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
使人生圓滑進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漸”;造物主騙人的手段,也莫如“漸”。在不知不覺之中,天真爛漫的孩子“漸漸”變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俠的青年“漸漸”變成冷酷的成人;血氣旺盛的成人“漸漸”變成頑固的老頭子。
因為其變更是漸進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漸進,猶如從坡度極緩的長遠的山坡上走下來,使人不察其遞降的痕跡,不見其各階段的境界,而似乎覺得常在同樣的地位,恒久不變,又無時不有生的意趣與價值,于是人生就被確實肯定,而圓滑進行了。
假使人生的進行不像山坡而像風琴的鍵板,由do忽然移到re ,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變成青年;或者像旋律的“接離進行”地由do 忽然跳到mi,即如朝如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驚訝、感慨、悲傷,或痛感人生的無常,而不樂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漸”維持的。這在女人恐怕尤為必要:歌劇中,舞臺上如花的少女,就是將來火爐旁邊的老婆子,這句話,驟聽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認,實則現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漸漸”變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變衰,也全靠這“漸”的助力……
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則,造物主的微妙的工夫!陰陽潛移,春秋代序,以及物類的衰榮生殺,無不暗合于這法則。由萌生的春“漸漸”變成綠陰的夏;由凋零的秋“漸漸”變成枯寂的冬。我們雖已經歷數十寒暑,但在圍爐擁衾的冬夜仍是難于想象飲冰揮扇的夏日的心情;反之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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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時辰鐘是人生最好的象征了。時辰鐘的針,平常一看總是覺得是“不動”的;其實人造物中最常動的莫過于時辰鐘的針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生也如此,刻刻覺得我是我,似乎這“我”永遠不變,實則與時辰鐘的針一樣地無常!一息尚存,總覺得我仍是我,我沒有變,還是流連著我的生,可憐是受盡“漸”的欺騙!
“漸”的本質是“時間”。時間我覺得比空間更為不可思議,猶之時間藝術的音樂比空間藝術的繪畫更為神秘。因為空間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廣大或無限,我們總可以把握其一端,認定其一點。時間則全然無從把握,不可挽留,只有過去與未來在渺茫之中不絕地相追逐而已。性質上既無渺茫不可思議,分量上在人生也似乎太多。因為一般人對于時間的悟性,似乎只夠支配搭船乘車的短時間;對于百年的長期間的壽命,他們不能勝任,往往迷于局部而不能顧及全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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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人類中也有幾個能勝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壽命的人。那是“大人物”“大人生”。他們能不為“漸”所迷,不為造物所欺,而收縮無限的時間并空間于方寸的心中。故佛家能納須彌于芥子。中國古詩人(白居易)說:“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生?!庇娙耍˙lake)也說:“一粒沙里見世界,一朵花里見天國;手掌里盛住無限,一剎那便是永劫。”
(摘自《你若愛,生活哪里都可愛》,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