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澤如 李淑蘭[寧夏大學(xué), 銀川 750000]
《歡喜冤家》書名探微
⊙張澤如 李淑蘭[寧夏大學(xué), 銀川 750000]
《歡喜冤家》書名雖只四字,但卻暗示了小說“婚戀情愛”的主題。于作品中又可見作者獨特的“歡喜冤家觀”及由此表現(xiàn)出的矛盾思想。更值得一提的是,《歡喜冤家》書名反映出的其對小說集內(nèi)部敘事結(jié)構(gòu)的整體性的關(guān)涉,以及對小說創(chuàng)作意旨和哲理內(nèi)涵的自覺思考都是極具進步性與獨創(chuàng)性的。對《歡喜冤家》書名的探微成為研究話本小說書名發(fā)展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
《歡喜冤家》 書名 話本小說
《歡喜冤家》是一部“由內(nèi)到外”都十分獨特的作品。全書二十四回,以曲折生動的婚姻愛情故事為主體,可謂“以情始,以情終”,成為明代中后期反禁欲主義的代表作。其書名“歡喜冤家”常見于小說戲曲之中,有時用來指兒女,如馬致遠(yuǎn)的《馬丹陽三度任風(fēng)子》:“兒女是金枷玉鎖,歡喜冤家,我都割舍了也。”有時用來指情人,《王月英元夜遺鞋記》中有句:“本待要同衾共枕,則落的帶鎖披枷,倒做了風(fēng)流話巴,也是個歡喜冤家?!碑?dāng)然,“代指兒女或情人”只是我們從眾多作品中找到的共同的、寬泛的含義,《歡喜冤家》既以此四字作為書名,則有著其更為豐富的寓意和內(nèi)涵。
眾所周知,“歡”與“喜”皆有高興、快樂之意。它們在一起,又組成了一個較“高興、快樂”更為內(nèi)斂、更書面化的同義復(fù)詞。除此之外,“歡、喜”還有“高興、快樂”所不具備的特殊指向性:“歡”在《辭?!分械诙N解釋為“古時女子對所戀男子的愛稱”,而“喜”還有“可慶賀的事情”的意思,常用來特指婚姻之喜、婦女有孕。也就是說,“歡”“喜”二字本身還包含著特殊的性文化隱喻,其表達(dá)的那種欣喜愉悅之情往往已經(jīng)暗暗設(shè)定在男女關(guān)系之中了。這一點我們從名題中帶有“歡喜”二字的明清通俗小說亦可窺見:《歡喜浪史》,一名《諧佳麗》,清代白話長篇艷情小說;《歡喜緣》,全稱《第一奇書歡喜緣》,清代白話長篇艷情小說。而《歡喜冤家》,也一度被認(rèn)為是明代中晚期艷情小說的代表作品。
“歡喜”還屬一種佛教術(shù)語?!皻g喜,梵語波牟提陀。接于順情之境而身心喜悅也。”可見佛教中所謂“歡喜”也是一種喜悅之情。佛教中又有佛名為“歡喜佛”,是佛教密宗供奉的一種佛像,原身為古代印度的神——毗那夜迦,他性格暴戾,為害世界,人稱“大荒神”。傳說為調(diào)伏他的暴惡,觀音菩薩以慈悲根力化為毗那夜迦女身,與其擁抱相和,于是“大荒神”頓時歡喜,皈依佛法,成為“歡喜佛”。這是佛教密宗中對“歡喜佛”呈“擁抱交媾狀”的來歷的闡釋。密宗佛教相信色欲能夠調(diào)伏那些阻礙修法的魔障和無明,修法者在男女性媾中,于大歡樂中悟得空性,即以欲制欲,以染而達(dá)凈,這就是所謂“樂空雙運”之男女雙身修法。可以說,密宗佛教中“歡喜佛”的含義是一種以異性為修行伙伴的“性空修煉”?!皻g喜”二字即是指這種“戰(zhàn)勝‘魔障’而從內(nèi)心發(fā)出的喜悅之情”。但值得注意的是,當(dāng)這種佛像在元明之際傳入中國,又有了新的內(nèi)涵。如歷史上有名的荒淫之君元順帝,他對“密法”的修習(xí),純粹就是一種淫樂。到了明清之際,“歡喜佛”及“雙修密法”更加走樣。明人沈德符在《萬歷野獲編》有如下記載:
當(dāng)“歡喜佛”披上了世俗的外衣,其“身心合一的修煉方法”的內(nèi)涵也隨之煙消云散,被視為“男女淫褻者之像”。它顯然已成為了帝王們荒淫無道的借口與傳授性交方法的“教具”。它在民間仿制品的濫造更說明了明代中后期淫風(fēng)之熾、縱欲之盛。這時候“歡喜佛”“歡喜”的內(nèi)涵無疑變?yōu)椤澳信鶚贰?。從密宗佛教的本義到明清之際世俗的“誤讀”,“歡喜佛”“歡喜”二字含義的轉(zhuǎn)變恰好可以作為我們解讀《歡喜冤家》書名的觀照物:“歡喜”既可以作為一種“空歡喜”,教化讀者認(rèn)清情欲、性愛的虛空,以淫抑淫,以欲制欲,是作者所謂“非導(dǎo)欲宣淫,實引邪歸正”也,亦可以作“男女歡愉”之解,它暗含了明代中后期欲望的膨脹、社會的混亂,有一種觀照現(xiàn)實之感。
無論是對“歡喜”的解讀,還是對“冤家”探析,都使《歡喜冤家》書名向著“男女性愛”靠攏,它暗示了小說的主題,使小說內(nèi)容更加真實地在明代中后期這一獨特的時代背景下展開?!皻g喜冤家”在作者西湖漁隱主人眼中,自然還代表著某種獨特的情感聯(lián)系、暗含了一些特殊的人物關(guān)系。這一點,我們首先從“序言”中可以得到答案:
“序言”的這一部分文字很清楚地表達(dá)了作者對“歡喜冤家”的理解。何為“歡喜”?在西湖漁隱主人看來,“歡喜”是人與人之間美好的、愉快的交往狀態(tài):由奇妙的緣分牽引,透過只言片語,生出情誼。這種情感的對象可以是“刎頸之交”“金蘭之誼”的好友,也可以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戀人。情投意合且彼此篤信,這是“歡喜”所包含的情感內(nèi)容;朋友、戀人,或者還可以拓展為人與人一切正面的、友好的關(guān)系,這是“歡喜”所包含的情感對象。與“歡喜”相反,“冤家”則是出現(xiàn)在“歡喜”之后的一種敵對的、怨憤的情感狀態(tài):隨著關(guān)系愈近,嫌隙與猜忌愈多,情感冷卻,致使“前情”釀成了“激憤”。這是一種充滿苦痛的情感狀態(tài),它往往吞噬了人們的善良與理智,使人墮入仇恨的萬丈深淵。
“歡喜冤家”在敘事構(gòu)思上的確體現(xiàn)了一種“從歡喜到冤家”“從冤家到歡喜”的哲理性模式,這在作品中表現(xiàn)為婚戀情愛的常態(tài)。而這種常態(tài),亦如小說書名一般,可一分為二作“歡喜”與“冤家”兩部分。一方面,作品所描寫的婚戀故事大多是有悖于傳統(tǒng)道德倫理的非常態(tài)的婚外情,其大膽與反叛的程度,在今天看來甚至都是超前的,并且,小說對背叛丈夫的女性采取了一種極為寬容的態(tài)度,她們幾乎未曾受到道德的斥責(zé)與法律的制裁??梢哉f,這種“寬容的歡喜之描寫”,反映了小說作者對情欲的肯定,他同情書中女性原本不幸福的婚姻生活,認(rèn)為她們的婚外偷歡是有一定的“合理性”的。另一方面,小說中種種分離、欺騙、破財、喪命等“殘酷的冤家之描寫”,往往置于“歡喜”之后,作為放縱情欲的惡果出現(xiàn),說明了作者對“情”的危險性的認(rèn)識,并以此來教化人們要節(jié)制欲望。其“歡喜到冤家、冤家到歡喜”的哲理性構(gòu)思模式在一定程度上正是作者思想矛盾性的體現(xiàn)。
⑦⑨ 李冀誠:《佛教密宗禮儀窺探》,大連出版社1991年版,第96頁,第99頁。
⑧ 馬書田:《中國佛教諸神》,團結(jié)出版社1995年版,第88頁。
⑩ 〔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659頁。
[1]西湖漁隱主人(撰);于天池,李書(點校).歡喜冤家[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2.
[2]沈德符.萬歷野獲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3]P.韓南.中國白話小說史[M].尹慧珉譯.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
[4]嵇文甫.晚明思想史論[M].北京:東方出版社,2013.
① 《辭源》,商務(wù)印書館1980年版,第1661頁。
④⑤ 張兵(主編):《五百種明清小說博覽》,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版,第1447頁,第1657頁。
⑥ 丁福保(編纂):《佛學(xué)大辭典》,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1483頁。
作 者:張澤如,寧夏大學(xué)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明清方向);李淑蘭,寧夏大學(xué)教授,中國古代文學(xué)碩士研究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明清文學(xué)。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