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曉琳[南京大學文學院, 南京 210023]
對話追求與張煒兒童小說的思想深度
⊙段曉琳[南京大學文學院, 南京 210023]
“對話”是張煒兒童小說的一個關鍵詞。一方面,張煒通過對“林中孤屋”以及“知己”的書寫,表達人與人平等對話的訴求,這其中滲透了張煒個人的童年創(chuàng)傷,也包蘊了張煒對時代與歷史的深刻反思,更在普泛意義上對人與人之間的合理關系進行了深度思索;另一方面,走向并融入野地,尋求人與自然的平等對話,是張煒兒童小說更為重要的主題,這不但承續(xù)了張煒四十年創(chuàng)作中的融入野地訴求,更在兒童傳奇與少年成長的故事中,令張煒的融入與對話野地發(fā)生內(nèi)涵和方式上的新變與深化。
張煒 兒童小說 對話
2016年5月張煒的第二十部長篇小說《獨藥師》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被譽為翻越“高原”之后的全新力作,引起廣泛關注。在《你在高原》與《獨藥師》之間,張煒還連續(xù)推出了幾個兒童小說系列:《半島哈里哈氣》(共有《美少年》《海邊歌手》《養(yǎng)兔記》《長跑神童》《抽煙和捉魚》五卷)、《少年與海》(共有《小愛物》《蘑菇婆婆》《賣禮數(shù)的狍子》《鑲牙館美談》《千里尋芳鄰》五冊,也被稱為“海邊妖怪小記”系列)、中篇小說《尋找魚王》,“兔子作家”系列(《為貓王立傳》《鼴鼠地道》《尋訪歌手》《孤獨的喜鵲》《馬蘭花開》《天使羊大夫》六部),此外,還出版了適合少年兒童閱讀的散文集《描花的日子》、短篇小說選集《林子深處》《童年的馬》以及中短篇小說自選集《鴿子的結(jié)局》等,可見張煒對兒童文學的用力與用心,但學界關于張煒兒童小說的研究卻很少。張煒的兒童小說兼具兒童文學的空靈飄逸、活潑自由與成人文學的誠實穩(wěn)重、深邃圓融,不但視域開闊、思想性強,也因為極強的傳奇性與浪漫氣質(zhì)而符合少年兒童的閱讀期待。這滲透著張煒的自我反思與精神突圍的兒童故事,是真正的中國兒童傳奇,具有濃郁的地域風情與鮮明的本土特色。而對話追求則是張煒兒童小說的核心主題,尋求人與人的平等對話、人與野地的平等對話,是小說的重要內(nèi)容。小說中,頑童不但是人與人對話的中介,圍繞頑童成長的兒童書寫,更是張煒對話與融入野地的新方式,因此從“對話”介入,是理解與洞見張煒兒童小說思想深度與創(chuàng)作目的的重要視點。
在張煒的兒童小說系列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獨居于人群之外的怪人,他們隱藏在密林深處,擁有一座只屬于自己的孤獨小屋,如《半島哈里哈氣》中的狐貍老婆,《少年與?!分械哪⒐狡牌排c老狍子精等。《尋找魚王》中的旱手魚王與水手魚王則分別隱居在深山與水邊的小石屋里,雖然深山中的民戶住的都是孤屋,可魚王終究與山里人不一樣,因為“太孤單的人”就會讓人記住。這些怪人是林子深處的秘密,荒誕神奇的傳說往往與他們有關,“有時候我們正在林子里玩著,突然會感到一陣害怕,那大半是因為那片黑色的林子——都知道它的中心住了一個魔鬼一樣的、半人半妖的家伙”;“海邊那幢小草屋就是‘閃化’出來的,里面住了一位黑黑胖胖的老婆婆,她十有八九是個妖怪”。這些被妖魔化的離群索居的孤獨者、多余人、異類,經(jīng)由頑童們的探險與發(fā)現(xiàn),其真實面貌漸漸顯露出來,原來他們不過是實打?qū)嵉钠胀ㄈ?,且大多受過深深的傷害,有過不忍回首的痛苦過往。
這些林中小屋里的孤獨者,與仇人、愛人、村里人之間有著深深的隔膜,心靈與心靈之間被重重仇恨、誤解、偏見所堵塞,而張煒“對那些割裂了人與人的情感紐帶的行為——無論是暴力的打打殺殺,還是非暴力的偏見與冷漠,也可以視作是冷暴力——他總是通過孩子們澄澈的眼睛,映照出這些行為的荒謬、殘忍和無知的本質(zhì)。他的內(nèi)心渴望著一種彌合,一種人與人之間心靈的相通,這種相通讓一切問題都可以通過對話而不是對抗來解決”。于是頑童便成為人與人溝通與對話的中介?!拔覀儜摪崖爜淼墓适赂嬖V玉石眼,這樣他們就不會是仇人了”“我們應該設法讓兩個老人和好,這才是我們最該干的一件事——這事遠比教師布置的那些暑假作業(yè)重要得多”,“我們這一伙最該做的,就是勸解老婆婆,讓她回村,讓她放過老歪——瞧他后悔得要死,他整整哭了一個晚上……”“我為了安慰她,也為了道出實情,說:‘我?guī)煾底詈蟮娜兆舆€在望著南邊,他知道你住在那兒……’”在張煒看來,孤獨是難以歸類、無法融入的結(jié)果,一個人處于孤獨的情狀只會是被迫的,被侵犯與被傷害的憂慮與恐懼讓“孤獨不僅是失去了溝通的機緣,更為可怕的是在頻頻侵擾下失去了自語的權(quán)力”。這些林中小屋里的孤獨者,與野物、林子都有著一般村民所不具備的交流能力,他們也包容和喜愛突然闖入他們生活中的頑童,他們在內(nèi)心深處渴望著心靈與心靈源于善良的溝通和對話,所以在頑童作為中介介入人與人的關系后,孤獨者們或者與仇人冰釋前嫌、重歸于好,或者自己打開心結(jié),歸于內(nèi)心的平靜與釋然,有的則在沉積的故事向作為聆聽者的頑童們訴說出來的那一剎那,就已經(jīng)得到了靈魂的解脫。在這里,頑童的傾聽與理解、安慰與幫助,都源于赤子最純凈的善良、最真摯的感動、最自然的同情與最無私的寬容博愛,與成人世界的自私貪婪、冷漠殘酷形成鮮明對比,可見在張煒的價值判斷里,合理的人性與珍貴的人格更多地存在于稚氣未脫的赤子之心中。
在眾多的林中孤屋里,有一幢是“我”所居住的?!栋雿u哈里哈氣》中,“我”(老果孩兒)一家定居在海邊的林子里,沒有一戶鄰居,小屋筑在叢林的邊緣地帶,離最近的人家也有一公里遠,而“我”也被叫作“林子里的孩子”,這是一種可怕的身份,好友三勝的父親藍大衣在知道“我”是林子里的孩子后,他的臉“拉下來了”。在父親被揪斗的日子里,老師不愿看“我”,同學也離“我”遠去,只有老憨陪“我”玩,像個衛(wèi)士在“我”左右?!栋雿u哈里哈氣》的故事主體是絢麗多彩的兒童傳奇,是明媚溫暖的成長故事,就像一個光著脊梁的青春少年盡情奔跑在陽光下的海灘上。但在這少年的背后卻還拖曳著黑色的影子,雖然單薄卻不失沉重,雖不引人注目卻令人久久無法忘懷的影子?!傲鞣诺亍钡膲阂?,“形勢”現(xiàn)實的殘酷入侵,令這部晶瑩剔透的作品,如玉沁血,讀來令人心疼?!拔摇弊鳛榱种行∥堇锏漠愵?、他者、多余人,自出生起便注定要時常陷入孤絕之境,而實際上“我”不過是個與其他孩子一樣活潑善良的頑童。初涉世事的兒童,在面對世界時,一切源于生活的好與壞都容易被放大,與兒童經(jīng)驗最直接相關的幸福與快樂、恐懼與痛苦尤其如此。這林中孤屋里的困惑、抑郁與痛楚,由于來源于一個頑童不甚理解的直接體驗,猶如嫩蚌含砂,格外堅硬,格外引人同情。這顯然滲透了張煒自身的童年創(chuàng)傷,“那是一個熱火朝天意氣高昂的時代,一個少數(shù)人特別痛苦、大多數(shù)人十分興奮的時代。可惜我就是這少數(shù)人中的一員,這是我最大的不幸與哀傷”,“各種目光各種議論、突如其來的侮辱。記得那時我常常獨自走開,待在樹下,想得最多的一個問題就是:怎樣快些死去,不那么痛苦地離開這個人世”??梢员蝗藴厝崃忌频貙Υ梢耘c另一個心靈挨得近一些,這對于小孤屋里的人,是如此珍貴而又卑微的渴望,乃至于有一點點幸福,就可以抵擋漫長難熬的艱苦歲月。
而且,在張煒的兒童小說系列中,人與人、心靈與心靈、生命與生命的溝通與對話不但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甚至還是一件生死攸關的大事。在張煒的兒童小說中,不但經(jīng)常出現(xiàn)林中小屋里的孤獨者,而且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對對的“知己”。《半島哈里哈氣》中,“我”與興葉是一對少年知己,《少年與?!分械睦厢笞泳c姥爺是一對知己,小豬春蘭與小貓球球也算得上是一對摯友知己,“兔子作家”系列中的眼鏡兔與青蛙是一對知己。民兵剿殺野人時,老狍子精逃走了,在失去了知己后,姥爺悲傷成疾,才一年多就去世了。可見,在張煒的兒童小說中,心靈與心靈的溝通和對話是多么重要,而心心相知的友誼又是多么珍貴。張煒的兒童小說對于孤獨者與知己的書寫,滲透了張煒的個人創(chuàng)傷,流露出作者對于弱者與多余人的深切同情,但張煒并不止步于個人精神創(chuàng)傷對頑童敘事的入侵與滲透,而是在反思人與人的對抗與仇恨、人與人無法溝通所造成的巨大傷害中,反思那段人與人不能平等對話的歷史,反思那個由于不能平等對話而極其殘忍、極不寬容的時代。但同時還應看到的是,創(chuàng)傷與殘忍并不是張煒兒童小說的主體,它只是一道模糊的背景,像籠罩在頭頂?shù)囊荒幵疲甑募儍裘篮门c成長的堅忍頑強仍是張煒力求建構(gòu)與表現(xiàn)的主要內(nèi)容。而經(jīng)歷了絕望與挫折所成長起來的少年,像海灘上的小野兔一樣懷有一顆火紅透明的心,真摯勇敢、活潑善良。張煒的兒童小說明白曉暢、樸素自然,空靈飄逸、明凈溫暖,在這表層的主體風格下又潛藏著深層的精神創(chuàng)傷與深刻的人文反思,這二者構(gòu)成了小說文本的內(nèi)在張力,使張煒的作品不同于流俗的殘酷青春或童年創(chuàng)傷書寫,也不同于一般的純美童話虛構(gòu),而具有了純文學厚重飽滿的精神品格與扎實渾融的藝術品質(zhì)。
張煒的創(chuàng)作是一種根植于土地的創(chuàng)作,“我的作品中,天地鬼神人,一團混沌,它們聲氣相通,我平等地對待它們。我很早就站到這個立場去寫動植物,沒有俯視或者仰視,沒有設定的暗喻修辭,而是毫無障礙地跟它們交往和游走”。張煒對于越來越喧囂的成人世界是不適應的,人與人的交流既是通向極大發(fā)現(xiàn)和驚喜的過程,也是引起最大沮喪的原因,而與自然萬物的交往則單純明了許多。張煒深信在野地萬物中“最終還有一種矯正人心的更為深遠的力量潛藏其間,那即是向善的力量”。因此,人與人心靈的溝通與平等對話固然是張煒兒童小說重要的精神訴求,而人與野地的平等對話,人走向并融入自然的姿態(tài),則是其兒童小說更為深沉、更為重要的主題,這不但承續(xù)了張煒四十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不斷復現(xiàn)的“融入野地”追求,并且在頑童傳奇與少年成長的故事中,使“融入野地”的內(nèi)質(zhì)發(fā)生了新變與深化。
① 張煒:《半島哈里哈氣·抽煙和捉魚》,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253頁;《少年與?!つ⒐狡牌拧?,安徽少年兒童出版社2014年版,第53頁。
② 李東華:《詩意與神性:對大自然和人性的真誠禮贊——讀張煒的長篇兒童小說〈少年與海〉》,《中國圖書評論》2014年第7期。
③ 引文分別出自:張煒:《半島哈里哈氣·抽煙和捉魚》,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298-301頁;《少年與?!つ⒐狡牌拧?,安徽少年兒童出版社2014年版,第97頁;《尋找魚王》,明天出版社2015年版,第204頁。
⑤⑧ 張煒:《游走:從少年到青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5頁,136頁。
⑥ 這種文本中的內(nèi)在張力,在前人學者的研究中也有所論及,如李東華在《“童年”,一種心靈狀態(tài)——讀兒童小說〈半島哈里哈氣〉系列》(《光明日報》2012年5月8日第14版)中這樣論述時代背景對兒童成長的影響:“在艱辛和屈辱的生活之中依舊對于弱小懷有一份憐愛之情,這種人格和襟懷濃濃地滲透在這部系列小說的字里行間,也確定了這個系列一以貫之的溫情基調(diào)?!痹偃缤蹒凇渡倌暄壑械耐媸澜纭搹垷槨窗雿u哈里哈氣〉第一人稱敘述者的運用》(《當代文壇》2012年第6期)中認為,張煒選擇兒童第一人稱作為敘述者,以兒童視角切入現(xiàn)實世界,使現(xiàn)實獲得了另一種被表述的可能,“老果孩兒天真的誤解和困惑,凸顯了文本表面夢幻般的童年故事與嚴酷的時代背景之間的緊張關系,構(gòu)成一種張力”。
⑦ 張清華、熊修雨等:《“叢林秘史”或野地悲歌——張煒與北師大師生關于〈刺猬歌〉的對話》,《勵耘學刊》(文學卷)2008年第1期。
⑨ 趙月斌:《論〈尋找魚王〉及張煒之精神源流》,《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6年第4期。
⑩ 張煒:《尋找魚王》,明天出版社2015年版,第212頁。
作 者:段曉琳,南京大學文學院在讀博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