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興彝

人總說歲月是把刻刀，會細細的雕刻一個人的容顏和記憶。但我認為歲月是一條充滿靜水的河流，將所有的回憶沉淀在內心深處。我的這份記憶，源自從我八歲的冬天那個冬日的下午。至今無論在哪里，只要是經過任何一條道路的十字路口，我總會下意識的四顧張望，那個身影牢牢的鐫刻在了我的心里。

二年級的冬天，總是在放學回家路上四處玩耍的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玩耍的天堂——結冰的護城河。每天下午放了學，小伙伴們總是特意從十字路口的那家銀行旁邊經過，穿過一座氣派無比的居民小區(qū)來到護城河邊瘋玩。那天下午放學后我們一如既往地向護城河奔去。大家像往日那般唱著跑掉的歌，互相打鬧著，追逐著。

“快看啊，那是誰！”外號叫猴子的小伙伴一邊推搡著我一邊嘻嘻笑著指著銀行旁邊躺在臺階上的一個黑衣服的人。大家頓時你看我，我看你 都鴉雀無色，那是一個穿著黑色棉襖棉褲，帶著破帽子的人，看不清楚長相，在那直挺挺地躺在冰涼的水泥臺階上。我往前走了一步想上前看看，被另一個小伙伴嘟嘟一把拉住了，“是個瘋子，會打人?！蔽伊⒖掏Ｏ聛?，心跳的厲害，覺得躺在地上的人下一秒會立刻躥起來，忍不住驚叫一聲。那個躺著的人竟然坐起來看我們。大家似乎都被嚇住了，沒有一個吭聲的。是個老頭，看著很瘦弱，在冬天的寒風中好似一片破布一般，搖搖欲墜。我深深地吁口氣，偷偷看看小伙伴們，也是一臉放松的表情。我默默數(shù)了一下，我們七個人，虎子最高最壯，猴子很厲害，他要是打我們，我們合伙沖上去，會很快把他打跑。可是，他并沒有理我們，僅僅是看了我們一眼又躺下去了。大家覺得無趣，就向護城河奔去。

第二天放了學，大家又要去護城河玩，經過銀行的時候，嘟嘟驚叫了一聲，“快看??！”我們停下來，那個老頭竟然還在那。只是，今天他不是躺著而是瑟瑟的縮坐在靠近路邊的臺階上，身上很臟，似乎是在地上滾過一般，他的帽子和鞋子沒有了，一雙腳已經凍得發(fā)紫了。他的頭深深地埋在兩膝之間，一雙枯瘦干裂的手拿著什么在地上劃著。我們都忍不住圍上去，看著他的發(fā)紫的腳，我想起昨天玩冰的時候，我的手就是這么紫紅。那有些麻有些疼的感覺讓我的脊背好似一塊冰劃過。我忍不住打個寒顫。

“老爺爺，你的鞋呢？你冷不冷？”猴子最大膽，一臉好奇地問著，“你怎么了？”

老頭抬起臉，挨個看了我們一眼，他臉上滿是溝溝壑壑的皺紋，還有幾處抓破的痕跡。干裂的嘴唇沒有節(jié)奏地抖著，眼睛紅紅的似乎是哭過一般。

“孩子，這個字念什么？”老爺爺枯瘦的手哆哆嗦嗦地捏著半截發(fā)黑的一次性筷子指著土里劃出來的“人”字問我們。我突然覺得他奇怪又可笑，都流落街頭了還像老師一般考我們認字。

“人！”我們圍上來異口同聲地念出來。

“念人??！”老爺爺仰起臉看我們，臉上的表情讓我突然不知所措，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種神態(tài)，當我后來有一天學到“絕望”這個詞的時候，我想的是他的這張臉上的表情。

“不，這不念人，念狗！”老爺爺大聲喊著，臉突然就變得通紅，憤怒讓他的眼睛瞬間睜大又變得通紅，好像能滴出血來，“你們記住，這個字念狗！念狗！”他低低吼著，腳在冰冷的地上亂蹬著。我被他的話驚得不知道該說什么，這明明是念人，我沒上學的時候就學會這個字了，為什么他說是狗呢？我腦子亂的一團糟糕，眼睛只是盯著那雙發(fā)紫的光腳。然后老人突然就喋喋地笑起來，聲音像寒風吹過破舊的箱子，之后他又低低的嗚嗚咽咽哭起來，在寒風中聲音被撕的七零八碎，卻深深刺激著我的耳膜。他不在理我們，自顧自地哭著，頭又一次埋進兩腿之間，握著那半截發(fā)黑的筷子在地上劃著那個被他稱作狗的人字。

“他是瘋子快跑！”虎子推了我一下，拉著我跟小伙伴們四下逃竄。我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他依舊是那個姿勢，那雙凍得發(fā)紫的光腳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在護城河玩的時候，回家的時候，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眼前總是那雙光腳和那憤怒發(fā)紅的眼睛。那嗚嗚咽咽的哭聲也總是在耳邊飄著。

第二天去上學的時候我決定下午再去看看，如果還在那里，我就回家給他找雙棉鞋?？墒欠艑W后小伙伴們都不想去護城河玩了，似乎是約好了一般都各自回家了。我一個人，急急慌慌的小跑著到了十字路口的銀行，那里只有冰冷的臺階。我的眼淚突然就流下來，是后悔？是難過？我說不清，就那么哭著回家了。

后來，我每次放學都要特意經過那個十字路口，再也沒有見過那個老人，我也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我甚至沒有來得及給他一雙棉鞋，甚至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長大后，當我明白了有時候人字真的可以念做狗的時候，歲月已經變得很長很久，而那個埋在雙腿之間的身影和那嗚嗚咽咽的哭聲，卻深深地刻進我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