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
弘仁、髡殘、八大山人和石濤活躍在明末清初畫壇上的四位僧人畫家(三)
□木匠
中國古代改朝換代時,前朝皇室子孫依然能生活得比較體面的,可謂寥若晨星,這些前“金枝玉葉”們即使能躲過不被抓、不被殺的命運,也會隱姓埋名,遺世而獨立。在新的環(huán)境里,或哭之,或笑之,八大山人就是這樣一個典型。
八大山人(1626-1705),本名朱統(tǒng)托,乳名“耷子”(因其出生時耳朵奇大),故世人多稱為他朱耷,號八大山人。他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七子寧王朱權的九世孫。他的爺爺、爸爸和叔叔都能詩擅畫。他八歲能詩,十一歲能畫,小時候還能懸腕寫米家小楷。
崇禎十七年,明朝滅亡。其時,他只有十九歲。不久,他的父親又去世了。想來他當時的心情一定是非常痛苦的。我們在他這一時期的畫作上,經(jīng)??梢钥吹揭粋€其狀如龜?shù)暮炑海屑毐嬲J,原來是用“三月十九”這四個字組成的。要知道“甲申年三月十九日”正是明王朝滅亡的日子,他是在用這種方式寄托自己對故國的深情。
順治五年,他妻子又亡故了。順治六年,清兵攻破南昌,昌王一家90余口被殺,僅昌王一人逃出。在極度恐懼中,他終于發(fā)了“癲疾”。他經(jīng)常先是趴在地上大哭,哭過之后,又仰天大笑,笑完之后,又跳起來大喊大叫,或大聲唱歌,或在街市上亂舞,只有當他喝醉了以后,才會安靜下來,如此一年有余。他每天都恍恍惚惚的,戴著布帽,穿著僧袍,拖著露出腳跟的鞋子,舞動長袖,在街市上游逛,引來孩子的追逐取笑。
其實,他這病是有家族遺傳的。據(jù)記載,他的祖父就性格狂狷,常有異于常人之舉:心有感悟,即當眾歌唱、哭泣。喜一個人游名山大川,喜將應景寫下的詩篇刻在石上,說要讓后世知道曾有過他這么一個人。祖父膝下有五子,四子朱謀尤其聰慧俊朗,但卻是個聾啞人,他就是八大山人的父親。他不像他的父親那樣聾啞,但是也有“口疾”,說話不怎么流暢。
順治十年,朱耷二十八歲時,迎母至新建縣洪崖寺,在耕庵老人處,受戒稱宗師,住山講經(jīng)。當時,跟他學法的有一百多人。
還有一種說法,是說他在二十八歲到三十六歲這幾年,曾帶著母親和弟弟住在南昌撫州門外繩金塔附近。當時,此地多茶室酒肆,是底層勞動人民聚居之處。他經(jīng)常蓬頭垢面地徜徉于此。喜歡飲酒,但不滿升,一飲即醉。醉時,大筆揮毫,凡山僧、貧士、屠夫、孤兒向其索畫,都有求必應,慷慨相贈。有道是“國家不幸詩家幸”,“癲疾”也給他的書畫染上了一種神秘、獨特的色彩,使他的畫作進入了一種超凡脫塵的境界。
三十六歲那年,為“覓一個自在場頭”,朱耷一天來到南昌城郊十五里的天寧觀。這是一處歷史悠久的道院。相傳在二千五百多年前,周靈王太子晉曾在此煉丹,后得道成仙;西漢時,南昌縣尉梅福棄官后曾隱居于此,建梅仙祠,晉朝許遜治水也曾在此開辟道場,并創(chuàng)立“凈明宗教”,時稱“太極觀”。唐以后改稱“太乙觀”,宋以后改稱“天寧觀”。他原是來此訪求先賢遺跡的,卻被這里的山川風景所吸引,于是在原有道院的基礎上,進行了重建,并改名為“青云圃”(后來,又改名為“青云譜”)。從此,他便成了青云圃的開山祖師。后人還為他建立了“正開山祖道朗號良月文號八大山人朱真人”功德堂。
從此,他便正式在此定居了下來,一住就是二十多年。在度過了十三年佛教徒的生涯后,他又搖身一變成為一個道院的開山祖師。由此可見,他這種亦僧亦道的生活,主要還是為了逃避滿清貴族對明朝宗室的迫害,而非宗教信仰。
康熙十七年,臨川縣令胡亦堂聽說了他的畫名,便把他“請”到了臨川官舍,“作客年余”。這使他十分苦惱、郁憤,遂又假作瘋癲,撕裂僧服,獨自走回了南昌。一年多后,他回到青云圃,并在這里度過了他的“花甲華誕”。
朱耷六十歲時,始用“八大山人”署名書畫。有趣的是,他在署款時,常把“八大山人”四字連在一起,粗看很像“哭之”、“笑之”,當是以此寄托他哭笑皆非的痛苦心情。其弟朱道明,字秋月,也是一位畫家,風格與乃兄相近,而且還要粗獷豪放。他的書畫常署名為“牛石慧”,而且也是把這三個字連在一起寫,很像“生不拜君”四字,以表示他對滿清王朝誓不屈服的心情。他們兩兄弟署名的第一個字,也把個朱字拆開,一個用“牛”,一個用“八”。如此隱姓埋名,可謂用心良苦。
朱耷晚年常住南昌城內(nèi)北竺寺、普賢寺等地。其僧友澹雪為北竺寺方丈,與之感情很深。澹雪亦善書法,性格倔強,后來因觸怒了新建縣令,結果被扣上一頂“狂大無狀”的帽子,給抓進了監(jiān)獄,死在獄中。澹雪死后,北竺寺被毀。
此后,朱耷開始四處云游,最后在南昌城郊潮王洲上,搭了一所草堂——“寤歌草堂”,住了下來,靠賣畫為生。一次病中,他在一封給友人的信中說:“只手少蘇,廚中便爾乏粒,知己處轉掇得二金否?”意思是,我已窮得鍋里沒米了,可否借點錢買米。還說:“凡夫只知死之易,而未知生之難?!庇?,時有詩人葉丹曾寫過一首題為《八大山人》的詩,描寫他在寤歌草堂的生活景況:“一室寤歌處,蕭蕭滿席塵。蓬蒿叢戶暗,詩畫入禪真。遺世逃名志,殘山剩水身。青門舊業(yè)在,零落種瓜人。”可見其晚年生活的孤寂與貧困。
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一代神畫僧八大山人,走完了他坎坷的一生。據(jù)《新建縣志》和《西山志》載:朱耷墓在縣西北三十里(即今西山猴嶺)一帶,但其墓址確在何處,已不可考。一說朱耷墓在南昌城郊窯灣英家山,但解放后遷墓時,僅見一些朽木和鐵釘,未見骸骨,可能是他的一個衣冠冢。又,牛石慧墓在青云譜南將軍嶺,墓中有骨灰一罐,解放后亦遷葬于青云譜內(nèi)吐珠山。
如今,八大山人的畫作已成為收藏市場上最炙手可熱的藏品。2004年嘉德秋拍他的《魚·鏡心》,不足一平尺的畫面上僅繪有一條小魚,最后以484萬元拍出,被喻為“世界上最貴的一條魚”;2010年瀚海秋拍他的《孤禽圖》,畫的是一只單腿獨立的無名怪鳥,成交價6272萬元,這只鳥也成了“世界上最貴的一只鳥”。
總的來說,八大山人的畫要優(yōu)于他的書法。有評論家說:讀八大山人的作品,就似在閱讀一個有著大孤獨、大悲寂的靈魂。他的書畫都體現(xiàn)了一種孤傲不群的個性,在怪異夸張的形象背后,既有著出于現(xiàn)實的憤懣與諷刺,又有著超越時空的蒼茫與空靈。他有首題畫詩,是這樣寫的:
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是舊山河。
橫流亂世杈椰樹,留得文林細揣摹。
由此可見,特殊的身世、家國的敗亡,從未從他的腦海中離開過,他對清王朝心有憤懣,對故國常懷哀思,雖然身在寺院,可是他血脈中流的,畢竟還是朱明王朝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