芥子氣,導致近10萬人傷亡。
二戰(zhàn)時期,用化學武器“以防萬一”是交戰(zhàn)各方心照不宣的潛規(guī)則。1944年,當上首相的丘吉爾敦促將軍們“認真考慮這個(使用毒氣)問題,”他在備忘錄中提到,“上次大戰(zhàn)時人人都用它,也沒聽說道德家有多少抱怨……在這個問題上過分考慮道德不道德,實在荒唐。”丘吉爾甚至認為,希特勒不敢對盟軍使用毒氣的唯一原因是害怕報復。
值得注意的是,就最近的敘利亞毒氣襲擊事件,白宮發(fā)言人斯派塞搬出了納粹德國的先例,稱“即便是希特勒,也沒有惡劣到使用化學武器的地步”。很快,他就被指“出言不當”而被迫道歉?!度A盛頓郵報》評論稱,關于納粹德國為何不愿把毒氣用在戰(zhàn)場上,有一種觀點認為,希特勒在一戰(zhàn)時被毒氣傷害過,“不想在別人身上看到同樣的恐怖”;但更多人相信,真正的原因在于,希特勒和他的將軍們很清楚化學武器的局限性。
英國《每日郵報》指出,沒有哪支軍隊愿意禁用威力強大的武器,同意禁用的往往是不好用的武器,化學武器屬于后者?!八磸蜔o常,會對使用者反戈一擊,”美國陸軍退役上校保羅·休斯告訴該報,“所以容易通過談判加以禁止……它畢竟不像常規(guī)火炮那樣高效?!?/p>
敘利亞挑戰(zhàn)國際共識
各國政府對禁止化學武器的態(tài)度高度一致,最大的受益者是平民百姓。在1993年發(fā)起的《化學武器公約》中,毒氣被排除在“戰(zhàn)爭武器”范疇之外。包括敘利亞的阿薩德政權,也多次表態(tài)接受這一公約的核心內容。
因此,按照美國《外交政策》雜志網站的說法,當敘利亞再度傳來有關化學武器的新聞,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起初十分懷疑,這是否真是敘利亞當局所為?后者為什么走如此冒險的一步,不惜挑戰(zhàn)國際共識?
埃及中東政策研究所研究員哈?!す7治稣J為,無論襲擊是哪一方實施的,始作俑者的目的都不只是制造恐慌,他們試圖借助化學武器的恐怖向民眾釋放信號:國際社會并不在乎漢謝洪市發(fā)生了什么,誰都不要奢望外界能提供多大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