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東風”已去,然而,誰知道它會不會暗暗播下了種子,
新近入主愛麗舍宮的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甩在身后的競爭者中,赫然有一位極左派人士——“不屈法國”運動領袖讓-呂克·梅朗雄。戴一副眼鏡的他頗有知識分子氣質(zhì),其政治主張我們看著很眼熟,跟劫富濟貧那一套沒什么大的區(qū)別。他在總統(tǒng)大選第一輪投票中獲得了近20%的選票,位居第四,未能進入第二輪,但不妨礙法國人對他別有感覺,因為他觸碰到人們心中那種久違的情結。
知識和政治的結合,文人以筆涉政,是法國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當然也是別有爭議的傳統(tǒng)。歷數(shù)18世紀啟蒙運動以來具有公共影響力的知識分子,大多都是左派,他們抨擊現(xiàn)實,鼓舞大眾反抗不公。18世紀的伏爾泰、19世紀末的左拉、20世紀的薩特,概莫能外。
但是20世紀的法國左派知識分子,卻是集輝煌與恥辱為一身。二戰(zhàn)后其聲望達到鼎盛,隨即又名譽掃地,因為他們一心視歐美資本主義為敵,在蘇聯(lián)問題上陷入了選擇性失明的迷誤之中。
隨覺醒而來的則是幻滅?!?0多歲時你不是左派,心靈就有病;30多歲時你仍是左派,腦子就有病?!睋?jù)說這句話是丘吉爾說的,但是每個社會都不缺少20多歲的政治冷漠者和30多歲的癡心不改者。
1968年,法國迎來了最后一個左派運動的高潮——“五月風暴”。這時的年輕人基本不再唯蘇聯(lián)馬首是瞻了,而是把熱切的目光投向了東方的毛澤東主義。美國學者理查德·沃林的《東風》寫的就是這一段歷史。
當中國“文化大革命”的消息傳到法國的時候,法國青年們?nèi)杠S不已,感到自己不再是孤軍奮戰(zhàn)。在他們的理解中,這就是階級斗爭理論在遠東的開花結果:固有的階級關系被顛覆了,社會里外翻了個個兒,居于高位的既得利益者被拉下了馬,中下層勞苦大眾則在慶祝自己的節(jié)日。他們一廂情愿地認為,蘇聯(lián)代表的左派意識形態(tài)已經(jīng)變質(zhì),被一個特權集團所篡取,而中國的毛澤東主義才真正延續(xù)了馬克思主義精神。
“五月風暴”太過耀眼,沃林書中所講的卻是一些相對鮮為人知的事。如發(fā)生在外省城市的一起謀殺案,被詮釋成了階級斗爭的一部分。激進分子們宣稱自己完全不信任被資產(chǎn)階級控制的司法系統(tǒng),而要求將嫌疑人(一位典型的有產(chǎn)者)送交人民自己的法庭。
作為思想史家,沃林用了多半篇幅來分析這場運動中的幾位知識領袖。
首先是薩特。他是老一代左翼知識分子里僅有的受學生推崇的一位,曾被占據(jù)索邦大學校園的學生請去演講。薩特在與著名學生領袖、猶太人達尼埃爾·科恩-邦迪對話之后,也熱情洋溢地在《新觀察家》和《世界報》等媒體上刊發(fā)為學生辯護的文章。他和波伏娃1967年雙雙訪問了中國,后來熱情地為法國的毛主義者的正義性背書。
沃林認為,薩特是真誠的,他的這一舉動是“受革命信念所激發(fā)”,他的晚期著作《辯證理性批判》也是在努力將自己的哲學理論同馬克思主義相結合,盡管并不能算是一次成功的嘗試。
但是對索萊爾斯、克里斯蒂瓦這些人,沃林就不太客氣了。他指出他們的投機性,認為他們只是向中國的“文革”獻上贊詞,而缺少理論闡發(fā);對于“九·一三事件”帶來的震撼以及1974年毛主義在法國的全面退潮,不作智識上的回應,仍舊一味地強調(diào)那些教條。
還有一批左派知識分子,就是在??聮鞄浀娜f桑學院哲學系里任職的巴迪歐、巴里巴爾等人。這是一股與薩特等人不同的左派勢力,對大眾運動保持警惕和距離,更注重理論闡發(fā),將社會日常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放到理論的顯微鏡下加以檢視,意在繼承馬克思主義的遺產(chǎn),發(fā)展出一套批判當下的激進哲學。巴迪歐今日已成全球知名的公知,但拒絕對“文革”發(fā)一句惡評,沃林對他的頑梗不無批評,但他也承認,巴迪歐等人對于今日新自由主義一統(tǒng)天下的世界是一支必不可少的批判力量。
“東風”已去,怕也再不復返。然而,誰知道1968年及其后五六年間發(fā)生的那些事,會不會暗暗播下了種子,只待在新的氣候下悄悄抽芽呢?沒有當初的“毛主義運動”,沒有那種對改革社會的替代性方案孤注一擲的求索,今天的梅朗雄們恐怕也將缺少幾分發(fā)聲的底氣吧。
︻東風:法國知識分子與20世紀60年代的遺產(chǎn)︼
作者:(美)理查德·沃林
出版:三輝圖書·中央編譯出版社
定價:68元